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陔与《杀狗惊妻》

2010-08-15 00:42□高
戏剧之家 2010年12期
关键词:楚剧小姑

□高 翔

沈云陔与《杀狗惊妻》

□高 翔

沈云陔(1905~1978)男,湖北新洲人。楚剧青衣,沈派创始人。少年时在乡间学艺,艺名“十岁红”。1919年加入职业花鼓戏班,1921年受聘于汉口春仙班,1927年参加楚剧演员训练班,1938年参加歌剧演员战时讲习班并组建问艺楚剧宣传二队入川。1946年秋率队返汉与美成戏院、建艺楚剧团合并组建问艺楚剧团。他致力于戏曲改革,表演朴实大方,塑造的人物性格各异、形象鲜明、生活气息浓厚、寓新巧于含蓄。曾任武汉市楚剧团团长、市戏曲学校副校长、中国剧协武汉分会副主席等职,为楚剧立足武汉、确定剧种新风作出过重要贡献。代表剧目有《杀狗惊妻》、《泼粥》、《夜梦冠带》、《庵堂认母》、《断桥》等。

民间有一句俗语:“曹庄的娘”。意思是说“这妇人有孝子而无孝媳”,出处就是《杀狗惊妻》。这出戏的剧情是:曹庄孝母,弃官归养。其母因曹外出斫樵,催曹妻焦氏造饭充饥,焦氏不愿,以干饼予之,损母牙;再以面汤戏之,母怨,焦氏怒以喂犬。母严词规劝,焦氏反加打骂。曹庄归,夫妻争吵失和,曹庄怒欲杀之。焦氏逃,曹遂杀狗以警戒。焦氏惧,紧急中慈母代媳求恕,一家和好。

《杀狗》是一出旧戏,全名《忠孝图》。宋何薳《春渚纪闻·卷四》有《磨刀劝妻》的俗曲记载:某人有悍妻,常欺凌小姑。夫每外出归家,必泣诉小姑凌辱虐待自己。是夜,丈夫取刀磨之,对妻说:“小姑不容你,我用刀替你除掉她?”妻大悦:“这正是我所想的。”其夫又说:“今还不能杀,你需和颜悦色好好待她月余,让四邻都知道你待小姑好,而小姑待你恶,那时动手,四邻才不会追究杀她的原因。”妇如其言,待小姑甚好,而小姑也开始对嫂子亲近。月满,夫问妻:“小姑待你如何”?妻说:“待我不薄,非昔日所能比也。”又月余,再问,妻子欣然告之,小姑甚贤,不可杀之。姑嫂从此和睦。孝子曹庄,确有其人,战国时楚国大夫。至于有无焦氏其人,民间如何将“曹庄孝母”和“磨刀劝妻”两个故事重叠,何人何时所作,均无从稽考。但母慈子孝,附会出一个恶媳妇,虽难教人信服,然其强烈的人物色调,却也十分适合戏曲演绎。

时代更迭衍变之《忠孝图》,前半部为《曹庄辞朝》,后半部即《杀狗惊妻》,楚剧原本无此剧,系沈云陔从川剧中将后半部移植而来,并根据楚剧的特点,既增又减,成就了简短精巧的楚剧《杀狗惊妻》。从川剧到楚剧,增添的是平民意识,减少的是桎梏艺术演进的羁绊。曹母的仁慈和焦氏的刁蛮得到进一步突出,人物色彩更加鲜明,故事展开得声色饱满、意味绵长。

沈云陔的楚剧时代,乾旦正兴。乾与坤对应,所以女艺人亦称坤角。平心而论,男人学女人扮可爱,只要具备美貌和细声,往往能够模仿出人们期待的样子,甚至比女人还销魂。但沈云陔没有这些条件,这便不易,他所扮演的每一个“旦”都很漂亮,并超越了一般。他多方位地挖掘女性形态意蕴,还将这种极具生活气息的旦角(楚剧称“内角”)戏挥洒得如同书法一般自如。恶媳妇焦氏,即为一例。

沈云陔之焦氏,注重人物形态上的古典性和心理上的现实性,因而,他驾驭角色能够用俗而不媚俗,将念白、唱腔、身段、表演等手段,铺排得点、线、面相互呼应,掌控得疾徐有度,不使角色失缰。沈云陔以底层贫困妇女为原型,将焦氏人物框架与“跟丈夫的感情很好,就是搁不得婆婆”的一类典型素材自然合一,创造了一个“成天劳动,并不贪嘴”①、行为粗犷的妇女形象。所以,第一次出场,她便迈着大步,一副目空一切的悍妇像:“人见白头喜,我见白头恨,恼恨白头人,为何不短命。”尾句轻拍双手以示其泼,归坐“二郎腿”造型。听婆婆乞食,缓变霸气过盛的姿势,故意压低声调:“活了六十多岁,饭还冇吃厌?吃饭还早。”欲扬先抑,营造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憋闷,将自私与不肖行为刻画得入木三分,为下面特意增加的一段“打婆”戏做了较好的铺垫。沈云陔用硬饼、稀面汤为点,从一弱一强的对白到过激语言的较劲到焦氏怒而动粗为情绪线,构成了一幅连篇水墨世俗图。

