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开吉(焦作大学,河南 焦作 454003)
詹姆斯·瑟伯(1894-1961)是美国伟大的幽默作家和著名文学杂志《纽约人》的编辑和撰稿人,他继鲁迅发表《阿Q正传》十余年后的20世纪30年代,发表了短篇小说《华尔脱·密蒂的隐秘生活》,主人公华尔脱·密蒂是一个沉默寡言、生性怯懦的人,他被自己的妻子呼来喝去,却在幻想中把自己想象为英勇的轰炸机飞行员、技艺超凡的医生、勇担责任的枪手,他给自己设计了种种艰险复杂的局面,让自己在其中大显神威,不过,每当他听到老婆的斥责,顿时又从梦里掉下来,成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密蒂与阿Q在精神上有极其相似的地方,从而使得不同时空下的两部作品有了比较的可能和价值。
本文试图对两位主人公的悲剧人格进行比较,从悲剧人格的实质、悲剧人格形成的因素和作品所蕴含的深刻思想以及社会影响等方面考察它们的异同,并力求找出产生异同的原因,以图从一个小小的侧面指出中美两国文学发展过程当中曾经出现过的某些雷同点和不同点。
阿Q与华尔脱·密蒂悲剧人格的实质是所谓的“精神胜利法”,只是由于时代、环境与社会的差异,所以表现为不同的形式:遗忘、自欺和白日梦。
阿Q的“精神胜利法”主要通过遗忘和自欺来实现。阿Q是一个文化代码,他身上集中了中国国民身上典型的劣根性:欺软怕硬、化丑为美、麻木健忘、自轻自贱等。阿Q的灵魂深深触摸到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国民性的根底。他在未庄受压迫、受剥削、被凌辱、被愚弄,在赵太爷的巴掌下失去了姓赵的资格,在秀才的竹杠下失去了恋爱的自由和生存的机会,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敲碎了他投降革命的梦想,把总老爷的屠刀使他失去了最后生存的权利……而对于这一切被屈辱被损害的苦难的反应,阿Q却有他一套独特的方法:遗忘和自欺。阿Q就是在瞒和骗光环的遮蔽下于现实的苦难中逃避着,却不见警醒。“瞒”即忘却,“骗”即自欺欺人。阿Q的自欺是为苦难的创伤凭空想象出一个慰藉,因为人的安慰之源在于希望,人活下去的勇气也在于希望。阿Q当然也有希望和梦想,只不过在那个万恶的社会里无法实现,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然而就是这个梦成了他生存下去的精神寄托。阿Q的哲学是忘却的哲学,忘却不仅使人贪生苟活,而且造成了人间的隔离和淡漠。因为忘却通过遗忘机制使人的情感世界麻木,让人无动于衷于自己的现实苦难而暂时偷生于世,它促使人忘掉自己的灵魂,从而使无尊严的肉体得以拯救。
华尔脱·密蒂的“精神胜利法”主要通过白日梦来实现。他在现实生活中经常遭到别人的轻视与嘲弄、老婆的呵斥与管束,由于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他只能在漫无止境的幻想和白日梦中获得安慰与补偿。弗洛伊德断言,“一个幸福的人绝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①于是这个最无英雄气概的小市民在自己的白日梦里却变成了最大的英雄。当他不得不开车送老婆去理发的时候,却沉溺在白日梦中,仿佛自己正率领飞行中队冒着巨大危险去炸毁敌人的军火库;他在忙碌得无法回忆起妻子究竟要他买什么的时候,却突然仿佛置身在法庭上,被检察官指控为“使用各种武器的能手”和犯了杀人罪。密蒂的律师已经成功证明密蒂不可能作案,而密蒂本人却平静地指出,他的确能用任何一种枪在三百英尺外把那位可恶的被害者打死。密蒂的直言不讳在法庭中引起了一阵混乱,一位漂亮的黑发女郎当场投入密蒂的怀抱。