□张嘉林(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 遵义 563002)
敏树如相山水禅诗的文化意蕴
□张嘉林(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 遵义 563002)
敏树如相禅诗山水田园文化意蕴
敏树如相是明末清初之际的著名禅师,乱时入黔弘教,留下不少诗文语录,其山水禅诗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蕴。敏树往往借助自然景物来品悟禅理,获得的是一种充满了诗情画意的、人与自然相契合的审美感受。敏树追求“安平守道”,既是禅宗“平常心”的自然表达,也是儒家“孔颜乐处”与道家“自然无为”思想的诗性显现。另外,敏树还以宗教冥想的方式表现了一种源于时代的人文关怀。
据《黔南会灯录》所载,敏树如相(1603-1672)是四川潼川人,俗姓王,25岁时自愿出家,参就破山和尚,得其正传主持贵州大兴寺,是名噪西南的大师。明末中原丧乱,中原西蜀禅师纷纷入黔避难,如丈雪通醉、敏树如相等名僧入黔后大建法幢,开宗弘教,接引禅僧信众;撰写诗文《语录》,阐发临济禅机;著述宏富,佛法盛极一时,为黔北佛教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敏树有《语录》10卷留存,郑健勇主编的《黔北明清之际僧诗选》①选录了敏树的72首诗作,大都与山水田园相关涉,是谓山水禅诗。这类诗歌常常借助山水自然以品悟禅理,表现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观照和理解。
禅与诗本属不同的领域,禅是宗教,诗是文学,然而在中国文化背景下,禅与诗巧妙结合,构成了中国诗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敏树的山水禅诗,在明清之际众多入黔诗僧的诗作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本文拟就对敏树山水禅诗的文化意蕴,作初步的探讨。
作为禅家,敏树往往以禅的意识、禅的眼光面对山水,在对日常生活的描述中借助自然物象来品悟禅理,是一种充满了诗情画意的、人与自然相契合的审美感受。
禅家参禅的目的是为了悟道,即“明心见性”。如何是“西来意”?如何是“祖师禅”?这是禅家不断的追问。在回答这一问题时,他们会避开抽象的论证,强调直观领悟,“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满目青山起白云。如何是灵泉境?师曰:枯椿花烂漫。如何是境中人?师曰:子规啼断后,花落布阶前。”这类对话,看似答非所问,而实际上却是其睿智的彰显。在禅宗那里,悟道还有另一种方式,即以诗的形式、诗的意象、诗的美感来传达禅的意蕴,通往禅的境界。禅与诗建立了重要的联系,诗是其表达禅意的最好方式。
禅家的悟道离不开日常生活,敏树的禅诗就有很多日常生活的描述,这种描述常借助自然之物,如山水草木、花鸟云烟等来加以表现的。《山中偶韵》:
因僧问我祖师禅,向道山居不计年。瓦灶时煨三个芋,荷衣自足一池莲。悬岩几见春花雨,明月长窥秋水鲜。茅屋不堪尘不到,闲同鸥鸟共谈玄。
敏树直承祖师衣钵,禅就在山居草野,就在吃饭穿衣,就在春花秋水,就在与鸥鸟谈玄。在荷衣煨芋的山居生活里,蕴含着高远的情韵。敏树于悬岩看花之际、明月照水之时顿见禅家本心,是禅宗随缘适性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在敏树看来,自然界的山水草木、花鸟云烟,无不呈现着活泼的自性。这种自性,常常会触发敏树心灵对道的感悟:“惟闻树鸟清歌咏,寂寂钟声醒客怀。”(《游南川金佛山》)“闲来兀坐青松下,笑看白云去复还。”(《山居其二》)聆听鸟儿清脆的歌咏,看那白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从中可以发现禅的机趣。鸟儿是自由的喻托,白云是隐逸的象征,表现了无牵无挂、不染不著、自由适意的心态;同时也是悟道的媒介,悟出的是对生命本体的洞悉:生命的降临与生命的逝去,如同白云的去来,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不必为此执著,是一种存在而超越的心境。《山行》:
松林堪独步,曳杖拨云烟。晓色开晴岭,溪光接远天。玄猿抱子啸,青鸟弄花妍。乐乐无穷意,谁能有此钱。
清晨,一个人漫步在山中,远处是晓色渐开的山峦,溪水的粼粼波光与远天相连;猿猴抱子、青鸟弄花,一静一动,相互映衬,更见其自然的和谐。禅师乐在其中,所感受到的“无穷意”,正是禅宗的“隈山依水,无所用心”。传达出来的是安闲恬静、虚融淡泊的心境。“山翁活计在山隈,种了青松又种梅。放下头明祖意,熏风拂拂自南来。”(《山居其十》)在山间种松种梅,沐浴南来的熏风,而就在这“熏风拂拂自南来”的瞬间,感悟到的是道的永恒。“林深闻犬吠,花落点莓苔。”(《过野愚山房》)林中传来的一声犬吠,掉落在莓苔上的几叶落花,无不渗透生命的玄机。“闲携竹杖玩春山,遥点诸峰耸翠环。鸟语花香无限意,几人能踏上头关。”(《山居其八》)在携杖游春之际,感受鸟语花香中的无限禅意。在对这些自然景物的观照中,获得一种神秘的宗教感悟。这种感悟,如李泽厚所言:“禅宗……所追求的那种淡远心境和瞬刻永恒,经常假借大自然来使人感受或领悟。……不仅主客观浑然一致,超功利,无思虑;而且似乎有某种对整个世界与自身相合一的感受。”“特别是在欣赏大自然风景时,不仅感到大自然与自己合为一体,而且还似乎感到整个宇宙的某种合目的性的存在。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高级审美感受。”②敏树描写山居生活的诗篇,就是这样一种充满了诗情画意的、人与自然相契合的审美感受。
