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绿野仙踪》讽刺手法之比较

2010-08-15 00:42何书勉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0年14期
关键词:马二吴敬梓监生

□何书勉(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97)

《儒林外史》与《绿野仙踪》均成书于清中叶,然题材、风格迥异,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本文只从讽刺手法角度,将二书比较讨论。

《儒林外史》写的是儒林,绘的是一幅封建末世的知识分子群像,着重于人物刻画,而不在意情节的曲折跌宕,儒林中人看来,处处可引起共鸣,社会其他阶层却难以领会其中深意。鲁迅以“婉而多讽”评价《儒林外史》的讽刺特色,可谓精辟,《儒林外史》的讽刺的确含蓄委婉,作者绝不在文中露面,绝不作一句评论,而是将所讽之人的丑陋一点一点地、不动声色地展露在读者面前,由表及里,深入骨髓。

《绿野仙踪》则是一部集神怪、世情于一体的小说,题材难定,而神怪世情两部分相互穿插,倒有一种独特魅力。神怪与世情相连,便不至于脱离现实,枯燥无味,世情有神怪相照,亦不会过于鄙琐,而有了一些明快的亮色。作者李百川,据百回抄本作者自序,早年家境尚好,后屡遭变故,生计困窘,度日艰难,人生亦可算坎坷不顺,想必也见尽世态炎凉。小说中人物众多,上至天子朝臣,下至贩夫走卒,士农工商,几乎无一不包,而人物鲜明,栩栩欲活,讽刺亦处处可见,不似《儒林外史》的“婉而多讽”,《绿野仙踪》嬉笑怒骂,酣畅淋漓,每每将人物置于一个特定的场景之下,让所讽之人在矛盾最激烈时表现出种种丑态,犹如戏剧到了高潮时,使人目不能接,意为之动,神为之飞。

两种讽刺手法,各有千秋,举三组人物为例说明:

一、严贡生与胡监生

严贡生是《儒林外史》里一个著名的恶棍,在第四回中出场,文中写道:“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外貌不丑不美,并不出奇,言谈更是客气正经:

“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

紧接着此人说了一长串“廉静慈祥”的“汤父母”对他如何垂爱,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同时言之凿凿道:“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

一番言谈,真是正人君子模样,孰料紧接着严贡生便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岁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做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

“廉静慈祥”的“汤父母”形象顿时崩塌,而这席话由严贡生自己说出,显然他自己并不认为这种行为丑恶,更令人感觉此人的无耻。

在他自己坍了自己的台后,紧接着一个小厮又进来对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原来“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也是一篇大谎,到此作者不作一字评论,一个虚伪贪财无赖的乡绅形象已然形神毕露。

严贡生第二次露面,已在第六回,之前讹别人家的猪,已见其贪与恶,这次给自己喜欢的二儿子娶亲,竟连吹手都不舍得请,结果女家不肯发轿,直到天黑,才“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其吝鄙登时也跃乎纸上。

其后他又以几片云片糕赖掉船钱,强占弟媳家产,告状不成就冒认周进亲戚……吴敬梓一笔一笔勾出一个贪财奸吝而又处处披着斯文外皮的恶棍。

胡监生只是《绿野仙踪》中一个过场人物,第十七回中先介绍一笔:“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

这一段介绍落入窠臼,并不出奇,而胡监生在强娶林岱娘子严氏一出戏中的表演,却精彩之至。

严氏为救夫,假意卖身为妾,实已存死志,胡监生来迎娶时,严氏道:“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草阶下,死亦焚顶九泉。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拨)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定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胁)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胡监生回答极妙:“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语不晓得,我只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若说‘积德’二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益,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亲友等候吃喜酒哩!”无耻无赖而又句句占理,逼得严氏只得自尽,胡监生见闹出人命,忙忙躲避,所幸严氏未死,过路的朱文炜愿替林岱还债,结果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