当检察官过来制止的时候,密蒂用有力的一拳将检察官打翻在地——他再次成为一位英雄。最后,当他不得不按老婆的指示站在墙边别乱走乱动时,密蒂却梦想自己正轻蔑地面对行刑队,勇敢地拒绝了要给他蒙上黑手帕的人;他抽完最后一口烟,骄傲地扔掉烟头,他知道他是永远打不败的……对于密蒂的白日梦,我们也可以通过精神分析学中的补偿性认同来解释。补偿性认同是一种以获得心理补偿为目的的认同,认同者通过认同于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来补偿性地获得自己所不具有的那些东西,从而希望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与满足。可见密蒂一系列反常而又看似滑稽的幻想是有着现实基础和理论依据的,他正是通过这种特异的方式拯救了自己,从而使自己永远立于了“不败之地”。
任何典型性格的形成都离不开典型环境的影响和时代氛围的熏陶。对阿Q与华尔脱·密蒂悲剧人格实质雷同性的阐述并不排除影响他们人格形成因素的不同。
阿Q是辛亥革命前后的一个无产无业的农民,生活在是狭隘封闭而又落后的江南小镇未庄,他受着残酷的剥削和压迫,物质上极度匮乏,在其悲惨困窘的物质生活和麻木不仁的精神世界里分明显示着赤裸裸的阶级压迫关系,正是这冗长而冷酷的阶级压迫剥夺了阿Q的一切,进而扭曲了他的灵魂,它是促成阿Q悲剧人格形成的刽子手之一。而未庄统治者赵太爷、赵秀才、假洋鬼子之流媚上欺下、恃强凌弱、投机取巧的丑态,也显示了“高级”的阿Q相,这种“软骨文化”笼罩下的未庄社会正是孕育阿Q精神的典型环境,此其一。
其次,1848年以来,帝国主义的洋枪洋炮打垮了大清王朝的意志,大批的鸦片则损害了国人的肉体和腐蚀了他们的灵魂,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霎时间土崩瓦解,光荣的过去已成为历史,只留下虚空的幻影。于是,在崩溃破碎的现实面前,“专制主义的残暴统治和失败主义的奴颜婢膝相结合,一变而为媚外投降的奴才”②,统治者对外屈膝称臣,实行卖国政策,对内则作威作福,疯狂地压榨和剥削,偌大的国家也成了可悲的具有双重人格的精神分裂者。这是形成阿Q悲剧人格的大环境。正是统治者对内对外两副截然不同的嘴脸和阿Q在精神上产生了“共鸣”,从而使得阿Q的“人格”和老大帝国的“国格”具有了某些相通之处,所以杨义认为,“写一阿Q,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如缩影一般象征中华民族在近代的苦难历史”③。
最后,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和延续两千年之久的封建传统,造成了国人顽固而又自信,自大而又自卑,狡诈虚伪而又愚昧昏庸,自欺欺人而又甘被人欺的种种陋习。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人,行将没落的腐朽王朝里的整个社会都弥漫着委琐、可怜而又可笑的恶劣风气。而这成套的封建观念在外族的入侵面前更显其奴隶性,历次斗争的失败,无数谈判的妥协,都在人民的心灵上刻下了伤疤,于是在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中间出现了消极自卫的病态心理和被扭曲变态的人格,阿Q,只是无数被害者中的一个典型而已。
与阿Q精神所依托的古老而呆滞的老大帝国不同,华尔脱·密蒂所在的美国是帝国主义强国,所以他未曾受到奴隶主义和失败主义的浸染,而且在物质上富有,不需要像阿Q那样为了最起码的生计问题而苦苦奔波,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陷入白日梦的怪圈而不可自拔呢?
