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国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银川750021)
唐代屈宋接受之地域性考论
□祁国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银川750021)
唐代文学 屈宋 接受 地域性
唐代诗文创作接受屈宋辞赋影响之迹甚明,考察其接受之地域性可从两方面见其梗概,即楚地本土作家与过境楚地或留滞于楚地的作家在诗文创作中接受屈宋各有特色。前者多因生于楚地而产生的情感认同而接受屈宋,后者多因楚地风物感发其怀土伤志之思,进而激活其胸中所储之楚骚意象而接受屈宋。
宋人黄伯思《新校楚辞序》云:“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①从古人对楚骚风格独标的情辞及内容特点进行探讨的评论中,往往可见他们对其地域性特征的认识。而所谓唐代文学屈宋接受之地域性,最主要的就是指唐代诗文作家或因其本身生于楚地,或因其在较长一段时间内留滞楚地,或因其短时间内漫游经行楚地,从而受到楚文化的浸染和熏陶,在其诗文作品中表现出对屈宋其人的追念和怀思,在其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中表现出对屈宋辞赋的有意学习和效仿,写出了一些内含楚骚遗韵风神的诗文作品。
其一,生于楚地之作家的屈宋接受。
唐代的楚地本土作家,据陈尚君《唐诗人占籍考》所列有一百二十多人,其社会身份地位差异很大,各自的文学成就亦甚悬殊。纵观这些楚地诗人的文学成就,较知名者有岑参、戎昱、张继、孟浩然、韩、张祜、郑谷、李群玉、段成式、李宣古、秦韬玉、胡曾、齐己和皮日休等。其他大多数诗人都诗名不显,往往仅存诗数首或一首。此外,在《全唐诗》中无诗作存留而在《全唐文》中有作品著录的楚地文人较知名者尚有刘蜕。大体而言,屈宋辞赋的诞育盖得益于楚地独特的地理、气候、民俗风物及因之而长期形成的文化精神和文化氛围等条件,反过来它又以其悲壮哀怨的情辞和风格高标的文学成就给后世以莫大影响,尤其是对楚地文学的沾溉滋养之功甚大,推动了楚文化和楚文学的巨大发展,并使其成为了古代文化史和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我们认为无论是作为楚文学史发展链条上的一环,还是作为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发展链条上的一环,唐代楚地作家的诗文创作都必然地要染上屈宋辞赋的浓重色彩。而这种色彩,从唐代文学屈宋接受的整体角度而言,就是一种明显的地域性特征。当然,有些诗文作家虽占籍属楚地,但其主要文学活动却是在楚地以外的其他地区,如边塞诗人代表岑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等,以此他们诗文创作中的楚文化色彩便淡一些。不过总会有某种屈宋式的楚文学因子渗透在他们的诗文当中,如岑参便在诗文中称引过屈骚和宋玉,即“帝城谁不恋,回望动《离骚》”“、城边宋玉宅,峡口楚王台”、“楚王犹自惑,宋玉且将归”等。唐人殷《河岳英灵集》认为岑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②,也可谓揭示了这一点,因为屈宋作品的“瑰诡慧巧”和“耀艳深华”也正是奇丽、怪奇的一种表现,这说明文学的地域性特点也自有其微妙而不易察觉的渊源和传承关系。至于其他不仅生于斯长于斯,而且其主要的文学活动也多限于楚地境内的诗文作家,屈宋于他们而言即是最熟悉也最亲近的古人,为屈宋遭遇鸣不平的叹惋之声便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笔端,仅孟浩然就有三首哀悼屈子的诗作,郑谷、胡曾、李宣古等也皆有此类诗作。下举数例:
①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孟浩然《经七里滩》)
②树白看烟起,沙红见日沉。还因此悲屈,惆怅又行吟。(张祜《洞庭南馆》)
③凄凉怀古意,湘浦吊灵均。故国经新岁,扁舟寄病身。(郑谷《南游》)
④襄王不用直臣筹,放逐南来泽国秋。自向波间葬鱼腹,楚人徒倚济川舟。(胡曾《咏史诗·汨罗》)
⑤愤声高,怨声咽,屈原叫天两妃绝。(李宣古《听蜀道士琴歌》)