买人花了三百五十两,还时变成三百六十五两,其中必有文章,果然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么?”等朱文炜说钱不够,恳他再让几十两时,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你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朱文炜将银子取出,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一句话可谓入骨三分,刻出财迷心窍嘴脸,等他看完,又是一番“银”论:“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辅中秤兑。”朱文炜拿不出,胡监生便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

严氏已寻死一次,人命当前,众目睽睽,居然还精打细算不依不饶至此,已令人瞠目结舌,孰料还没有完,等到围观众人都看不下去,凑钱还债后,胡监生居然还有话说:“像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

无耻至此,可谓到达顶峰,而作者写到极处之后,犹有巧妙一绕:胡监生引起众怒,见有人挥拳欲打,才急忙缩了回去,把钱拿走后,交出约契,说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之前几乎逼人至死的又是谁?末了此人笑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得亏罢了。”与严贡生“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随即胡监生“挺着胸脯走去”。

到此读者一颗心落地,这一个无赖的形象也已跃然纸上,不似严贡生那般不动声色,而是竭尽所能地上演一出丑剧,李百川没有吴敬梓的深心布运,却善于夸张化漫画化人物的言行举止,讽刺辛辣,入木三分。

二、马二先生与齐老贡生

《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本性忠厚,却完全沉迷于八股,将举业当作人生头一件大事,吴敬梓与其说讽刺这个人物,不如说在讽刺他身后的八股举业。

书中仍是一笔一笔不急不慢写来,马二先生在十三回中出场,是一个八股文选家,他对蓬公孙道:“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儒家之祖孔子在今天,也得八股举业,实在是对科举莫大的讽刺,马二先生却又是极为郑重地说出来,更觉可叹。

第十四回中,马二先生游西湖,对着这天下至景,浸淫八股的马二先生只有一句《中庸》里的腐语:“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路过一群扶乩的人,听见“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等名字,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随后路过书店,看见自己的八股文选本在内发卖,马二先生倒满心欢喜地进去询问销路。

对于选本,马二先生自有一套理论:“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

可惜他苦心孤诣的选注,却并不受举子欢迎,反而匡超人等东拼西凑的,销路甚好,两相对比,不声不响将科举之毒害、科举之无谓揭露得一干二净。

《绿野仙踪》中的齐老贡生,一样是个腐儒,论形象的深度远不及马二先生,在几个场景中的表演,却令人捧腹。

齐老贡生处处礼法为先,与马二先生一般,本质都不坏。他的女儿蕙娘,与富家子弟周琏先奸后娶,逼得周琏元配何氏上吊自尽,结果不久之后,一阵妖风将周琏卷走,将蕙娘摔伤,周家只有这一脉香烟,焦急万分,结果齐老贡生过来时:

惟老贡生举动若常,心中以女儿害死何氏,应有此报。又想到:“周琏无迹,必是被那阵大风吓糊涂了,跑出园外,不知被谁家妇女留恋住,过几天自然回来。从盘古氏至今世,安有人教风刮去无下落之理?”

于是他不住地和周家的教书先生沈襄讲文章,周琏之父周通已是“恨不得扎老贡生几刀”,他还一直纠缠到日落,其不通世故、中“圣贤”之毒之深,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之下,毕现无遗。

到了八十八回,女婿周琏被妖精困住,阖家想着捉妖,齐老贡生也要助一臂之力,办法却是:

贡生伸二指,指着妇人问周通道:“昨日驾云来的就是他么?”周通点头。贡生听了,便将两眼紧闭,口中默默念诵起来。……只见贡生将两眼睁开,大声道:“你还不去么?”两只眼硬看妇人。看了一会,向周通、沈襄道:“吾无能为矣!”周通道:“老亲家适才念诵甚么?”贡生道:“我闻圣经最能辟邪,方才从‘大学之道’,直念到‘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

