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语言的智性表达——读张炜散文《人生麦茬地》

2010-08-15 00:42鲍朝云浙江国际海运职业技术学院浙江舟山316021
名作欣赏 2010年3期
关键词:麦茬诗化麦穗

□鲍朝云(浙江国际海运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舟山 316021)

张炜的《人生麦茬地》正如他自己所写的那样“像电光一样的麦茬”,令人眼前一亮,不忍猝读,只想细细咀嚼,慢慢品味。

写过土地的作家很多,他却能个性化创新表达,令人“驻足观看”。例如,臧克家的《三代》、艾青的《我爱这土地》、秦牧的《土地》、牛汉的《绵绵土》、韩少功《土地》、谢宗玉的《外婆的土地》等,尤其是,臧克家于20世纪30年代用诗歌形式写了《三代》,描述了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形象,深深地叩击着人们的心扉。我们可以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农民家庭的命运,而是一个长达数千年的农民命运的集中概括,引起了对农民对土地的深深思考。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写于1938年,抒发对土地的义无反顾的真诚和执著,激发了抗战到底的爱国热情。然而,这些是用诗歌形式写就的。那散文呢,散文有什么区别?20世纪五六十年代,秦牧用散文写了《土地》,热情地赞颂了劳动人民为争取土地、保卫土地、建设土地而付出血汗的崇高精神,用知识和趣味写成,是一种群体形象,却没有“独抒性灵”。然而,韩少功的《土地》和谢宗玉的《外婆的土地》已经规避了“群体形象”,把散文笔触伸到个体对土地的那份笃爱,不过,散文的叙事方法还是比较传统单一。

那么,什么是我们所追求的理想散文呢?著名的散文家、评论家林非极力主张散文创作,“必须洋溢出主观和个性的色彩,以真情实感去直面人生,要无拘无束地自由挥洒,从明朗和丰盈的文采当中,冲激着内心深处感情与思想的旋涡,表达出对社会人生的许多深刻见解。”他还在《向着理想的散文的境界迈进》中说:“我觉得最为理想的散文大致可以分列出如下几条具体的内容:(一)最能够触发读者久久地感动的;(二)最能够唤醒读者回忆起或向往着种种人生境遇和自然风光的;(三)最能够引起读者深深地思索的;(四)最能够在语言的文采和艺术技巧方面满足读者的审美需求的。”张炜的《人生麦茬地》就符合这一理想散文的境界。他写出了大地和母亲的人生意味,也引发人们的沉思——对大地、对母亲、对人生的关注,尤其是能跳出传统散文的圈子,另辟蹊径,用诗化语言智性表达,让读者尽享散文诗化语言的艺术美和人生哲理美。

那么,何谓诗化语言?诗化,系诗意化,就是审美化。刘小枫在《诗化哲学》中说:“诗意化的世界就是这样设定的:超验的大我通过一个有感性的小我,把有限之物、时间中的物(包括个体和世界中的事物)统一领入无限中去。”又说,“现实生活世界的中心是人,生活着的人,诗意化世界,实质上应是诗意化的人;人的诗意化世界才能最终审美化。”张炜在《人生麦茬地》中,终极目标就是要体现出诗意化的语言,诗意化的人。诗意化的语言,也就是用诗的那种隐性语言来表情达意,即象征与隐喻、跨跳与叠加、真实与虚空等,给人审美享受;诗意化的人,让人们感悟到大我与小我的统一,人生与人性的统一,大地与母亲的统一,人类社会才能生生息息,最终世界才能审美化。

一、象征与隐喻

它的题目“人生麦茬地”就是运用象征与隐喻。什么是麦茬地?它是指割下麦子所剩下的茬子(约3-5厘米高)、脚踩上去会出意外的,也可以表示一种险境或凸凹不平吧。这既表示人生像“麦茬”一茬接一茬延续下来,又像踩麦茬地十分艰难,同时,人生离开“麦茬地”,没了粮食还怎么生活。而且,“麦茬地”就是养育我们的大地,就是生育我们的母亲。

正文也采用象征和隐喻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第三段中有两处写“土地”与“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就是象征和隐喻的诗化方法。土地被炎炎夏日烤焦了,没有一丝水气,“麦茬”如果有人划一根火柴,就会一直烧到天边。可是,“土地”似乎通人性,烘烤出人的汗水,给自己解渴,也就是给麦茬解渴。下面“,在这个滚烫的季节里,老人无声无息地劳作,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他们要熬过什么?或者,他们在期待什么?”这两处对应,难道不是象征和隐喻?这里的“土地”、“麦茬”与“老人”以及“老人的期待”已经浑然天成,天人合一了。这就是将诗化语言嫁接到散文中,超脱了传统散文,不要说传统散文秦牧的《土地》中没有见过,就连后来的谢宗玉《外婆的土地》也未用过。“人生”以“麦茬”作比喻,在第四段中,看得更为分明:

母亲生下健壮的儿子,儿子穿上小背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她亲手播下种子,看着稚嫩的青苗破土、长旺,看着它挣扎寒冷而枯燥的冬天。儿子回来吧,回来吧,这个世界怎么总要把儿子引诱到远方去?一想到儿子,她就联想到返青之后的麦苗。这个世界的年轻人不知忧虑地跳跃,那都是让血脉顶的。年轻人的世界火火暴暴,老年人的日子死寂无声。人老了,知道前边的日月是什么样子;人年轻,就不晓得以后岁月是什么光景。其实一茬麦子与另一茬麦子总是差不多——麦茬的颜色一样,也同样在夏日里闪亮耀眼……儿子啊,在外面奔忙的儿子啊。

母亲生下儿子,就像母亲亲手播下的种子,看到嫩苗生长,也看到儿子长大。其实麦苗到麦茬一茬接一茬,人生历程也是如此,然而,老人后面的路是什么样的,年轻人不知以后的岁月。此间隐含着作者对守望土地的老人的一份关爱、对年轻人撂下父母而远去的一份忧虑,以及两代人对人生之路的不同的理解。

作者还写道:

我的孩儿,你长大了,大腿像屋梁那么粗。可我就觉得你才刚刚摘掉奶头,唇上沾了奶水。人都是这片泥土的孩儿,他们到底都是趴在那儿喘息,吭哧吭哧咽下吃食。人不能吃饱了肚子,一抹嘴巴就跑开。

这些“麦茬地”、“麦茬”诗化的意象都象征着土地——母亲,人生之路的根基。母亲为什么已到中午还不肯回家,她对麦茬地的痴迷,对麦穗的痴迷诗意更浓:“疑惑地盯着指针——指针没有指向太阳,怎么就是正午?“”去寻找麦穗。麦穗无一遗漏地被逮到了篮里。灿烂的、浓香四溢的收获激动人心!”

二、叠加与跳脱

用叠加与跳脱的手法来组接语言,似乎只有诗里见过,如较为熟悉的“小桥流水人家”、“秦时明月汉时关”,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等等。在散文中很少见到,像谢宗玉写的《外婆的土地》就是集中笔墨描述了外婆相中的红砂岩,像侍奉老爷和喂养婴儿一般。然而,张炜却大胆借用诗歌“叠加”手法,把散文的诗化意象叠加起来,使意象时空产生裂变,衍化出更为丰厚的人生意味。试看第三段两处叠加:

“土地焦干烫人,没有一丝水气,如果有人划一支火柴,麦茬地就会一直燃烧到天边。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给自己解渴。”

“在这个滚烫的季节里,老人无声无息地劳作,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他们要熬过什么?或者,他们在期待什么?”

读者一看就会自然联想到象征和隐喻这一表达方式,这种灵动和跳脱写法,给人以魅惑之美感。

其次,它跨跳幅度极大。请看第三段开头“,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银亮麦茬、像电光一样闪烁的麦茬吗?”不知“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第四段中“母亲生下了健壮的儿子,儿子穿上小背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儿子回来吧,回来吧,这个世界怎么总要把儿子引诱到远处去?一想到儿子,她就联想到返青之后的麦苗。”这里又是叠加与跳脱,以这种方式来让读者用想象眼光看到语言艺术空灵的张力,领悟大地和母亲的关怀、人生经验和人生蕴意。

其三,请看两个不同区域的母亲的叠加和跳接:

一个女人到了八十多岁会想些什么?年轻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会以为她对一切都无心无绪;或者相反,像个孩童一样易喜易怒。他们错了。母亲老了的时候简直丰富质朴到了极点。她越来越离不开土地,与泥土紧紧相挨,仿佛随时都要与之合而为一。她举手投足间都流动着天然纯洁的韵律。一双手挨到麦茬上,像抚摸婴孩的毛发。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昏花,能够准确无误地拿到麦穗,大半是依靠一辈子积累的物感。一个乐手去触动弦上的音阶,哪里还需要依赖视觉呢。

这是生在泥土上的女人。

生在另一些地方的女人是另一种母亲。她们的手虽然苍老却依然柔软,食指常常充做奶嘴儿让婴孩吸吮,慈祥的脸上溢满欢欣。如果她看到一位同等年龄的老人坐在麦茬地里,就带着几分天真蹲下来询问。她们之间简直无法交谈,各自揣着自己的人生沉默下来。分离时,柔软的手攥住粗硬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旋动……远处的百灵鸟一连声地叫,这个炎热的夏天,你有了什么喜事?