正是因为楚地本土诗文作家与屈宋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因地域关系而产生的情感认同,所以其诗文创作同时也便表现出对屈宋辞赋更自觉地学习和接受。这种接受最直接的体现是,唐代楚地本土作家的诗文中大量而频繁地出现屈宋作品中的语词物象,如地名类的苍梧、巫山、洞庭、湘水等;草木类的枫、橘、兰芷、藤萝等;人物类的帝舜、湘妃等。这是因为唐时虽上距屈宋时代几近千年,但地理气候条件及自然生态并未发生很大变化,生活在这样一种大致相同环境中的作家,当后来者面对前贤辞赋中熟悉的物象时自然会倍感亲切,因而也就更易于引用化用它们到自己的诗文中。此其一。屈宋辞赋总体上有别于《诗经》的质朴、简洁和明快,表现出浓浓的哀感悱恻和反复唱叹,其主旨常流露出怀乡恋土和高蹈适意的归隐情怀,其情感抒写常表现出重个性挥洒的主观特征,其用词造语常显现出清艳婉茂的色彩,所有这些在唐代楚地本土作家的诗文中亦得到了较明显的体现。如孟浩然“弃置乡园老,翻飞羽翼摧。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回”、张祜“乡心日云暮,尤在楚城边”、胡曾“谁念都门两行泪,故园寥落在长沙”等,便颇同于《哀郢》“鸟死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和《九辩》“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的基调。
楚地本土诗文作家中,较集中地体现了唐代文学屈宋接受地域性特征的当属李群玉、齐己和刘蜕,因为他们的作品既一再称引屈宋,又多方面借鉴屈宋辞赋的表现手法、汲取其精神意蕴。李群玉在其《进诗表》中自谓:“以居住沅湘,宗师屈宋,枫江兰浦,荡思摇情”③,表明了他对屈宋的自觉接受。据笔者检索唐诗所得数据,李群玉称引宋玉及引用化用宋玉辞赋的诗作计有十八首,与其全部二百六十八首存诗的比例为6.7%,在包括李白、杜甫、李商隐等二十名选作定量分析的诗人中排第一位。此外,他还有数首咏及屈骚的作品,如“落日潇湘上,凄凉吟《九歌》”“、楚客罢奇服,吴姬停棹歌。涉江无可寄,幽恨竟如何”,表达的也是对屈子千古沉冤的哀痛之情。齐己虽为诗僧,但对屈宋亦怀有深情,屡有感叹称赏屈宋的诗作,如“君不见楚灵均,千古沉冤湘水滨”“、可怜宋玉多才思,不见天门十六峰”等。刘蜕在《全唐文》中有文一卷,其《古渔父四篇》和《吊屈原辞三章》即是有意学习屈子风神的专门制作。如《哀湘竹》《下清江》《招帝子》等篇其实就是骚体诗,句中杂用“兮”字,错落有致。刘熙载谓其“学《楚辞》有深致”“,颇得《九歌》遗意”。④
其二,过境楚地与留滞于楚地之作家的屈宋接受。
籍贯不属楚地却因贬谪、赴任过道及漫游等各种原因而短期经行楚地或长期留滞楚地的诗文作家,他们在楚地创作的诗文作品往往带有较浓烈的楚骚色彩,遂形成了唐代文学屈宋接受地域性的另一种表现。同时代人即已注意到了此种现象,如权德舆在其《送张校书归湖南序》中就说:“献岁南征者,以寓环堵于长沙故也,亦将参质文于屈宋,详岁时于荆楚。”⑤在《送张评事赴襄阳觐省序》中又说:“群贤以地经旧楚,有《离骚》遗风,凡今宴歌诗,惟楚词是。”⑥
唐代早期流贬到楚地的知名文士有王昌龄、张说、张九龄、崔成甫、李白、贾至等,仕宦漫游楚地的有杜甫、刘长卿、戴叔伦等。以下举其诗文一二以言之:
①枫林已愁暮,楚水复堪悲。别后冷山月,清猿无断时。(王昌龄《送张四》)
③意神奇之可接,陟彼峻隅;想风景之不殊,翦为茂草。司马公又以为岘山故事,感羊祜以兴言;湘水遗风,怀屈原而可作:况登高能赋,得无述焉?(张九龄《岁除陪王司马登薛公逍遥台序》)
④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崔成甫《赠李十二白》)
⑤昔人从逝水,有客吊秋风。何意千年隔,论心一日同。(戴叔伦《湘中怀古》)
泛览这些诗文,可谓楚风扑面,其中除了有同于屈宋辞赋中的地理、人物和草木等物象外,亦多有对屈宋其人的怀悼和对其文创作手法的学习。王昌龄在楚地滞顿时间较长,其诗作哀怨凄切之音甚重。清人沈德潜评曰“: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⑦张说由朝廷高官而贬往楚地,其际遇与屈子有更多相似之处,发而为文也便多悲怨凄清之声。《唐诗纪事》因评其楚地诗作云“:谪岳州后,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助云。”⑧这种种说法其实就是对刘勰“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的搬用。唐人当时在评说屈宋辞赋时亦多类似议论,如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称:“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李华《登头寺东楼诗序》云“:屈平、宋玉,其文宏而靡,则知楚都物象,有以佐之。”由此而言,正是因为屈宋作品本身具有浓厚的地域特点,从而使后世文学对它们的接受也表现出了较明显的地域特点。
①暮雨朝云几日归,如丝如雾湿人衣。三湘二月春光早,莫逐狂风缭乱飞。(杨凭《春情》)
③神明固浩浩,众口徒嗷嗷。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柳宗元《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
