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颖(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安徽建筑工业学院,合肥 230022)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左思《咏史》其二
中国古代士人在追求个人价值实现之路上,大多备尝艰辛。怀才不遇、人生苦短而功业未竟之叹每个时代都不乏其音。这其中固然有个人因素,但更多时候还是社会环境使然。面对社会压力,是沉默,还是抗争?左思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左思文才出众,一篇《三都赋》,豪富之家竞相传写,曾使洛阳纸贵。他对自身才华也充满自信,渴望能够有所作为。“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咏史》其一),是其理想生活的写照,显现了澄清天下的雄伟愿望和信心,形象超迈高逸、卓尔不群。然而现实与理想却差距甚远。左思生活的西晋社会,正是门阀士族垄断政权的时代,家世出身成为品评人才的主要标准。左思出身寒微,性格内向,不好交游,仕途很不得意。加之“貌寝,口讷”,刚入洛时被陆机等视为“伧父”①。生理上的缺陷、寒族的家庭背景与他对自身才华的自恃形成强烈的反差,给他带来很大心理压力的同时,也形成其强烈的自尊心。面对社会压力,左思并没有沮丧自怜,而是表现出与现实社会相对抗的姿态。《咏史》其二便是其反抗精神的集中表现。
作者开头就选取了涧底松和山上苗这样一组具有强烈差别的植物来进行对比描写:松高大繁茂、经冬不凋,树干笔直,材质坚硬,自古便是可以“柱明堂而栋宗庙”的栋梁之材(明洪璐《木公传》)。《诗经·商颂·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旅楹有闲,寝成孔安。”《鲁颂·泌宫》:“徂徕之松,新甫之柏,是断是度,是寻是尺。松桷有舄,路寝孔硕,新庙奕奕。”说的就是用松柏木建成的宫室、宗庙高敞气派,居住清静安康。《风·柏舟》《卫风·竹竿》中“柏舟”、“桧楫松舟”的字面可见松柏在先秦时期还是造船的良材。松在上古时期就有了崇高的地位。《论语》称“夏后氏以松”,《尚书》(逸篇)云“大社惟松”,尊松为社木。《史记·策传》“:松柏为百木长也,而守门阙。”可见,自人类文明形成以来,松便是大用之材。与松相对应的是“苗”,“苗”乃初生之草木。草木初生,茎干纤细,柔弱娇嫩,尚不能挺直腰杆,一阵风过便随风摇摆。倘若松与苗生长在同一地平线上,会是种什么情况呢?《左传》曰:“松柏之下,其草不殖。”唐刘希夷《孤松篇》:“青青好颜色,落落任孤直。群树遥相望,众草不敢逼。”强弱之势分明。松树本性能耐寒,“岁寒而不凋”(《论语·子罕》),严冬来临,“众草零,群木堕”,而这树中的强者,“根含冰而弥固,枝负雪而更新。”(唐谢偃《高松赋》)在草木凋零、肃杀索悴的冬日背景中,愈寒愈转苍翠的松树该是多么鲜明醒目、令人惊喜!
然而,由于生长环境的差异,诗中松与苗的境遇却完全颠倒过来。松生长在涧底,虽身长百尺却所托非所,徒具良材美质、清韵雅操而无人得知。苗虽矮小纤弱却生长在高山之上,日采阳光,夜吸雨露,得天时地利之便,“径寸”之“茎”却能遮盖百尺之长的松树。这是自然界中的不平等现象,主要是通过强烈的对比来实现的。首先是二者物色上的差异。“郁郁”,茂盛貌,可见涧底松的挺拔伟岸、枝繁叶茂。“离离”,下垂貌。透露出山上苗的柔弱纤细、不堪风雨。二是材质的对比,“径寸茎”与“百尺条”的比较。三是所处地势,即“涧底”与“山上”的对比。三组对比使得“百尺”之松为“径寸”之茎所遮盖的结果显得触目惊心。“涧底松”与“山上苗”既是起兴,又是比喻,采用的是《诗经》中传统的比兴手法。之所以是“松”而非他木,突出的是大材;之所以置之“涧底”,乃是强调其势位之低。以松之大器伟材,处之深涧幽壑,人而不得知,材之不为用,已是憾事,更何堪“离离”之“苗”高处其上,以彼“径寸”之“茎“”荫”之蔽之。
而这种不平等的现象在现实社会中同样存在。“士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又是一组具有强烈对比意味的诗句,这正是诗歌起首所要兴起和比喻的内容。“士胄”内在虚弱却能凭借家世背景登上高位,与“山上苗”何其相似。“英俊”才秀人微只能屈居下位,与“涧底松”可引为同类。而追根溯源,导致这种不平等现象的原因即在二者与生俱来的“地势”不同。“地势”具有双重含义,在物指所处的地理位置,这是造成自然界中不平等现象的原因;在人指出身门第,即承自“冢中先骨”(祖先)的血统,这是当时的门阀制度荐取人才的关键,也是诗人反对和抗议的对象。“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这两句统领全诗,是本诗的核心所在,是由现象归结出的本质。