首先,美国虽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可是自1929年发生严重的金融危机始,美国进入了经济大萧条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尚未散去,而新的世界大战的乌云已然逼近,人们普遍感受到对战争的恐惧与对前途的迷惘,无可奈何、渺小无依的情绪充斥整个美国社会。密蒂生活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难免会产生人格的分裂或精神的变异。
其次,美国本土超验主义思想和尼采哲学观与人生观的影响。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超验主义强调精神力量,认为超越灵魂是宇宙中至关重要的事情,注重自我与个人,认为神意无处不在。这种神秘而又类似英雄主义的思想正好与密蒂在精神上相契合。尼采“上帝死了”的看法在一战后的西方社会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否认了上帝,就是否认了过去西方的文化传统与道德观念的最高标准,反映了西方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因而,迷惘、失败、悲观成了时代的基调。密蒂也就是在这样的时代空气中一次次把自己幻想为大英雄,从而把现实中的失败转为在精神上的胜利和超脱。
另外,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科技与工业的飞速发展没有消除资本主义的痼疾,反而加剧了人类的生存危机,动乱、失业与经济萧条接连不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畸形脱节;冷酷荒诞的人际关系,人性的被扭曲,人的价值与尊严的被剥夺……总之,密蒂所生活的年代是一个“炫耀资本主义、追求物质享受的时代,人们政治上无知,充满了幻想、孤独和偏执”④,他就是在这世态炎凉、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中找不到同行人,从而只有在他虚幻的乐园里寻找着精神寄托,这一点和阿Q在未庄的处境极其相似。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造成阿Q悲剧人格形成的因素主要在于阶级压迫、封建统治及其精神文明熏陶下的国民精神,而华尔脱·密蒂悲剧人格的形成则主要在于资本主义文明、美国超验主义思想和尼采哲学的影响,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竟然能够培育出两个精神上极其相似的病态儿,可见人类在气质上是相通的,不同时代与地域的作家在对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的揭示与反映上也会产生共鸣。
一个成功的文学典型往往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统一,对时代和历史都会有深刻的挖掘和概括。阿Q和华尔脱·密蒂也如此,他们之所以能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当中被人们提起,就在于作家在创造文学典型时,在其形象当中蕴含了深刻的思想和造成了深远的社会影响。
鲁迅在创作《阿Q正传》时,是抱着启蒙主义目的的,他在1925年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里说“要画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可见,创造阿Q这个典型,是为了批判国民劣根性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的。然而这只是一个表层,透过这层薄膜,我们可以发现,鲁迅在阿Q形象当中灌注了他深刻的思想和生命哲学。
首先是鲁迅一贯坚持的立人思想,其关键在于尊个性而张精神。这可以上溯到1907年的《文化偏至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⑤。对于阿Q,鲁迅在猛烈的批判之余,更多的是怜悯与同情,体现了先生对苦难者的人道主义关怀。“鲁迅那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从容的笔,却是传达了他那最热烈,最愤慨,最激昂,而同情心到了极点的感情。”⑥在其立人思想里,渗透着作家对阿Q不觉悟的悲鸣和怒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希望能够唤起他以及周围群众的觉醒,去进行反抗和斗争,这才是鲁迅在阿Q身上灌注的立人思想的根柢。
另外,针对阿Q周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在批判阿Q毫无悲观的“精神胜利法”的背后,实际上蕴含着鲁迅悲壮的自由反抗,也即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因为只有反抗绝望,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才能确认人的自我尊严,才能不让自由漏掉,才能使之立足而有所依托。虽然反抗绝望的结果不得而知,但关键是跨进去,进而走下去。正如先生所讲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詹姆斯·瑟伯在《华尔脱·密蒂的隐秘生活》里提出了一个形而上的哲学命题:个人在社会中的命运与地位。人必须在这个社会中获得正义与尊严,着眼于精神方面的更新,才能赶上人类进步的阶梯。而密蒂所生活的年代,许多美国人都有一种精神上的危机感,他们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作用与位置,茫然无知。在这冷酷虚伪、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充满陷阱的社会中,各种异化心理日益加重,人的价值、尊严、本质日趋式微,于是作家凭借人道主义的武器开始了具有悲哀情调的自我确定与寻找。一个人经受了外部世界的压迫,便会转向内心深处。密蒂在现实生活当中总是处在受窘与失败的地位,于是只好在虚幻的精神逃遁里找到安慰与补偿,他正是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找回了自己的价值与尊严。作品在幽默的外衣下,隐藏着深沉的悲感。许多人正是带了一种酸楚的心情想通过内心的自我确认,来证明今日的世道正是人的价值日益低落的根源。
今天,华尔脱·密蒂在美国已家喻户晓,成了白日梦者的代名词,这种“英雄”梦也正是许多美国人暗中向往的。密蒂之所以典型,就在于他揭示出现代人于无意识里幻想在白日梦中逃避现实和逃避自我,以某种廉价的心理满足来平衡和补偿意识中所认同或接受了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现实。这就是密蒂在当代的意义。
阿Q则是一面镜子,留给后人以惨痛的记忆与深刻的反省和警醒,促使人趋向于一个完整而健全的人格;同时,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人类普遍的精神弱智与不断挣扎终归失败的生存困境,从而使得阿Q具有了超越时空的意义。
①伍蠡甫等:《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②李希凡:《〈呐喊〉〈彷徨〉的思想与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页。
③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4页。
④杨仁敬:《20世纪美国文学史》,青岛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页。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页-第57页。
⑥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