④昧者理芳草,蒿兰同一锄。狂飙怒秋林,曲直同一枯。嘉木忌深蠹,哲人悲巧诬。灵均入回流,靳尚为良谟。我愿分众泉,清浊各异渠。我愿分众巢,枭鸾相远居。此志谅难保,此情竟何如。湘弦少知音,孤响空踟蹰。(孟郊《湘弦怨》)
⑤宋玉含凄梦亦惊,芙蓉山响一猿声。阴云迎雨枕先润,夜电引雷窗暂明。(许浑《早秋韶阳夜雨》)
较之唐代早期,唐代中后期往来楚地及长期淹留楚地的文人更多一些,他们在楚地创作的诗文作品量也更大一些。以上引例只是选取了少数有代表性的作家的一两篇诗作,若能通读有过流寓楚地经历之唐代文人的全部诗文,仅凭诗文标题和行文中繁多的富有楚地特色的语词即能初步断定它们是作者创作于楚地的作品,进一步的内容分析往往能够印证我们的判断。因为这些诗文不仅大量描写到了楚地风物,同时它们还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以屈宋辞赋为代表的楚文化和楚文学的影响,染有较深的楚骚特色。正如韩愈在《祭河南张员外文》中所言:“南上湘水,屈氏所沉。二妃行迷,泪踪染林。山哀浦思,鸟兽叫音。予唱君和,百篇在吟。”⑨凡经行楚地或留顿楚地的文人,他们首先会感于楚地风光物态之独特,次之就会自然地想到屈宋辞赋对此地域人情风习之叙写,因此其一旦有所触动而吟咏为文则必然会使用他们较为熟悉的得自于书册典籍的楚骚意象,必然会借鉴学习楚骚惯用的比兴手法。如果再考虑到这些经行或留顿楚地的文人,往往都是流贬官员或穷困不得志者,楚地于他们而言既是远离家乡尤其是中原的异方,而且还具有现实和文化传统上的双重蛮荒之义。那么,屈宋辞赋务于哀伤悱恻的抒情模式,也就同时必然要为这些在楚地创作的迁客词人们当作可心可意的养料所汲取了。清人程学恂评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公曹》云:“此诗料峭悲凉,源出《离骚》,入后换调,正所谓一唱三叹有遗音者矣。”⑩评其《感遇四首》其二云:“第二首直用《楚辞》语,明其所感同也。满怀郁郁,感时伤老。”⑪这些可谓都是对唐代楚地流寓诗文屈宋接受地域性的一种揭示。
正如唐人所言:“沅、湘间沉怨抑激,有屈原遗风。”⑫“其君子好义而尚文,其小人力耕而喜斗。而其俗信巫鬼,悲歌激烈,呜呜鸣鼓角鸡卜以祈年,有屈宋之遗风焉。”⑬以此,以外乡人身份而进入楚地的各种文人,其在楚地创作的诗文也就有了“屈宋之遗风”。从上引许浑等人的吟咏中,我们已能感受到这种文学接受中所表现出的地域性特点。如果再加上柳宗元“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而在楚地创作的诗文,则唐代文士因经行或留滞楚地而自觉学习接受楚骚之地域性特点会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因为柳宗元对楚骚的接受不仅是唐代文人中最明显最深刻的一个,甚至也是整个楚辞接受史上最深刻的一个。若要追问其亲近屈骚接受楚辞的原因,非常重要的一点即是其贬官南楚的经历使然。
1○[宋]吕祖谦等编:《宋文鉴》卷九十二《新校楚辞序》,中华书局,1992年第1版,第1307页。
③[清]董诰等纂修:《全唐文》卷七百九十三,中华书局,1983年11月第1版,第8318页。
④[清]刘熙载:《艺概·文概》,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75页。
⑤ 《全唐文》卷四百九十一,第5017页。
⑥ 《全唐文》卷四百九十二,第5025页。
⑦[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九,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3页。
⑧[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6页。
⑨ 《全唐文》卷五百六十八,第5750页。
⑩⑪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1月第1版,第263页,第372页。
⑬[唐]李远:《送贺著作凭出宰永新序》,见《全唐文》卷七百六十五,第7950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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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国宏,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中国文学批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