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444)
2009年10月8日,瑞典文学院是将200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罗马尼亚裔德国女作家赫尔塔·米勒,获奖理由是“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描写了那些被剥夺者的境遇”。尽管目前赫尔塔·米勒的作品在大陆译介较少,但从《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这一短篇,我们即可看出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在其中的集中体现。
小说是在“我”的意识的流动中展开的。“我”是一名在卷烟厂里做了34年的女工。每天上夜班,直到黎明时回家。“我”每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都想起了“那幕惨剧”,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即使眼前的景物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也是如此。特别是每当“我”做梦的时候,“我”就梦见和“他”一起站在城郊的土豆田里。“他”用一只手牵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点着连绵的山峦。但是,小说一直没有告诉读者“那幕惨剧”是什么,也没有透露“他”是谁,直到写到“我”乘着火车去某个城市,看到一个男子拿着一块手帕,手帕成了“我”思考的对象,激起了“我”对“那幕惨剧”、对“他”的联想,小说主旨才初见端倪。当“我”在掸枕头时想着假如我不是一位单身女子,那么“我”现在会掸两个枕头时;当“我”在烧开水时思忖着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需要四杯水时,这暗示着“他”正逐渐要浮出水面。于是,当“我”在做饭削土豆时,“我”想起了两个曾在埃纳克热窝煤矿服苦役的刑满释放的男人最爱吃土豆,再由此想起了也曾在此地的汽车制造厂服役的“他”与土豆的故事,“他”终于暴露出来了,“他”原来是个年仅20岁的劳改犯,“那幕惨剧”原来是他所遭受的苦难。
然而,“他”的故事却是我在火车上从一个妇女那里听来的,这个妇女又是从火车上一个女乘客那里得知的。原来,女乘客在埃纳克热窝的工厂工作了五年,她工作的工厂地下有一个汽车制造厂,两个工厂之间有一个树冠般大小洞口。每天她都通过洞口俯视地下的汽车制造厂,她看见了“他”,“他”也抬头仰望。两人无法交谈,因为她在上面的工厂受到监视,而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劳改的“他”也受到了监视。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之间的交流,他们以互赠宝贵土豆的方式表达对对方的关心与帮助。直至有一天,她捡到“他”扔上来的一个藏有他相关信息的纸条的土豆之后,“他”就消失了踪迹再没有出现。但是“我”还在寻找着“他”,“我”后来转到一金饰品工厂只工作了两个月,在那里感受到了“他”遭受过的类似境遇,“我”想象着终有一天会遇见“他”,却永远无法说出相见的地点……
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以忧伤的笔调写出了专制政权压迫下以“他”为代表的“被剥夺者的境遇”。这也正是米勒作品关注的重点。对米勒来说,她在罗马尼亚生活了35年,对齐奥塞斯库专制下的罗马尼亚生活有直观且深刻的体会。她在接受德国《时代周报》采访时说,人们应当密切关注世界上专制政权的所作所为,而不应当对它们听之任之。遗憾的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专制政权的存在,专制政权仍然生生不息。对于自己获诺贝尔文学奖,她表示,非常荣幸自己所涉及的话题得到了嘉奖。而她作品的话题永远都是关于专制体制的,关于集权国家有计划地摧毁它所不容的个人意志的。
因此,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专制政权压迫下的“被剥夺者”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存在的基本要件。他们没有自由,时时刻刻被监管着;他们没有基本生存的保障,饿得瘦骨嶙峋;他们没有人格,专制代表的警察可以以有人偷黄金为理由,命令他们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接受检查,甚至用细齿的梳子从上至下梳理他们的阴毛;他们失去了自我,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但他们所有的声与名在专制政权的压迫下都可以泯灭无痕,所以小说开篇第一句就揭示了这一点:“他已经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活着还是死了对这些“被剥夺者”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卑微,那么的无足轻重。
然而,尽管专制政权不把这些“被剥夺者”当着一个“人”来看待,但这并不能否定他们本质上是一个“人”的事实。面对着遭受的非人待遇,面对着自己肉体与精神上的“被剥夺”,他们感到压抑、孤独、痛苦,甚至有点麻木。在小说中,“我”每日的形单影只正是一种最直白的压抑与孤独;两个工厂的“他”与“她”(女乘客)之间的“土豆交情”,正是心灵极度孤独与寂寞的表现,难怪当女乘客第一次吃到“他”从汽车制造厂扔上来的土豆之后,“她”不但没有感到温馨与充实,反而那瘦骨中的灵魂备感孤独,就像死神一样茕茕孑立;至于他们的痛苦之深,我们可以从“我”爱唱的一句话——“我的人生如顶针”中深刻洞悉,他们的人生像顶针一般时时有针在扎刺,真是“如坐针毡”。而“我”已分不清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的精神状态,以及面对着警察梳理自己阴毛的无动于衷,不正说明了专制政权压迫下“被剥夺者”的麻木么吗!
