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艳花(郑州大学, 郑州 450001)
女性形象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占据着异常突出的地位,她们生动鲜明,在世界文学的女性画廊中闪耀着夺目的光彩。这些女性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少女类型与少妇类型。少女形象包括《罗亭》中的娜塔丽娅、《春潮》中的杰玛、《烟》中的达吉雅娜、《贵族之家》中的丽莎等,少妇形象包括《春潮》中的玛丽亚、《烟》中的伊琳娜、《贵族之家》中的瓦尔瓦拉等。两种类型的女性被赋予了几乎截然相反的生命姿态,被划分的标准源于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传统假设,同时,她们还作为道德与本能、传统与现代的能指符号,被迫承担起附加的象征意义,表现了男性作者在进行选择时的困惑与矛盾。
一
屠格涅夫小说中的少女们温柔纯洁而又坚强刚毅,充满严肃的道德自省意识与近乎圣洁的律己和自我牺牲精神,被认为是“永恒女性的神化”,在屠格涅夫的所有人物形象中,这一类女性形象最为人瞩目,因为她们,屠格涅夫被称为“纯洁的、理想的女性之爱的歌唱家”。相对而言,少妇们则轻佻、放荡、堕落,无视一切人为的道德规范,充分享受尘世的声色之乐。在道德修养上,屠格涅夫的少女们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圣女,具有比男性主人公高尚的精神境界,少妇们则是介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妖妇,精神境界甚至不如她们原本就不十分高尚的情人们①。少女们对待爱情热烈执著,却又庄重深沉,她们追求的都是一种摒弃肉欲和世俗观念的纯真爱情,男主人公对少妇们的感情却主要源于性的冲动,不由自主被少妇们的性感魅力所吸引。《春潮》中少女杰玛是美和纯情的化身,她勇敢地离开了虚伪、懦弱的未婚夫,对萨宁报以真挚热烈的爱情,萨宁对于杰玛的爱是自觉的,它展露的是人性中崇高、理想的一面;而少妇玛丽亚则是媚和妖娆的象征,对萨宁具有更大的诱惑力,她精明、虚伪、冷酷,以引诱和控制身边的男性为乐,只是为了和丈夫打赌才故意挑逗萨宁。萨宁清楚地知道她是“一条蛇”,在理智占据上风的时候,萨宁心里“千百遍地向纯洁无瑕的少女恳求饶恕”②,并试图摆脱玛丽亚回到杰玛身边去,而一旦欲望占据上风,意志薄弱的他就重新为“半神半马——半兽半身”女妖式的玛丽亚神魂颠倒,展示出他作为人的自然本性。“理性”和“崇高”使萨宁选择杰玛,而“感情”和“本性”则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内驱力,使他渐趋于玛丽亚。萨宁选择了背叛杰玛,如同奴隶一样拜倒在玛丽亚的脚下,最后却被她弃之如敝屣。结局的可耻和屈辱让萨宁深感追悔,这种追悔是对他之前的选择和所选择的玛丽亚的否定,作者给他最后的安排是卖掉俄国的田庄,投奔在美国定居的杰玛,意味着他向道德的回归。
《烟》中的伊琳娜“脾气变幻无常,喜欢发号施令,而且胆大妄为”,内心充满对旁人或是她自己都有危险的激情,她抛弃了李特维诺夫,通过结婚获得了进入上流社会的资格,当她再次遇见李特维诺夫,主动接近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借助爱情的力量离开虚伪无聊的生活,她明知道李特维诺夫即将结婚,还是利用具有诱惑力的外貌使李特维诺夫抛弃了达吉雅娜,成为她的感情奴隶,而她与李特维诺夫相约私奔最后关头的软弱更加证明了她的自私。少女达吉雅娜则有着“金子般的心”、“天使一样的灵魂”,“她配享有世界上一切可能的幸福”③,却无辜地被夺去了心爱的人,面对背叛,她强忍悲痛,表现得非常坚强和镇静,主动离开深陷感情漩涡的李特维诺夫,而在李特维诺夫迷途知返的时候,她又不计前嫌,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了李特维诺夫,显示出惊人的道德力量。
