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不透 青丝云髻几多愁——品读琦君散文《髻》

2010-08-15 00:42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名作欣赏 2010年3期
关键词:姨娘散文母亲

□邓 倩(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琦君,是20世纪最富有中国风味的散文家,也是台湾文坛上活生生的国宝。”①她纤笔一支饱含无限情思写尽传统家庭琐事,至纯母爱亲情。她的至情至性之文引起广泛共鸣,并具有穿越时空的永久魅力,耐人寻味。

夏志清先生曾对她的作品作了高度评价,认为:“琦君的散文和李后主、李清照的词属于同一传统,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我真为中国当代文学骄傲。我想,琦君有好多散文是应该传世的。”②

她的自传体散文《髻》就是一篇疏淡平和,婉约质朴的传世佳作。对母亲和姨娘那象征着美貌和宠爱的发髻描写,流露出母亲哀伤凄婉而又自怜自尊的感伤情绪,抒写了人生易逝,青春难驻的永恒悲哀,回忆中有深情,温情中有忧伤,悲凉中有宽宥,营造了一种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的东方古典美学氛围。

一、哀而不伤的中国风味

读过琦君的《髻》,谁也无法忘记母亲面对父亲宠爱的美貌姨娘那种无法言说的悲戚与落寞。母亲是典型的乡下贤妻良母,简朴沉静,自然不能像梳各式各样时髦发髻的年轻姨娘那样讨父亲欢心。女人的世界是狭小的,因为另一个女人分享了父亲,母亲的天空从此昏暗低沉。

“琦君的《髻》,以女性的温婉写尽人世沧桑,物换星移,荣华不再。而繁华时节的恩怨也成了过眼烟云,留下来的,是穿透世俗的永恒悲哀。白先勇欣赏琦君多情而委婉的笔墨,他的评论以高度的概括力触及了女性作家共有的艺术能力:‘琦君在为逝去的一个时代造像,那一幅幅的影像,都在诉说基调相同的古老故事,温馨中透露着幽幽的怆痛。’”③

母亲是旧时代一夫多妻婚姻制度中的受害者,而曾经风华正茂的姨娘,在美人迟暮后也是一片孤寂悲凉。可以说,《髻》中氤氲满纸的哀伤凄婉就是一出女性的悲剧,一出女性因爱而哀、因美而哀、因失宠而哀、因年华而哀的悲剧。

母亲面对父亲的移情别恋,姨娘的千娇百媚,内心波澜可想而知。母亲的哀伤除了父亲的冷落,更有着自尊的损害。她深爱着父亲,无法容忍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再宽容再忍耐也做不到与姨娘融洽相处,她和姨娘背对着背梳头,不交一语,其实已经一败涂地了。

姨娘是这场爱情争夺战的胜利者,她以胜利者的高姿态送给母亲翡翠耳环,三花牌头油,更刺痛了母亲敏感的心,她沉着脸说自己是乡下人,不配梳那样的摩登头,不配戴讲究的耳环,闻了新式头油就反胃。母亲以自我封闭的决绝方式拒绝与姨娘攀比,固守着自己的传统,维护仅有的一点自尊。

给母亲带来哀伤的不是自己难看的髻,也不是姨娘美丽的髻,是父亲爱的缺失,是丈夫角色的缺席,是失去了自己最珍爱的婚恋。

姨娘年轻时跟随父亲享尽了荣华,美貌是她受宠的重要筹码。然而她终将在父亲走后一天天地衰老和孤寂。她和母亲不再仇视较劲,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时光荏苒,岁月无情,青丝成霜,欢情远逝,时间的潮水退却了一切繁华喧嚣,只剩下暮年的形单影只无动于衷。人生一世,富贵如浮云,年少欢愉过后却是老境残朽,落差越大,失落感越强烈,姨娘的空虚悲哀也可想而知。时光易逝,青春不再,双亲远去,曾经珍爱的宝贵东西一件件地不可挽留,这也未尝不是人生永恒的悲哀!

琦君以细腻平淡的笔触描绘出水乡般的缕缕忧伤,但她的语调是和缓安宁,从容不迫的,没有浓墨渲染,没有大悲大喜,发乎情,止乎礼,哀伤而不怨恨,感伤而不悲愤,疏淡简约,是一种有节制的古典美。

琦君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有较高的古典文学修养。幼年便通读《左传》、《孟子》、《史记》、《红楼梦》等书,中学师从王善业先生,在杭州之江大学师从夏承焘先生,聪慧好学,诗词皆精。在散文写作中便潜移默化地感染了古典文学的温柔敦厚,含蓄蕴藉,文笔流畅自然,词约义丰,意境清新淡远,优美典雅。

《髻》的闺怨主题在内容上表现了中国式的传统婚姻模式,揭示了二女事一夫给女性带来的隐性伤害,再加上中国传统文人感时伤怀,叹人生须臾,往者不可追的达观宽容心态,别具一番中国风味,体现了传统文化与古典文学的圆融。

