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艳(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南京210093;南京医科大学医政学院,南京 210029)
超越的旅程
——铁凝短篇小说评析
□罗艳(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南京210093;南京医科大学医政学院,南京 210029)
铁凝在自己的《铁凝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三卷卷首语里说:“当我着手编写我的五卷本文集时,这卷特别由短篇组成的《六月的话题》尤其让我在意,这大约源于我对短篇小说近乎偏执的喜爱。”①“我的写作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②,“我一直试图以我的实践来证明短篇小说的独立价值”③,“即使在时代的物欲和功利色彩愈加鲜明的关头,即使在短篇小说常常作为陪衬和偿还编辑的‘感情文债’的今天,我仍然愿意奋不顾身地以短篇小说的方式磨砺自己的心灵和笔触”④。因此,对铁凝短篇小说的探讨,可以说是走近铁凝艺术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
20世纪80年代初,铁凝的小说创作散发着浓郁的浪漫气息,通常描绘的是明澈可鉴的情感细澜和心灵悸动,为希望所统摄,发出真善美的理想呼唤。
如代表作《哦,香雪》,仿佛是流动着诗情的画卷,堪称这一时期的典型。火车短暂的停靠,惊动了台儿沟“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⑤的宁静,带来了现代文明的撞击,姑娘们所有美妙的情愫和对幸福的向往,都浓缩在了火车停靠的一分钟里。小山村里唯一考上初中的香雪,仅因一只有着“诱人的哒哒声”⑥的自动笔盒,激起多少纯真的情感微澜。文中,对现代文明的渴盼和对未来的憧憬,淹没了或因台儿沟落后而生的些许伤感,横溢着浪漫的希望。仿佛《哦,香雪》缩微版的《意外》中,在“谁家要是挂张照片,顿时满屋生辉,半个村子也不免热闹几天”⑦的台儿沟,来回五百里去趟县城照相,对小姑娘山杏似乎遥不可及,却因哥哥的一封家信成为现实。然而半个月后却收到一张寄错了的照片,这让人失望的意外,在小说中看不到理所应当的沮丧,山杏和家人仍把寄错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中的时髦姑娘及所带来的现代文明气息,仍给山杏一家带来满足和憧憬。向往美好生活的淳朴情感跃动文间。《穿过大街与小巷》中,原对工作满怀激情的电报投递员牛小伍,在被一些用户挫伤心灵后,对所有用户报以不恭,却为一名女作家的真情与友善打动,对生活的理解由绝对转为相对,开始追寻工作中应有的良善分寸。同样传达着充满希望的人际温情。《六月的话题》中,一封举报信的稿酬汇款单,掀起人心之怯懦怕事的微澜,又以达师傅的挺身而出燃起人们心中的希望。《两个秋天》以去年今年两个秋天凡玉大姨家的可喜变化,激起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
浪漫主义的乔治·桑对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说:“我总觉得有必要按照我希望于人类的,按照我相信人类应当的来描绘它。”⑧“‘应当这样’是浪漫主义反映生活、表现生活的准则”⑨,上述这类作品所呈现出的诗化情感和理想情操,处处沐浴着希望的圣辉,映现出铁凝对人生“应当这样”的浪漫理解。
“浪漫主义追求的是理想,在理想与现实分裂成对立之后,理想就成为浪漫主义艺术家的眼睛一直所关注的对象,不论是未来的理想,还是失去的理想。”⑩倾力表现为希望所统摄、充满憧憬的理想之外,铁凝在这期间也有不多的作品表现了失去理想的心灵感伤。如《明日芒种》中,晚年令人称羡却突患了胃癌的文昌老汉,因再过三天芒种后要改行火葬,在痛苦的思想挣扎后放弃治疗而自缢。由一个老农愚信的悲哀,生出农村现代文明之梦实现不易的忧伤。《杯水风波》又以划破理想人际关系的人之私,引人叹息,发出对真善美的吁求。
艺术表现上,诗意的语言是这期作品共有的外在风貌,指向人的心灵表现情感。大部分作品弥散着浓郁的浪漫之风。作家自如地通过人物传达自己强烈的主观心声,无论是充满憧憬予人希望的浪漫,还是失去理想和谐而生的忧伤的浪漫,每丝情感律动都明澈可鉴,令读者很易把握和理解。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铁凝的目光开始有意识地探向人性与存在的深域。
一方面,20世纪生命哲学以及影响广泛的精神分析思潮,使人加深了对自我的认识。在其影响下,这一期铁凝的作品也渐褪浪漫主义的主观性,开始对人性深入窥寻,展现不受理性控约的内在。