屠格涅夫在作品中将女性想象为少女与少妇两种类型,折射出“男性主人公对自我本能欲望既恐惧又沉醉的心灵内部对话关系,它真实表现了新旧文化交替之际、男性在‘封建禁欲主义理性’与生命本能的冲突中的内心煎熬”④。女性被截然分化为情妇/妻子、妖妇/天使,背后隐藏着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符号系统对女性的歪曲和压抑,实质上是男性内心精神与肉体之间的矛盾与冲突的外显。作者表面上是在叙述男主人公与她们之间的爱情纠葛,目的却是揭示灵与肉、文明习俗与人的自然本性在男主人公内心的激烈矛盾与冲突,同时,男主人公在二者之间的徘徊与犹疑也表现出作者自身面对道德与本能时的困惑。少妇形象是作者为满足欲望而创造出来的性欲符号,她们淫荡而又有活力,象征着男性作者对肉体的渴望与需求,男性主人公为这些女性的肉体所吸引,同时又对她们的诱惑感到恐惧,他恐惧自己的欲望,因此也恐惧能引起欲望的女人,所以他选择了逃离。少女形象圣洁而美好,代表了男性作者对灵魂的向往与追求,男主人公虽然暂时为妖妇型所诱惑,但最终的选择都是向少女形象回归,也就是向道德或者灵的回归。
二
西方与东方的矛盾一直是俄罗斯文化的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无论就文化传统还是地理位置而言,俄罗斯都是欧洲的东方、亚洲的西方,俄罗斯文化像一个巨大的钟摆,沉重地摆动于世界文化的两极之间⑤。到了19世纪,俄罗斯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更是遭遇了激烈的碰撞。20世纪30年代的彼得堡文学界分为斯拉夫派和西欧派两个集团。“对于斯拉夫派来说,凡是俄罗斯的东西都是神圣的、奇妙的,如东正教,俄罗斯式的生活,俄罗斯的艺术……”⑥与此相反,西欧派却主张俄罗斯应该向西欧学习。1938年,屠格涅夫离开俄国,去德国柏林大学学习哲学和古典文学,后来又游历了荷兰、法国、奥地利、瑞士和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正如他后来在《文学与生活回忆录》中说的那样,他纵身跳进了欧洲资产阶级文明的海洋,经过洗涤、冲刷和浪击,当从浪涛之中游出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西欧主义者”⑦,推崇执著探索、执著改革的西方精神。然而,屠格涅夫身上的西化倾向并不彻底。《贵族之家》中的潘申是个典型的西欧派,屠格涅夫却从他身上“找出了西欧派一切可笑和可鄙的方面”。这个矫揉造作、在流行的法国小册子里获取知识的二十七岁的侍从官浮夸地认为:“俄国大大落后于欧洲,应该赶上去……我们没有发明创造……因此,我们就不能不借助别人的创造。莱蒙托夫说过,我们是病夫。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们的病症在于,我们只变成了半个欧洲人,因此我们就犯了错误。所以我们应该对症治疗。”⑧他的治疗方法就是俄国应该完全地对西欧亦步亦趋。拉夫列茨基则坚持俄国应该保持它的青春和独立性,如果对自己的国家没有真正的了解,没有对某一理想真正的信仰,跃进式和自以为是的改革都是不可能的。他和《罗亭》中的列日涅夫一样都是屠格涅夫立场观点的化身。屠格涅夫在理智上肯定西欧资产阶级科学文化,不满当时俄国的黑暗现实与落后状态,但在感情上又对民族虚无主义的观点始终持反对态度,他在作品中“歌颂俄罗斯人的美德,将俄罗斯人的这种智慧风貌加以诗化”⑨,并将西欧资产阶级式的道德行为作为批判的对立面加以表现。
屠格涅夫小说中的少女们与少妇们不仅仅是本能与道德的化身,也是将东西方性别化的产物。少女与少妇分别成为俄罗斯与西欧的能指符号,作者让男性主人公在两者之间徘徊与抉择,试图借此摆脱自身的认同危机。贞洁娴静的少女可以视为俄罗斯文化的象征。丽莎有一颗“俄国式的心灵”,她完全赞同拉夫列茨基的观点,而潘申对俄国的蔑视,使她觉得受到了污辱,作者用这样的一段话点明了她的文化身份:“丽莎从来没有自认为是一个爱国主义者,然而她喜爱俄罗斯人民,喜爱他们的智慧和气质。每当她母亲庄园的村长到城里来的时候,她都能无拘无束地谈上几小时。她平易近人,像跟她同等身份的人聊天一样,没有一点屈尊俯就的感情。”屠格涅夫的少女们代表了古老俄罗斯文化中的淳朴的道德风尚和精神纯洁感,她们具有俄罗斯深厚的文化心理素质和教养。丽莎在乳母的影响下建立起来的东正教信仰培养了她顺从命运的安排、宽恕一切、自我牺牲、不刻意去追求个人幸福的品格:“她的全部身心都浸透着义务感,深怕伤害别人。她心地善良、温顺,爱着所有的人,但并不特别爱某一个人;她只爱上帝。”虽然对拉夫列茨基抱有深厚的爱情,但当她得知瓦尔瓦拉还活着,就选择了接受上帝的惩罚,把青春埋葬在孤寂的修道院,甘愿一人承受由此带来的痛苦,从而了结了对幸福的追求,她的自我牺牲使她升华为精神力量和道德纯洁的典范。