当然,这些“被剥夺者”并没有真正的麻木,他们还是在抗争,在追求希望,尽管这种抗争和希望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渺茫。“他”与“她”(女乘客)之间透过那“树冠般大小的洞口”的交往,体现出了对专制压迫的抗争;“他”通过土豆将自己的信息带出那地狱般的汽车制造厂,正是在追寻一份渺茫的希望;而“我”对与女乘客相遇的期盼,以及在小说最后对与“他”相见的期许,正是黑暗之中孤独的心之间的惺惺相惜。小说中的一段话或许最能代表“被剥夺者”的这种抗争: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
然后呢?
一只苍蝇飞过整个森林。它飞过下一个森林,飞过另一个森林。
然后呢?
苍蝇相对于森林来说尽管渺小,但它在奋力摆脱森林。虽然它飞过了半个森林后还有半个森林,飞过一个森林之后还有另一个森林,后面它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森林,但至少它在飞,在追寻希望。“被剥夺者”就是这里的苍蝇。
小说另一大特点是意识的碎片化以及场景的快速切换的写法。米勒在小说中不仅继承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那意识流的写法,还加入了许多后现代主义的元素,从而使得小说中的意识更具转瞬性与碎片化特征。因此,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要轻易读懂该小说是不容易的,我们只有成为纳博科夫所强调的“优秀成熟的读者”那样做一个“反复读者”,“用脊椎骨去读”该小说,才能真正读懂其内涵。
正因为如此,我们阅读小说时仿佛感觉是“我”在梦幻中呓语,“我”的所思所想如山泉在崇山轻雾中流淌一般时左时右,时隐时现,充满了跳跃性。“我”在小说一开始就想起“他”,“我”在看到铁皮咯吱作响的时候,看见白色的树皮或者看见某人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的时候,就会浮想联翩,想到“那幕惨剧”。但小说马上转到了“我”在拂晓下班时分看到的两个脚趾般的星体,然后又突然想起了那幕惨剧。在小说接下来的发展中,“我”做梦与“他”站在城郊的土豆田里、男孩站在卷烟厂拐角处手持一把红色的左轮手枪、铁皮招牌在咯吱作响、想起“他”、等邮递员、稻草人与十字架、火车和铁轨、一个男人的手帕、掸枕头与烧开水、做饭切土豆、女乘客与“他”之间的故事、“我”对怎么遇到女乘客的臆想、“我”在金饰品工厂做女工的遭遇、“我”唱歌、“我”对与“他”相见的期许等等这些意识与场景不断快速流动切换,读者在初读时往往如坠云雾不知所云。而读者只有反复阅读细细揣摩其中的细节,才会明白米勒的用心所在。如“我”为何会梦见与“他”在土豆田中?为何会中间冒出一段关于“我”切土豆时的臆想?等到我们读到女乘客与“他”关于土豆的故事,读者才会渐渐明白“我”关于土豆的这种碎片化意识产生的合理性。再比如,“我”为何会三次无由来地想到邮递员?乍一看似乎无迹可寻,然而当读者读到小说最后,看到“我”对与“他”相见的期许,联想起小说开头“我”认为“他”也许还活着的猜想,读者也会明白,“我”似乎是在等着邮递员给自己传递些什么。此外写稻草人变成十字架与金饰品工厂加工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同“他”的受苦受难显然有关联;写一把红色的左轮手枪似乎是在暗示着某种专制;写“我”对女乘客和“他”的追寻似乎在暗示几个遭受共同命运的人在黑暗之中寻求彼此的慰藉,等等。可见,米勒在小说中故意以忧郁的笔调将“我”的意识打碎在地,通过场景与时空的快速转化,让读者在拾掇这些碎片之中感受到主人公那破碎的人生与世事的无常。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尽管我们说小说中充满了“我”的碎片化意识,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米勒在小说中事实上以一种意识的“否定的肯定”的特殊方式将这些碎片串联起来,这种类似于说反话的方式引导着读者不断深入理解其小说的内涵。
