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长青(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2)
在改革开放已经走过三十年的历程,各个领域取得举世公认的伟大成就,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巨大变化的今天,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地位如何,他们的命运有了怎样的变化?这无疑是个十分沉重的、许多人甚至有意无意回避的话题。作为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这些年来一直密切关注着三十年来中国大地上发生的这场改变国家民族命运的社会大变革的曹征路以其长篇小说《问苍茫》(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艺术地诠释了这个问题。同他过去发表的《那儿》、《霓虹》相比,这一次的“工人阶级”不再是为民请命的工会主席,也不再是以泪洗面的下岗女工,而是一群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型工人形象。他们身上既有现代工业生产的阶级特征,又有着属于个人化的身份标识;既有年轻人幼稚浪漫的生活想象,又有觉悟后走向成熟的理性思考。可以说,长篇小说《问苍茫》的出版给当代文学作品的人物系列中增添了新时代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也让人们不无沉痛地感觉到了中国工人阶级历史命运的巨大变化。
小说传递的生活信息非常密集,思想容量十分巨大。深圳一家台资企业“宝岛电子有限公司”的工人罢工了,台资老板陈太不堪压力,重用倒闭国企的书记常来临来做“思想政治工作”。女工柳叶叶等以“开处”为代价走出深山,过了试用期就要走人,找到书记就找到了主心骨和代言人。在常来临的斡旋下,罢工平息了。书记是工人交心的“靠山”,又是老板资本运作的法宝,看似两面讨巧,左右逢源,其实危机四伏,漏洞百出。工人从“企业的主人翁”变成“劳动力商品”,知识分子由从属政治而变成依附资本。最后,资本断链,老板陈太“失踪”,工人走上街头,书记锒铛入狱。企业的困境、阶层的困境、人的困境轮番上演,资本运作的“大败局”不可避免。就在这时,《新劳动合同法》颁布,新的风暴悄然来临……小说就是这样以深圳的一个村子和一个台资企业为重点,以数次劳资纠纷与罢工为线索展开叙述,进而刻画了外企老板及经理人员、幸福村的领导层、底层工人等各色人物群像,呈现出当下社会生活的斑斓色彩。在私企中当党支部书记的常来临,原来在一家国企做党委书记,下岗后到外企做“思想工作”。一个执政党的书记“异化”为资本的代言人,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怎不叫人产生“今夕何夕”之感?对私企老板陈太、幸福村村长兼董事长文念祖等人的描写,小说努力避开了脸谱化,写出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人性与亲情爱情的烦恼等等;但是很快作者就让他们的人性、人道主义在资本“主沉浮”的“苍茫大地”上露出了虚伪的一面,让人们真切感受到“资本”的巨大魔力对人的异化作用。
从贵州山区来的五姐妹和外来打工者唐源是作者着力表现的人物,在他(她)们身上,寄予了作者自己的阶级同情和理想。
小说中柳叶叶、毛妹等五个女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她们分别代表着农民工进城后几种不同的命运。毛妹的自杀,是对资本的血泪控诉;桃花、小青、香香以出卖身体谋生,不甘堕落又不得不堕落,更是对这个“和谐”社会的极大讽刺;而柳叶叶则从个人奋斗到逐渐具有阶级觉悟,最终走上启蒙工人进行合法罢工的道路。虽然,作者在刻画这个人物时,多少流于符号化、理想化,但这也正是囿于当下的中国社会语境所能做出的一个文学家的不无乌托邦色彩的回应与希冀。唐源则是一个有了历史主体意识与阶级意识的工人,或许现实中还没有这样自觉的左翼工人,但他是作者塑造的工人阶级新人形象,在他的身上寄予了作者改变中国工人命运的理想。与《那儿》中的“小舅”一样,他也是一个悲剧英雄。在暴力抗争失败后他组织民间机构——“劳动争议服务社”——进行和平合法的罢工、斗争,以此维护工人自身权益。从“小舅”的以死抗争到唐源的“合法斗争”,工人阶级认识到了其历史宿命与阶级意识,这是一种退守(进行合法斗争),也是更加清醒的阶级自觉(启蒙工人维护自己的权益),或许这有些无奈,但在现实中也只能有这种选择了。
作者的笔触无疑是沉重的,他让我们自然而然地陷入对中国工人阶级历史地位与命运的深沉思考之中。
