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腰

2010-06-25 08:03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0年1期
关键词:垫板麻袋母亲

一 凡

男人全活在这一个腰上。父亲对我说完这句话,扭头看了看脸色红红的母亲,挤了挤眼睛,然后得意地举起了镢头。

那是一个秋日下午,爹娘正在刨地,我还没有本事把镢头举起来。但是,我信服了父亲的这句话,你看啊,父亲在掌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两只大手掌一前一后,紧紧抓住镢把,高高地扬起亮闪闪的镢头,痛快地送进土地,随着胳膊上条状肌肉的收缩,一块巨大的土块被掀起来,“嘭”的一声砸碎,随后平铺镢头,左送右拉,一片平整松软的新土就出现了,扑面而来醇厚新鲜的味道。整个过程,父亲不用大幅度地移动双脚,只靠左右扭动的腰和双臂的配合完成。年轻的父亲赤裸上身,汗水肆意流淌,他宽厚结实的后腰,闪动着黝黑的光色,给了我快快长大的冲动。

那个冬天,妹妹出生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有儿有女了,得离开这个大杂院,给孩子们一个新家。”那时,我们家加上两个大爷、一位叔叔的家近20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因为玩具,因为食物,孩子们的争吵和脏话不绝于耳。母亲是一个没有太多言语的女人,她听父亲的。

父亲说做就做。然而当他准备进山放炮采石的时候。因为和邻居伐树,砸伤了腰,造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

养好伤后的那年冬天,父亲钻进村后的大山,找到一个避风的山脚,放炮开石,准备盖房子的石料。我经常看到父亲弯腰屈膝,挥锤采石的情景,他的动作简单而干脆,单调的锤声迎合着肆虐的风声。父亲上身穿一件单衣,高挽着袖子,巨大的石坑被他的体味熏染得温暖而干燥。每开出几块石头,父亲就一块块地抱起来送到坑外的缓坡上。我曾经触摸过那些巨大的石块,冰冷和坚硬毫不客气地粘掉了我指尖的嫩皮。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来时,父亲已攒够了三间屋的石料。

年后正月初九,父亲放几个鞭炮,修理了那辆赖以载重的木架子车,哼着谁也听不清的小调,走进了大山。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刹车的吱吱声,粗重的喘息声,赶走了田野的寂寥。父亲脸上的汗水冻成冰碴,手上的伤口一次次裂开,他浑然不觉,周身散发出无法抵挡的快乐。

新屋落成后的一个早上,我看到了父亲面对新屋默默抽烟的身影。我对他说:“爷,你的腰弯了。”父亲回过头来,灿烂的一笑:“没事,吃了你娘在这儿摊的煎饼,很快就会好了。”那是1991年的春天,我上学了。

我读高一的那年,妹妹读小学。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们的学费贵,咱们收入少,我买辆二手拖拉机,忙完农活,到外村转转,用挂面、小米换粮食卖,抓挠几个钱,供孩子读书用。”

车买回来了,父亲下乡进货。周六或者假期。父亲允许我跟他下乡,说是锻炼锻炼。那时我已经16岁了,胳膊腿略显粗壮,很有些男人的样子了。每天换来的地瓜干都用麻袋装好。一麻袋是100斤。生意好时,一天有二十多麻袋。最累人的是往车上扛麻袋。当我挺腰憋气把一个麻袋甩到背上时,却被父亲拽下来,说没经过锻炼怕伤了腰。但我也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一开始,父亲双手抱着麻袋,往车里放。麻袋越垛越高,就让我和他抬着往上扔,再高了,父亲就打上垫板,我帮他放到背上,往车上扛。好几次,看到父亲左右踉跄的脚步,在垫板上前后摇晃的身体,我被吓出一身冷汗。父亲擦着汗,沉重地喘息着,对我苦笑:“年轻时,拾起来就扔到背上了。”然后叹口气。父亲买车时45岁了。他挣的钱供我和妹妹读完大学。

我知道,忙忙碌碌的父亲慢慢老了。当我毫不费力地扛起那个麻袋时,我感觉到了父亲躲闪的目光。

2009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单位上忙活,意外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我最近腰疼得特别厉害,不敢弯腰干活,夜里疼得睡不着,你能不能和我去看看?”工作十年了,父亲还是第一次和我提要求。但那几天实在脱不开身,我就和父亲约好时间,让妻子陪他去,恰好一个同学在县医院,也放心。

那天妻子回来时,我正和儿子吃中午饭。

“咱爷的腰病很厉害,原来的骨折愈合不良,还有骨质增生、椎间盘突出。”我的动作和表情一下冻住了。

“他不肯到咱家来。我坐上车的时候,咱爷还站在售票处的一边,我看见他拿着那张CT片子哭了。”

我放下馒头跑到阳台上。

客厅里。儿子在问她妈妈:“俺爷爷哭啥?妈妈。俺爸爸怎么也哭了?”

(责任编辑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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