在小说开端,“每当铁皮咯吱作响的时候,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树皮或者看见某人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的时候,我就会浮想联翩,我就会想起我没有看见的某种事物。也许我应该想那些映入我的眼帘的事物,但是我不敢想”。在这里,“我”以否定的态度告诉读者,铁皮咯吱作响、白色的树皮、手帕这些事物“我不敢想”,而米勒实际上是在这里“肯定”地暗示读者,这些“我不敢想”的事物正是与小说发展有重要关联的要素,在小说后面的发展中,“我”对这些不敢想的事物想了很多很多。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我”的意识在不断地流淌,小说在不断地发展。这种意识的“否定的肯定”在小说中不断出现,每次出现都对读者理解小说内涵起着重要的提示作用。如“黎明时出现了两排脚趾,它们分属于两双不同的脚。有两个人的生活原本可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个人并存于世,相距遥远。但是我并没有想起这两人”,这里说“我并没有想起这两人”,事实上小说后面专门写了她想起了两个刑满释放的男人,正是这两个爱吃土豆的男人让我想起“他”的遭遇;如“每当我们谈论囚犯的时候,我们总是提到火车和铁轨。但是火车和铁轨并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事实上火车和铁轨正是“我”思考的对象,“我”正是在火车与铁轨上才知道“他”与女乘客的遭遇。再如“人们在谈论囚犯的时候总是提起土豆。但是我的土豆与囚犯无关。我原本可以想起监禁营里的熟土豆的,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联想”,而当读者往下读时会发现,“我”的土豆事实上与囚犯紧密相关,“我”正是由此想起了被监禁在汽车制造厂服役的“他”。而在接到乡村妇女送来的嵌有三颗宝石的耳环时,“我本来可以幻想宝石里有两个共存的生命,在这两个生命之间有一块时光之石。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幻想,我不愿意自我欺骗”。而在小说结尾,“我”却想:“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条时光之河。我认为我已经对他说出了我们相见的时间,却永远无法说出相见的地点。”米勒巧妙地运用后现代主义自我否定、自我消解的方式,来诠释自己的小说,这正体现了她的匠心独具。
米勒小说独特的魅力还在于其小说具有“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这与她不仅创作小说,还喜欢写诗歌、写散文有关。她出版过《饥馑与丝》(1995)、《国王鞠躬并屠杀》(2003)等散文集,以及《发鬓间住着一位女士》(2002)、《他是不是伊昂》等诗集,诗歌与散文的创作深深影响了米勒小说创作的风格,或者说米勒的小说风格与诗歌、散文的风格有很大的一致性。在《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中,整部小说如同一篇娓娓倾诉的散文,而其中凝练而富有张力的语言又使得小说充满诗性特征,这种诗性特征对深化小说内涵也起着积极作用。“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我的人生如顶针”这样凝练的语言彰显出的是小说人物的命运,而“人生是一段经过句”、“时间要走很久才能从眼到达嘴”这样的语言则蕴含着深刻的人生道理:人生就是一种经历,而这种经历要经过时间的磨砺才能从入之于眼到沉淀于心到最后的宣之于口。中国唐代诗人李商隐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蕴含的也正是这种哲理吧。
[1]赫尔塔·米勒:《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贺骥译,《世界文学》,2003年第5期。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