少女们也都是作为男性主人公或者俄罗斯精神的拯救者出现的。在俄罗斯民族文化中妇女是男性的天使和保护神。她们具有超常的爱心,在她们对待男性的态度中母性本原和东正教的神恩精神占据着主导地位:她们尤其善待不幸的人和那些迷途的浪子。丽莎因为怜悯拉夫列茨基婚姻上的不幸而对他逐渐产生了爱情,虽然达吉雅娜和杰玛都被男主人公可耻地抛弃,但她们都平静而坚强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男主人公在少妇们那里受到屈辱,转而选择她们的时候,她们的态度无一例外,都给予回头的浪子以绝对的宽恕。
浪漫放荡的少妇则是屠格涅夫对西方进行性别化想象的产物,她们大都受到了西欧生活方式的熏陶。最为典型的是拉夫列茨基的妻子瓦尔瓦拉。她了解了拉夫列茨基的财产状况后与之结婚,但她厌恶宁静的乡间,向往繁华的城市(少女们与之正好相反),她跟随丈夫去过德国、瑞士和法国,但她无视进步的社会文明,只是醉心于浮华的享乐。在巴黎她迅速而巧妙地安顿好了自己的家,“到巴黎还不足一周,她已经出现在巴黎的街道上:身上披着披肩,头上撑着小伞,手上套着长手套,简直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巴黎贵妇人了。”她将自己的客厅变成法国式的沙龙,组织高雅豪华的音乐会和舞会,接待熙熙攘攘的社会名流,并模仿法国贵妇寻找婚外情,与情人私会,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给拉夫列茨基带来了屈辱和伤害。为了攫取拉夫列茨基的财富,她回国假情假意地请求丈夫的原谅,许诺永生隐居在偏远的山村,但不久就违背了誓言,搬到了彼得堡。她属于西化以后的俄国上流社会。其他的少妇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信奉和追随着欧化的生活方式,伊琳娜千方百计使李特维诺夫重新燃起对自己的爱情,试图借助爱情的力量离开她深为厌恶的上流社会,而当李特维诺夫深陷其中,甚至为了她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妻达吉雅娜,在两人约定私奔到一个遥远、美好而自由的地方去的时候,伊琳娜却退缩了,上流社会的恶习已经在她身上深深地扎了根,她已经腐化到骨髓里了。
在屠格涅夫看来,俄罗斯就像静态的少女,是一尊崇高圣洁的古代雕塑,如果没有西方现代文明的侵袭,她的生活虽然缺少了活力,仍可以是平静而幸福的,但富有动感与生命力的西方文明具有的巨大媚惑力吸引了原本属于她的男性主人公,她的平静被打破,幸福被剥夺,最终成为被抛弃的对象。而男主人公最后都否定了魅惑自己的少妇们,重新投向少女们的怀抱,这种安排表现出屠格涅夫对西方文明的某种抗拒和排斥,也是他对传统俄罗斯以及贵族生活方式的怀念和回归。中年以后,屠格涅夫身上西欧派的影子越来越淡薄。即使长期侨居在欧洲国家,他却依然保持着一个完整无损、内在的俄国人形象,把越来越多的感情投向朝思暮想的祖国。
① 刘绿宇.论“屠格涅夫家族”的少女与少妇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2)
② [俄]屠格涅夫.春潮[M].苍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③ [俄]屠格涅夫.烟[M].王金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④ 李玲.易性想象与男性立场——茅盾前期小说中的性别意识分析[J].中国文化研究,2002(2)
⑤ [俄]泽其娜等.俄罗斯文化史[M].刘文飞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
⑥ [法]安德烈·莫洛亚.屠格涅夫传[J].谭立德,郑其行译.名作欣赏,1982(1)
⑦ 张宪周.屠格涅夫和他的小说[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⑧ [俄]屠格涅夫.贵族之家[M].赵询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
⑨ 孙乃修.屠格涅夫与中国——二十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