就整首诗的结构来看,又有着总上起下的作用。以下转入对前代例证的陈述。“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金张”指金日和张安世两家族,是西汉宣帝时的权贵。金张依靠祖先的世业七代做汉朝的贵官。《汉书·金日传赞》:“七世内侍,何其盛也。”戴逵《释疑论》“:张汤酷吏,七世珥貂。”张汤是张安世的父亲。而作为对立的反例,生于汉文帝时的冯唐虽自身才能出众,一生也不过任郎官小职,以致司马迁在《史记·冯唐列传》中有“冯唐易老”之叹。这两句诗以前代真实存在的人物为例,“金张”正是出自“世胄”之家,冯唐则是屈沉“下僚”的英俊人物的代表。这组事例再次构成强烈的对比,说明不合理的制度并非是本朝才形成的,而是渊源久自。
这是左思代表天下寒士向不合理的社会发出的抗议书。极度的自尊使他在社会压迫面前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以精神的自我提升,作出个性化的反抗”②。社会贵贱等级的品评体系在他眼里不屑一顾,他心中有着自己的评价标准:“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尘埃;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咏史》其六)他心中真正倾慕的是段干木、鲁仲连那样“功成耻受赏”的高义之士(《咏史》其三),是荆轲、高渐离那样重然诺、轻生死的英雄豪杰(《咏史》其六)。这种人生态度表明,人的尊卑贵贱的社会地位是由社会、由他人决定的,但人的尊严是由自己来决定的。跻身上流社会,王侯将相的荣华富贵并不代表个人价值的实现,利用自身的才智排解急难、解决纷争、成就高名,不受势位羁累,追求心灵自由,这才是左思渴望的理想人生。全诗主体精神高扬,贯注着豪迈激昂的情绪,辞文壮丽瑰奇,笔力矫健、气势壮大,不乏“建安风骨”的意味。
诗中的涧底松已不仅是自然存在的物象,而是经过精心选择,用以寄托了作者思想情感的“意”中之“象”,是自然物象与诗人的遭际处境、才能自诩、胸怀性情融合为一的结果。意象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起源较早。《周易·系辞》已有“立象以尽意”之说。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明确阐述言、象、意三者之间的关系:“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刘勰首次把这一概念运用于文学领域:“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文心雕龙·神思篇》)直至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③,都强调了“情”与“景”、“心”与“物”、“神”与“形”的密切联系。左思《咏史》(其二)奠定了涧底松意象的基本内涵:才高位卑的寒微之士,因社会地位的限制个人才能得不到发挥,价值无法实现,由此揭示不公平的社会现象。而这种现象不仅在晋时的门阀制度下是普遍的,每个时代这种情况都不在少数,由此引发后人强烈的共鸣,以涧底松为意象和专门描写涧底松的作品不断涌现。唐王勃《涧底寒松赋》:“徒志远而心屈,遂才高而位下”;唐刘希夷《孤松篇》:“吁嗟深涧底,弃捐广厦材”;唐白居易《涧底松》:“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两不知”;唐刘得仁《赋得听松声》:“不知深涧底,萧瑟有谁听。”发出的是与左思相同的才秀人微、志不得伸的感喟。无名氏《幽松赋》:“涧底幸左思之咏,岁寒蒙孔丘之识”将左思涧底之咏与孔丘岁寒之识并提,成为咏松的典故。唐上官逊《松柏有心赋》:“山苗乍凌,时郁郁于涧底。”唐白行简《贡院新载小松》:“山苗不可荫。”明显是对左思《咏史》(其二)诗意、诗句的化用。可见,这首《咏史》诗对咏松诗的深远影响。
左思之前的咏史之作,如班固、王粲,纯粹咏的是史事。左思开创了借咏史以咏怀之路,成为后代诗人效法的范例。这是左思对中国诗歌史的独特贡献,前人评云:“创成一体,垂式千秋。”(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诚不诬也。
①[唐]房玄龄等撰:《晋书·文苑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
②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③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