如《晚钟》里,一对老夫妻因忙碌的革命工作,错过了对儿女幼年养育过程的体验,退休后竟拒绝照料外孙女,从医院领来新生儿,臆想和自演了一场分娩情景,全心投入育儿的经历过程。老夫妇俩生儿育女的生命冲动在晚年的重拾,体现着不受理性控制的内在生命需求。《死刑》中,不能生育的事实给一对知识分子夫妇的内在生命需求判了死刑,太太在迷乱的幻想中心力交瘁而死去。先生则虽经精神病院治疗,也不能摆脱煎熬,由病态而致变态,癫狂中将无辜的小男孩砸死,走向自我毁灭。即使是受过理性教化的知识分子,也没能控制住内在非理性欲望的暗涌、奔流和爆发。《色变》中始终沉着脸的于伯伯,在“我”无意间举起礼品刀的一刹,不自主地露出了轻贱讨好的笑。于伯伯在文革遭假枪毙时,曾不自主地在屠刀下这样笑过,十几年来他时刻提防着这卑劣的笑,却在看到礼品刀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表现了无法被理性掩盖和愈合的生命创伤。《无忧之梦》中一个六岁男童不成熟的爱情,唤醒了“我”在男友死后,对美好感情尘封已久的追求。作家大胆地展示了儿童性本能的生命冲动,以及它“丰盈、充沛、无限的创造力”⑪。
虽然铁凝在早期作品中也有过潜意识的描绘,如《哦,香雪》中对乡村少女在火车一分钟的停车时间里不可言状的心情的描写。但远未如上述这类作品,深入生命本体,将内在的非理性层面作为主题进行深入探讨和发掘。在这种探讨中,作家隐去道德层面的判断,有意味地向读者展示了人性深广而多义的内涵。
另一方面,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铁凝洞穿物质文明发展,捕捉现代人心灵深处对处境的惶惑,开始了新的思索。如《近的太阳》中,“我”窥见草原人的鄙陋行为对草原和草原精神的破坏后,再也无法继续对草原的深情创作,表达出人与自然和谐不再的现代伤痛;《胭脂湖》里,描绘了毁了一个村、淹死了一个人,建成大西洋水库,可是天旱也旱天涝也涝,后被开发为供人娱乐的胭脂湖。主人公老车的茫惑,映现着对现代价值观的疑虑;《浮动》里在商品浪潮冲击下,物欲增长的农民渐褪本真质朴,令读者与“我”迷惑;《来了,走了》里的无常人生,有费尽心力得到的仅仅是虚无的失望与无奈;《灯之旅》有着人对权力的疑惑。这类作品,与早期失去理想的心灵感伤不同,作家不再只截取生活片断表达自己的个人伤感,而是真诚地深入现代生存处境之中,传达出现代人难以名状的复杂感受。
艺术表现上,随着浪漫诗风的渐褪,上述两类作品表现出共有的趋向:在一个主题的统摄下,呈现出多个散在的他义点。如《色变》中除了主题还有这样一些值得思索的意指:“我”千方百计地使于伯伯笑,于伯伯最终的笑却使“我”感到失落与茫然;“我”在西藏行进于通往日喀则的八百里公路时,渴盼投入男友大卫的怀抱,可到了大卫的怀里,我却想着那八百里荒凉的山路和五颜六色的山。这些侧面,有着努力达到一个目标后,收获的却并不是原先所期望的惶惑。从《近的太阳》的另一些角度和层面还可生发出“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完整,任何一个瞬间都能破坏完整”⑫的感想,以及走近草原之如走近太阳,和谐美感只能在距离中产生等寓意。这期作品中,作家不再试图传达自己个人化的浪漫心声,而是深入人性和存在的深域,孜孜以求。在表现主题的同时,还呈现出多个散在的他义点,对主题不仅没有强力干扰,反而形成多义的烘托。对读者而言,阅读也有了更多的思考。
20世纪上述铁凝对人性和生存的深入探索,虽然相对于80年代初及以前的创作,呈现出新的内涵,但表现形式却没有质的变化,传统表现形式对新内涵的表达并不是十分有力。90年代后,铁凝不仅着力以现代意识观照创作,更在表现形式上有了大突破,呈现出内外辉映的艺术变奏。
一方面,在铁凝前两期的作品中,我们只看到意识流、象征手法作为技巧,在传统形式统领下的部分运用。而90年代后,铁凝大胆成熟地借鉴西方现代派的精神和手法,突破理性规范的形式,直奔玄奥与怪诞,使荒诞、异化、孤独、失落等现代性感受在一些作品中得到强化表达。如《唇裂》中,“不断壮大的舌头”⑬撑破被无形之力“钳紧的唇”⑭,造成了可怖的“唇裂”。瞠目的意象,做出了极具现代性内涵的象征,尽现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被剥夺自由话语权后的精神强压及痛楚。小说中,“荒”受乘务员启示,通过打呵欠幸免唇裂却又感到嘴唇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用的完整,黑色幽默式的叙述中透着深刻的失落。在这个短篇里,铁凝深受表现主义影响,创造了一个十足梦魇的非现实时空,那里不仅有一车厢的唇裂人,还充斥着触目的恶心:“蛋糕上的霉斑已经长成蓬松的灰毛,一条被西瓜汁染红的尖尾巴蛆正缓慢而又努力地爬上邻座的脚面,苍蝇纤细的腿脚在打着滑的易拉罐上醉心地舞蹈,褐色血从揉皱的卫生纸团里向外渗漏……”⑭《甜蜜的拍打》则以意识流手法贯串全篇,表现了又一个梦魇世界,满是夸张、亵渎、神秘、令人反胃的意象和黑色幽默式的调讽,“我”的紧张、焦虑与困惑力透纸背,小说中不确定的情节和混乱的表象,力图“摧毁读者的阅读快感,将他们置于困惑之中”⑮。上述这类小说,内容与形式的相互配合,将人的异化感、荒诞感、孤独感、失落感深切强化。