天下的母亲施弄“麦茬地”,她们的方式方法虽然各不相同,但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一茬一茬的麦子吗?还不是为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吗?

三、真实与虚空

从大的方面来说,本文中涉及的散文诗化意象,即“麦茬地”、“麦穗”、“母亲”、“我”,都真实可信(因为张炜1976年高中毕业回农村),抒发对麦茬地——大地、母亲难忘的情怀。从小的方面来说,本文中涉及的散文诗化意象,如,母亲在炎热的夏天带着“锅饼”在“拾麦穗”,出汗了撩起青布衣襟擦擦脸。然而,我找母亲的情状有:“这片土地太大了,我僵硬的双腿不愿挪来挪去”,“我还是能把正午里坐在麦茬地里的母亲一眼辨认出来”,“我为她按摩舒展硬硬的手指骨节”,“我只是瞥了一眼,再也没有转过脸去;就像脚踏着锋芒向上的麦茬一样,我小心地、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描写的这些情景也臻于真实情韵,叙说了母亲坚守麦茬地、拾麦穗和我不忍心老母亲这么大年纪趴在地上拾麦穗的情感,以引起人们对守望麦茬地——土地的深思。

本文真实与虚空结合,如,大的意象:“麦茬地”没有具体的地点;“母亲”既是作者自己的母亲,也可以是象征意义上的母亲,“我”也是如此。这就给人以真实而虚空的感觉,使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麦茬地——母亲——大地之子”。这也正如刘小枫在《诗化哲学》中说的“超验的大我”与“有感性的小我”有机地融合起来,扩大了意象的想象空间,开掘了散文的内涵,扩大了散文的张力,衍化出多层面、深层次的意蕴。

真实与虚空结合还体现在小的意象上,以两条线来展开:一条以“我”为线索:①“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银亮麦茬、像电光一样闪烁的麦茬吗?”这种“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以穿透时空的“实”与“虚”的铆接,给人以无限的想象力,哪朝哪代离开过“麦茬地”?谁人离开过“麦穗”?形成语言艺术的空灵之美。②“我的儿子从天边上飞来了。好孩子你看脚底下的粗壮麦茬,就知道这是个好夏天”,这一凌空之笔,亦真亦幻地表明了守望土地有了后来者,这是老一代人的企盼,也是人生历程的需求。③“我只是瞥了一眼,再也没有转过脸去;就像脚踏着锋芒向上的麦茬一样,我小心地、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一幕。我在心中默念着:麦茬地!”最后,我还是离开母亲——麦茬地,但我在心中默念着麦茬地,这就引发大家深思,谁来坚守麦茬地,谁来接替老一代人走稳人生麦茬地。

另一条以“母亲”为线索:①已到耄耋之年的老妇,“她越来越离不开土地,与泥土紧紧相挨,仿佛随时都要与之合而为一。她举手投足间都流动着天然纯洁的韵律。一双手挨到麦茬上,像抚摸婴孩的毛发。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昏花,能够准确无误地拿到麦穗,大半是依靠一辈子积累的感觉。一个乐手去触动弦上的音阶哪里需要依赖视觉呢。这是生在泥土上的女人。”明显是虚实结合的笔法,让人看到了老一代人的土地情愫;又勾起了人们的担忧,年轻人呢,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②“你走到高山上、大海边上,走上千里万里,也找不到这么肥的一片土地。这里值得你做一辈子,值得你安下心生个娃儿。你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连小木板门都没有关严。我的孩儿,你长大了,大腿像屋梁那么粗。可我就觉得你才刚刚摘掉奶头,唇上沾了奶水。人都是这片泥土的孩儿,他们到底都是趴在那儿喘息,吭哧吭哧咽下吃食。人不能吃饱了肚子,一抹嘴巴就跑开。”连说带骂,虚空而又真实地诉说了故乡故土需要一代人一代人去传承,麦茬地需要一代人一代人去侍候,真诚地吁求人们去思索。

《人生麦茬地》越过“雷同区”,借用诗思进行构筑,给读者以陌生化的新感觉,巧妙而娴熟地运用了“象征与隐喻、叠加与跳脱、真实与虚空”的智性语言,表达了深邃而又多层面的蕴义:人生就像麦茬地一茬接一茬,一茬让给了另一茬;人生就像麦茬地尖而刺脚但必须得走下去;麦茬地像母亲是人生之路的根,必须坚守。

[1] 林非.散文研究的特点[J] .文学评论1985,(6).

[2] 林非.向着理想的散文的境界迈进[J] .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4):23.

[3] 刘小枫.诗化哲学[M]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1: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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