敏树的钟情于山水自然,亦是为了远离世俗,安顿心灵。
在佛教看来,人世如同一间破败的房子,房子燃起了大火,而人们仍然游戏其中,还在那里醉生梦死,不愿脱离火海。这就是“执”。人世间有太多的诱惑,世俗之人难免坠入其中。故破除“我执”,是达到涅境界的基本条件。只有忘却尘心之所在,才能找回生命的价值和真意。于此,禅师们常有诗意的表达:
“绿水青山是我家”(唐代龙牙居遁禅师)远离世俗的污染,在绿水青山间才能找寻到安顿心灵的所在。摒弃了世俗的“闲事”——名利钱财的诱惑,才能真正享受到“春花秋月”带来的乐趣。敏树有着同样的感受:《山居》。如:
卜得幽居远市城,门无车马自冰清。闲来扫叶供茶灶,谁把葡萄架共撑?(其七)
不躯诗癖爱青山,拾菌归来鹤未还。一枕松风清午梦,喜无尘事到人间。(其九)
廛居何似我居山,茅房栖止两三间。闲来兀坐青松下,笑看白云去复还。(其二)
安平守道乐心田,破衲和云枕石眠。自得山中真富贵,不将黄叶止啼钱。(其四)
远离了城市车马的喧闹,幽居山里,门前是那么干净清爽。唯有扫叶煮茶、共撑葡萄架的寻常之事,与鹤为邻,与诗作伴中得到的是人生的惬意。拾菌归来的途中,困了,靠在松树下,清风徐徐拂来,做一个清梦,没有了尘事的烦扰,比什么都来得自由而充实,获得的是心灵的安顿。
这类诗作描写悟道所得,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它充分表现了敏树禅师对世俗名利富贵置之度外的态度,追求的是一种自然宁静的生活。在敏树看来,人生真正的快乐不在金钱、名利、享乐之类的“尘事”,而在于内心与道的契合,在这时候,世间万种的纷争纠缠,都不会扰乱我的心境,世人如何的奔走钻营,都与我毫不相干。这种心境,就是禅宗所说的“平常心”。一个人不论处于何等情境,只要心不为所动,就能浸淫在一片放旷自在的喜乐中。明范立本辑录《明心宝鉴》云:“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心安性定,有了真正的智慧,生命的当下,不论富贵贫贱,都能处之泰然。
具备了“平常心”,也就具备了禅的智慧,故禅宗有“平常心是道”之断语。此语源自赵州从念禅师请教师父南泉普愿禅师的公案。赵州问南泉:“什么是道?”南泉的回答:“平常心是道。”这种平常心,是以一种完全自然的态度应对之,让内心保持安详与宁静、充实而空灵。无门慧开禅师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人有生老病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假如我们能够把这种生命的无常、荣辱得失等“闲事”都置之度外,不挂在心上,那我们的人生才是最美妙的。
具备了“平常心”,才能使人生进入一种诗意的栖居。“钵盛溪云常自在,杖探山色任相欢。”(《赠隐木禅人》)人具备了“平常心”,才可以培植、体验和领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真味,可以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不因荣辱升降而妄生喜忧。能涵天容地,能消除畏惧的获得自信,能告别浮躁而淡定从容,踏踏实实堂堂正正地做人。
敏树以此为乐,是真乐,不似某些文人在仕途不得意时的作秀。这与儒、道有相通之处。
儒家讲“孔颜乐处”。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孔安国说,这是“安于贫而乐于道”。不是以贫为安,是在贫中能安,是在贫中坚持自己的人生信条,找到一种心灵的宁静,并以此为乐。安是一种能力,乐是一种选择,是对自我的认可,是一种自信。安贫乐道是人在生命过程中达到的认知高度,一种较高的人生境界。
道家讲“自然无为”。《道德经》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所谓“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而是不妄为,不人为。人有太多的欲望,如老子所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由欲望而生痛苦。老子认为,解除痛苦的方法就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因为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并不是超越自然的需求和欲望的满足,而是自然的需求和欲望满足条件下的无为状态,是符合道的规律的自然无为状态。