到此不但书中人要发笑,读者也要忍俊不禁了,世间原有此种可笑之人,于是李百川故意夸大写出,放大镜一般照出种种可笑之处。

三、王德、王仁与何其仁

这又是绝妙的一组,颇有相似之处,名字就都深具讽刺意味,王德、王仁,“亡德”、“亡仁”也,何其仁,更不必说,“何其仁”也!两方人做出的事也正可相互映照,一方卖妹,一方卖女。

《儒林外史》中,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完完全全的“斯文中人”,其妹夫严监生因正妻王氏病重,想将有儿子的妾赵氏扶正,便将两位舅爷请来商议,两人“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但随即严监生“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二位舅爷“双手来接”,之后便“哭得眼红红的”,力劝严监生将赵氏扶正,王仁甚至“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其后叫妹夫“你再出几两银子”,便“义形于色”地去了。

过了三日,两人过来办理扶正一事,大操大办,而王氏“已发昏去了”,赵氏既已扶正,王氏不死也得死了,果然,外面正吃酒席时,里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趁着严监生和赵氏大哭,王德王仁之妻“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王德、王仁对此是何态度,吴敬梓未写,但显然妻子的行为,是得到二人默许的。间接促死亲妹妹后,赵氏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言语正大,而全无一丝人气。

再看《绿野仙踪》中的何其仁,女儿嫁与巨富周通之子周琏,周琏恋上齐贡生之女蕙娘,因齐家不肯将女做妾,周琏便要娶蕙娘作“继室”,这与王氏又不同,照理常人都无法接受,果然:

话未说完,何指挥跳得有二三尺高下,大怒发话道:“……众位俱都是养女之家,可有一位做过这样不近情理的事没有?……众亲友今日若说与小婿娶妾,虽是少年妄为,也还少像人话;怎么现放着小女,才说起娶继室的话来?此后不但娶继室,只题娶妾一字,周舍亲虽有钱有势,他父子的命却没十个八个!”说着,又连拍胸脯,大喊道:“我何其仁虽穷,还颇有骨气!凭着一腔热血,对付了他父子罢。我是不受财主欺压的人,他这财主,只可在众位身上使用罢!”

一番激烈言辞,光明正大,但是,当朋友中一人说“令亲于我们临行时说:‘何亲家年来手素些,此事若蒙俯就,我愿送银八百两,为日用小菜之费’”后,何其仁“听见‘银子’二字,早将怒气解了九分,还留着一分,争讲数目”,顿时将女儿抛至爪哇国,急忙“把眼睁开,假怒道:‘舍亲错会意了!且莫说八百,便是一千六百,看我何其仁收他的不收?’嘴里是这样说,却声音柔弱下来”,一句“嘴里是这样说,却声音柔弱下来”,亦是讥讽入骨,随后他“将胸脯渐次屈下”,一番讨价还价后,以一千二百两成交,这时他银子到手,便“指着自己鼻头,道:‘小弟不是不知骨窍的人,安有银至一千余两,还着众位空回!’”立刻写下一张执照,正式卖了女儿,之后其女自尽,与他袖手旁观不无关系。

两组人何其类似,所用讽刺手法亦相似,然一个笔端蕴藉,一个却穷尽其相,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绿野仙踪》成书略晚于《儒林外史》,很难说是否受到《儒林外史》影响,但其讽刺白描入骨,极见功底,精彩处可跻于一流讽刺文学殿堂,却是不争的事实。

[1]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11月第1版。

[2]李百川:《绿野仙踪》,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

[3]安徽省纪念吴敬梓诞生二百八十周年委员会编:《儒林外史研究论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

[4]中国儒林外史学会、全椒吴敬梓纪念馆编:《儒林外史学刊》,黄山书社,1988年10月第1版。

[5]竺青选编:《名家解读〈儒林外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6]张国凤著:《浮世画廊——儒林外史的人间》,江苏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香港),1992年1月第1版。

[7]周晴:《〈绿野仙踪〉百年研究综述》,《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8年3月第28卷第2期。

[8]曹伏明:《清代小说〈绿野仙踪〉评析》,《长沙大学学报》,2009年7月第23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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