另一方面,铁凝又成功借鉴新写实小说的精神和手法,着力表达现代生存处境中,心灵深处的惶惑。如《有客来兮》中,李曼金满怀期待迎来心中的贵客——表姐一家,对他们殷勤备至,却不断被挫伤,李曼金一直忍着,却在表姐一家就要离开的最后一刻,没能压住怨气,一场发泄使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忍耐付之东流。“李曼金一时是想不清楚了。”⑰《巧克力手印》中的“吴妹妹”在击退了丈夫的情人穆童后,却没有更多的快感,反而愈发觉得惆怅,甚至对曾经情敌生起朦胧的怜悯,“好像是他们全家共同对穆童的作践”⑱。《遭遇礼拜八》里,女编辑朱小芬离婚后,哭笑不得的误会和“关心”接踵而至,无休止的困扰令人窒息。《遭遇凤凰台》里,一对老夫妻在生活稳定下来的晚年,却为无稽小事而起离婚风波。《哀悼在大年初二》里,一场悼念竟演变成了热闹的茶话会,令人惘然。这类作品或展示了失去理想情感的琐屑生活现实,或展示了人置身其中的挣扎、困惑和无奈。艺术手法上,对庸琐人生的客观展示,都巧妙糅合着黑色幽默式的调侃和潜意识层面的表现。没有崇高的悲剧和典型的人物,有的只是对一个个凡俗小人物生活原生态的描摹,以“一幅幅灰色暗淡的人生风景”⑲,绵绵不绝地撩拨起人心灵的隐痛。
20世纪90年代以后,铁凝不仅着力以现代意识观照作品,更大大改进表现形式,强化表达了现代人的复杂生存感受。无论是玄奥怪诞还是黑色幽默、灰色写实,都比以前更有力地表现出了现代人的失落、压抑和惶惑。在西方现代思潮蜂拥而入、旧价值观崩溃新价值观尚未确立、商品浪潮冲袭的当代中国,有意识地用新的形式表现复杂的现代感受,反映了作家人生体验和认识的清醒与深刻。
铁凝在1985年时曾说:“有同志曾把我算作‘荷花淀’派。我以为这是不确切的。我的一切刚刚开始,尚未形成风格。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还愿意作多种尝试和探索。”⑳从以上的评析中,我们便可看到铁凝的这种努力——在艺术内容和形式上对自我的不断超越。
难能可贵的是,铁凝在关注和表现失望的现代性感受同时,始终没有放弃希望的照临。比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铁凝在探向人性和存在的新命题,奏出悲观惶惑之音时,仍以《错落有致》、《信之谜》、《请你相信》等不多的作品,给予读者温情与希望的观照。90年代以后,铁凝从内容到形式都强化表达现代性感受的同时,不仅仍以《砸骨头》、《沙果》、《孕妇和牛》等作品给予读者希望,更在一些作品中化用西方现代派技巧传达希望之音。如《笛声悠扬》里,以悠扬的笛声弥合人心灵的伤痕,消释人惶惑的心绪,虽流动着玄虚抽象神秘之思,却将人引向美好的终极。《世界》里,通过一个满目灾难与毁灭的可怕的梦,让年轻的母亲感受到,无比绝望中婴儿带给她的战胜一切的神奇力量,虚幻的梦境饱蕴着希望的主题。
铁凝在散文《我的小传》里说:“我企盼在各种各样的不容易之中给读者以希望,这希望也可以在表现失望中获得。”㉑因此,“前后看上去差异很大的小说中也潜藏着在本质上始终一致的精神,这便是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㉒。可见,无论是写清澈美好的故事,还是探讨生命本体的非理性暗涌以及灰色意味的现代生存,铁凝骨子里流淌的仍是对希望的呼唤。这变化中的不变,充分显示了铁凝能自持的超越之姿和犹在的艺术责任感。
①②③④⑤⑥⑦⑫⑬⑭⑮铁凝:《铁凝文集》,第三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2页,2页,2页,346页,352页,473页,185页,143页,143页,142页。
⑧周来祥:《古代的美近代的美现代的美》,山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9页。
⑨⑩⑪袁鼎生、周纪文、牛宏宝:《西方美学主潮》,周来祥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15页,第715页,第806页。
⑯龚翰熊:《20世纪西方文学思潮》,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15页。
⑰铁凝:《有客来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
⑱铁凝:《巧克力手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
⑲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流派史》,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6页。
⑳㉑㉒铁凝:《铁凝文集》,第五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页,第465页,第221页。
罗艳,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南京医科大学医政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