敏树诗中“安平守道”的题旨,既是禅宗“平常心”的自然表达,也是儒家“孔颜乐处”与道家“自然无为”思想的诗性显现。敏树于“康熙壬子仲冬朔三日亥时,在蜀之慈云堂示寂。临时谓众曰:‘吾欲与众别矣。汝等不可向士大夫处,索取塔铭,窃彰名位’”(《黔南会灯录》)。敏树圆寂之时以“索取塔铭,窃彰名位”为不耻,这种淡泊名利的性情,是叫人要放弃功名利禄等各种欲念,冷却人世的奔竞追逐,以保住天性,使“性定而动无不正”,长存鸢飞鱼跃之自由,活活泼泼的天机,这对追名逐利的现代人不啻清凉之剂。
敏树还有着与陶渊明相似的人文关怀。
长久以来,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世界成了无数文人的梦幻,成了失落的人间天堂的象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诗并记》)陶渊明桃源世界的构想,表现了诗人“傲然自足,抱朴含真”(陶渊明《劝农》)的哲学观念和社会理想,传达出对没有战争、自由平等、宁静和谐的社会的向往。也因此,在中国古代诗歌里,“桃源”成了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的意象,是士人灵魂栖息的港湾、精神寄托的家园。有唐以降,这一文化意象也被后世文人所接受,成为挥之不去的情结。在敏树的山水禅诗里,以“桃源”为题的有《过武陵溪》、《拟桃源》、《桃源村》三首,从中我们不难发现他的这种“桃源”情结,《过武陵溪》云:
寻源迳入武陵溪,遥指蓬茆路不迷。百谷松阴移日影,千林春色露花枝。秦时富贵君何避?晋国人家尚未知。物换星移曾几度,渔舟还问故园时。
诗是《桃花源记》故事情节的演绎,传达出对陶渊明社会理想的高度认同。其深刻之处还在于,敏树以宗教冥想的方式表现了一种源于时代的人文关怀,隐含着对于明末战乱的慨叹。明代末年,内忧外患,天灾不断,强征暴敛,致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生活在苦难中的百姓无路可走,纷纷起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士也加入了起义的队伍。敏树就生活在这样的年代,他的出家,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躲避战乱。《破山年谱》载:“壬午(1642)冬,师在大宁,闻乱风渐起,乃归大竹之佛恩,以佛恩山深可避故也。此时人多风鹤之惊,大众亲师已久,依依不忍离其翼赞。丛林担荷大任者,则有雪臂峦、敏树相、澹竹密、孤石宪、燕居申、丈雪醉、三吴等,重为修葺,安众待时。”敏树跟随其师破山避乱于佛恩,与当年武陵人的避秦何其相似。“百谷松阴移日影,千林春色露花枝”描绘的是一个幽静而明丽的世界,即是敏树心中的“桃源”。而佛恩也非净土,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战火会漫延到此。他们祈盼着战乱的结束,祈盼有一个像桃源一样的家园。敏树在感怀“物换星移”的沧桑之变时,体悟时间流逝的悲哀,是对历史与人生的深刻思考。另一首《拟桃源》:
罢钓溪边荡小舟,桃花充水漫悠悠。弃荣天地无生计,惟适河山得自由。万顷烟波惊宇宙,一钩萝月照寒丘。避秦高士知何处?满目春光在上头。
在溪边垂钓之后,荡一叶小舟,徜徉在天地之间,醉心于自然之道。目之所及,是桃花、流水、烟波、萝月的幽静与恬美;心之所得,是离弃尘世之污染后的适性与自由。无不轻松自在,显示出勃勃的生机,让人感到自由的可贵和生命的快乐。敏树描写的自然,渗进了禅家独到的生命体验。结尾“避秦高士知何处”的叩问,是对“桃源”文化精神的自觉体认;“满目春光”的眺望,显示出敏树对未来的憧憬。敏树“满目春光”的世界,即禅家所追求的“净土”。在禅家看来,没有杀戮、没有盗窃、没有邪淫、没有毁谤的社会,就是最美满的人间净土,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源”。而这样的净土又是不存在的,所以禅家讲的净土是唯心净土。只要心中有佛,性净意纯,哪里都是净土,地狱也会变成天堂。③具备了如此禅心,就可以在炽热中安坐,就能坦然地面对苦难。
“所有的禅诗,其主旨都是明心见性,用诗学的譬喻来说,就是要见到我们每个人的‘本来面目’。”④我们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敏树以诗悟禅,向我们传达了他的禅悟体验:摒弃世俗的念想,与生意盎然的大自然打成一片,在山水自然中获取安顿心灵的力量,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人生的真味。
①郑健勇编.黔北明清之际僧诗选[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
②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10.
③星云大师.禅学与净土[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183.
④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M].北京:中华书局2006,1.
张嘉林,遵义师范学院副教授,遵义市文艺理论家协会秘书长,主要从事中国古典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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