二、隐而不露的古典韵致

“女作家的散文多数不离伦常范围,这与传统散文一向表现伦常之美是一脉相承的。这种根深蒂固的人伦思想的自然涌现,格外能引起人的温馨和美的感觉。琦君的散文就主要是通过对人物的速写和对小人物小事件的爱好与玩味,创造出一个儒雅而略带怀旧意味的境界。”④

正是因为琦君表现的是家庭人伦,潜意识里要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受伤的又是最爱的母亲,便采用了半开放半封闭的儿童式限制视角,托物言情,这样既可以将真情实感用隐而不露的曲笔含蓄点出,又可以通过空白点刺激读者想象,以丰富意蕴。

琦君“以女儿的视角写母亲那种郁郁寡欢的婚姻生活,笔致含蓄委婉。一夫多妻男权中心时代里女人那种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甚至没有正常夫妻生活的生存现实,只能以蜻蜓点水式的曲笔出之”⑤。琦君以儿童的纯净眼光来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将这个哀情故事描绘得澄静柔美。

在她眼里,母亲柔亮的乌发让父亲看到了肯定会买来水钻发夹,母亲一定不好意思戴,那她就可以拿来扮新娘了。这段描写非常有情趣,我们不但可以看到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童心和爱美之心,还可以品味出女儿眼中母亲的美丽可亲,羞涩温柔,以及渴望父亲欣赏关爱母亲的美好愿望。

一对想象中的亮晶晶的发夹,由父亲亲自挑选买来送给母亲,因为他怜爱母亲;母亲不好意思戴,因为她得到丈夫的温情已经满心欢喜;女儿能够要来做游戏,因为母亲疼爱她宠着她。发夹三易其主,其实正连绵不断地传递着一家三口的温馨幸福。

琦君又顺势将笔锋一转,父亲没有买发夹,而是带来一个姨娘。琦君只是小孩子,也就只是好奇地惊叹着姨娘的美貌。她看不到母亲的忧伤和苦涩,也就隐去了对父亲喜新厌旧的批判,将生活中隐秘灰暗的一面巧妙地过滤掉了,使文章含蓄感伤。

另外,儿童的情感没有道德的是非之分。父亲让母亲换个发髻招待客人,母亲却梳个鲍鱼头扮老太太,父亲皱眉,琦君也问为什么不梳姨娘那样漂亮的横爱司髻。小孩子单纯的爱美,不理解母亲,而读者站在旁观者的位置,却不由得满怀怜悯地体谅了母亲的哀伤痛苦,孤寂落寞。琦君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引入了母亲的情感世界,揣摩体会母亲的情绪波动,无我之境的真实感情更能打动人心。

母亲的古董发髻代表的是朴素娴静,传统保守,贤淑自尊,封闭自我;姨娘的时髦发髻彰显的是青春活力,时尚魅力,美貌逼人,娇宠可人。父亲理所当然地偏爱姨娘,母亲伤痕累累地输了,女儿手里那把小小的黄杨木梳子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琦君以女性细腻的感触寄情于发髻,感怀母亲失爱的境遇,弥漫着温柔敦厚的东方式美学氛围。

琦君的语言是本色天然、不施雕琢的,是一种柔化的女性语言,有着口语的流畅自然,叙述语调也是涓涓细流般的和缓宁静,不紧不慢,体察入微,再加上细腻的笔触,微妙的情感,形成一种淡泊素雅,灵动婉约的语言风格。《髻》叙述中蕴含着深情,感伤中流连着宽容,绵密从容,一气呵成,却又柔肠百转,意蕴深长。

琦君的《髻》充盈着古典淡雅的韵致,将一个传统家庭的婚姻悲剧写得婉约迷离,隽永优美。“琦君早年历经战乱家变,中年又在法院工作多年,她并非在蜜罐里长大的,也不是没有见过世界和人性中丑陋的一面。但她愿意以祥和宁静之心去观察生命,描绘人生。她的散文善于在极小的生命波动上寻觅温暖,记叙温情,散播温馨,持一种毫不造作的东方式的淡泊宽容态度……这境界既出自她真挚敦厚的禀赋气质,也得力于她深受儒家忠恕之道影响的老师的教诲,还有饱沾慈悲为怀佛家色彩母亲的感染。”⑥因此,琦君散文的古典意蕴格外沁人心脾。

综上所述,琦君的散文佳作《髻》宛如清幽闺房中的一面菱花铜镜,朦胧地映照着母亲的失意落寞,女性的沧桑岁月和人生的变幻无常;又像雕花屏风上的一幅水墨画,淡淡地勾勒着远山近水,婉约写意,充盈着细细的中国风味和隐隐的古典韵致。

① 曹惠民.台港文学教程[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10.

② 金丹霞.《橘子红了》[J].杭州:文化交流,2006(5).

③ 陈素琰.女性的潜隐与实现——五六十年代的两岸女作家[J]. 福州:台港文学选刊, 1994.11.

④ 张亚萍.台湾女性文学的历史和特征简论[J].福建:华侨大学学报社科版,1995.3.

⑤ 刘思谦.女人生命的刻度——90年代女性散文中的代际现象[J].哈尔滨:文艺评论,2000(2).

⑥ 徐学.当代台湾散文中的生命体验[J].厦门:台湾研究集刊,19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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