在距今已整整九十年的五四运动中,工人阶级已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从此,在现代中国的历史叙事中,工人阶级一直作为中国现代革命的主导力量而存在,毛泽东甚至以“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最高指示”来张扬工人阶级的崇高地位。但是,时过境迁,无论是阶级问题,还是工人阶级的地位问题,在当下都因其模糊性遭到了质疑。来自四川的五级钳工唐源曾向“知识分子”赵学尧“请教”:“从前没得多少工人的时候,全国也不过两百万的时候,天天都在喊工人阶级,劳工神圣,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广东省就有几千万工人,怎么听不到工人阶级四个字了?我们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农民工,是外来劳务工,是来深建设者,就是不叫工人!”面对这样的发问,已经依附于资本精英的“知识精英”赵学尧固然无法也无愿望回答,而事实上,在当下中国社会语境中,恐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或不便回答的。这实际上是作者借唐源之口,对中国工人阶级历史命运的深刻反思与无限感喟,其文本之外的社会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了,但不等于阶级已经不存在了。在马克思的经典表述中,无产阶级一词并非指我国传统意义上的国营企业工人,而恰恰是指欧洲当时那些失去土地四处流浪的、进入大机器工业生产的、没有社会保障的“农民工”。小说《问苍茫》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为我们真实地描绘出了一幅当代中国劳资关系的生动图景,展现了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底层百姓的痛苦与无奈,它的深刻性足以震撼人心。
作为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在创作《那儿》之后,曹征路写作中的左翼文学倾向愈来愈鲜明。从2005年写下岗女工被迫卖淫继而集体维权的《霓虹》,到2006年写农村基层民主选举的《豆选事件》,曹征路的“底层”关注中,一直有着自觉的阶级目光,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如果说《那儿》可以称为“工人阶级的伤痕文学”,《问苍茫》则可以称为“工人阶级的反思文学”。从《那儿》到《问苍茫》,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底层文学”向“新左翼文学”方向的发展和深化。虽然它属于另一类文学,当下的主流文坛还是对它或不屑一顾或极力贬抑,但毕竟已无法无视它的存在了。
半个多世纪前,中国人在做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美梦,是茅盾以其小说《子夜》告诫人们,这个美梦是虚幻的。今天,曹征路则通过小说《问苍茫》提醒人们,现实生活是这么的严峻,而我们仍有很多天真的人整天面对阳光高唱着颂歌,却不知全球性的金融危机的阴云正在袭来。
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问苍茫》堪称新世纪的《子夜》。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揭示了中国当代社会在新的经济形态和经济活动的推动下不同阶层的现状和矛盾,与《子夜》所不同的是,曹征路并没有像茅盾那样依据一种理论对现实做出明确的判断,他的态度如同他的小说标题所示,是以一种发问的方式面对复杂多变的现实。也许今天我们更需要曹征路的方式而不是茅盾的方式,因为今天社会的复杂程度大大超过我们的想象,这种复杂性还没有一种现成的理论能够解释清楚,这一方面使得小说的主旨更为复杂含蓄,另一方面也更加切合当下社会的实际。我们现在也许正处在一个关键性的十字路口,姓“社”还是姓“资”,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不能再满足于“摸着石头过河”,而是需要理清社会现状,认真思索中国的道路将怎样延伸的问题。
因此,曹征路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他与中国最底层的民众一起思考着底层的出路与中国的出路。他以尖锐的方式将时代的“核心问题”真实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发现在“莺歌燕舞”的背后,竟然有如此的“不和谐”的境况存在,进而不能不震惊,不得不思考。在这样血性的文字面前,任何精致的、优美的“艺术”都将黯然失色,任何对底层文学“文学性”的置疑都将不值一驳。曹征路的探索未必尽善尽美,他没有也不可能为社会开出一“济世良方”,但至少他有直面现实的勇气,有想象乃至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努力。而只有更多的作家从对权力与资本依附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才有可能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与最底层的民众及广袤的世界紧密相连的文学。也只有更多的“柳叶叶”“唐源”们以明确的主体意识与阶级觉悟,来参与中国的改革大业,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宏伟目标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