第二次出场,沈云陔预设焦氏在厨房忙活,看见婆婆进门,气势汹汹地抄竹竿冲到台口,忽见婆婆身后紧跟着怒目圆睁的曹庄,顿失方寸,身形一个前后微晃,眼珠快转,惊慌中发现院中鸡群,高举的竹竿变式为赶鸡:“呵喺、呵喺”,借势逃遁。不巧抽身正撞在门框上,虽眼冒金星,可又不敢喊疼,丢掉竹竿,却还要顾着侧耳偷听房外动静。这段戏前后不到一分钟,被沈云陔与扮演曹庄的高月楼及扮演曹母的李金和,演绎得如鲁班造榫,严丝合缝。接下来,听到曹庄怒呼“你与我滚了出来”,反倒气定神闲,取下头巾,掸去灰尘,痞笑着迎向丈夫:“……我来与你擦汗。”这是老武汉市井妇女典型的“做鬼做神”②像。曹庄:“不用。”焦氏低声嘀咕:“个杂种似的,真是不识抬举。”收音处将代表农村妇女身份的头巾甩去,似泄愤,也似书一字之收笔,利落而有力,既是前段戏的完结,又暗示了高潮戏的到来。说唱风格的“迓腔”演唱,“阴阳面”的表演,繁复交替,瞬间巧笑变憎恶、歹意幻谄媚,跨度大,费功力。沈云陔则捏拿得游刃有余,精准非常。在曹氏夫妻针尖对麦芒的唇枪舌剑中,沈云陔将焦氏的不服输、理屈词不穷的性格,刻画得尤是出色,直逼得曹庄恨从心头起,抽刀断前情。文戏武唱,追逐跌扑紧凑适当。这一场“逼杀”,与类似的阎惜姣逼宋江大不相同,无论从人物形象、内心描摹,以及舞台技术手段的处理上,都经过了精心安排,却又不拘泥于程式,并且处处沾着江汉特色的人文“地气”。

传统戏结构大多先松后紧,紧至顶端必为收。沈云陔的处理是一段满宫满调的演唱以飨众客。情节是:曹母拼命劝阻曹庄放下屠刀,使焦氏为之震撼。此时,渲染紧张气氛的文武场、舞台调度等,顿时戛然消停。全场凝神贯注,惟焦氏百感交集,轻移两步向前起唱“悲迓”:“见此情吓得我不寒而颤……”头一个“见”字启腔清唱,是楚剧悲迓典型特点,恰如雷雨过后的清凉,给人以爽利之感;“此情”落音垫一个“呐”字拖腔,未待乐队过门进入,早已迎来满堂“爆彩”。沈云陔唱出焦氏的悔悟心情,使观众忘记身在何处,而他自己也忘掉了技术,声情并茂,悠扬收尾,尽显艺术化境。

“贱人休走,看刀!”这是曹庄对妻子的态度,结果狗做了牺牲品。其民间的反响也有很大的差异,如传统相声《宫大爷劝善》:“曹庄孝母不把官做,苦打柴,到深山,也曾杀狗把妻劝”;河北民歌《白二姐绣花灯》中又有“曹庄孝母把妻亏”的词句。传统本子中,孝子曹庄对妻子的不良行为进行了“多次规劝”,这才无奈下刀杀狗以示警告,显然,重头戏在老生——曹庄身上,而沈云陔的移植,则将重点转移到焦氏的身上,让人物心理过程分误、怒、遮、爆、溃、悔六个层级段落依次推进,使母善媳恶、夫孝妻不肖为对应的戏剧矛盾形式得到充分展开。楚剧《杀狗惊妻》在“平民化”的改编中,人物形象越来越清晰:曹庄孝道、刚烈,曹母仁慈、善良,焦氏忤逆、恶狠,同时使观众在恨焦氏不争之时,也怜其不幸。

试想,如曹庄这样为孝而辞官的人,在本不易调和的婆媳关系上,必然要以委屈与牺牲妻子的情感为代价,他虽然孝道,但绝然不是好男人。再者,曹母和焦氏从一品大员的老太太、夫人,骤然一贫如洗温饱不济,也注定了她们之间的故事,比一般的“穷人事多”还要“事多”。焦氏也是人,她何尝不需要人疼呢?故事的展开受到《磨刀劝妻》模式掣肘,观者一方面对这个“劣行”人物给予猛批,一方面又在心底被仁爱之心所困惑——毕竟她是弱者。焦氏的情感被曹庄所忽视,在物质经济上受窘、精神情感上受迫,以至于她“打公骂婆”,根本是长期精神压抑、心理扭曲而得不到调节的必然结果,其实祸根在曹庄身上。该戏的核心命题是“孝”,这来自单亲母爱的“孝”的极端化,特征是儿子百依百顺。也就是说,曹母习惯了顺从,当焦氏作为孝顺附属品出现不满情绪或有不“顺”举动时,老太太是断不能容的。曹母说:“我儿性情不好,怕你夫妻失和。你再若不改,他绝不会与你甘休的。”平面看这段词,是劝人向善,但实际上是威胁,或者说是施加精神压制。若在真实生活中,闻者不恼才是怪事。那么,该戏矛盾冲突的终点,曹母拼死阻止曹庄杀妻又作何解释呢?应该说,曹母能将儿子培养成一品大员,说明她智性很高,但儿子丢官、不能融入社会、易冲动,也和她在情性培养上的缺失有着很大的关联。将自己孤立起来的人,通常很机警。所以,曹母一直是冷静的,及时终止了曹庄的暴力行为,这是她的个性所致。这种复杂的表述结构,正是吸引人们反复观看的地方,也是沈云陔移植改编该剧的动机所在。

注释:

① 沈云陔语,参见《谈<杀狗惊妻>的表演》,《艺坛》2007/4。

② “做鬼做神”是武汉方言,意为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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