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当生活的质变使她逐步从大明星走向一个女人,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放下对她的集体膜拜,改为用心聆听,专注“阅读”?
没有电影在拍的张曼玉出现在公众场合时,媒体继续关心她的感情状况。所谓感情状况,就是“几时结婚?”、“可有结婚的打算?”。在镜头与闪光灯前一如既往地从容的张小姐表示,请继续叫我张小姐。我们看见的,仍是把过得惬不惬意放在生活第一位的张曼玉:“有碗说碗,有碟讲碟”俨然她的注册商标,连记者问她会否在留港期间约会梁朝伟,她连弯也不转,直接便说:“不会,怕你们媒体跟踪。”
在我认识的明星艺人当中,张曼玉是既不吝啬,又懂得分享之道的一位。连在镜头前说着近况,也像是与朋友聚旧——透过言谈间自然流露的善意。9月份以《更好的生活》的演员身份出席威尼斯影展,一改以往行色匆匆的作风,终于有机会闲适地坐下来。这一次,记者笔下的张曼玉“没有艺人助理拎包,没有化妆师伺候,没有经理人监听并随时准备打断记者,张曼玉自己背个小包就来了……说话时眉飞色舞,倾听时微微侧头”。这是一个“变了”的张曼玉吗?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这才是她一直说的“最喜欢做的自己”。
想起1997年她在柏林影展当评审,我刚巧也在场,每天看她穿梭于各放映场轻快如一阵风。正因为她从来信奉“轻装上路”,这一次我便在她与媒体的对答中听见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那么“好”的预兆:银幕下的张曼玉愈是能从简单的生活中获益良多,那种要求她把全场目光独揽身上“重作冯妇”的机会便愈微。即是,当大家都用“阔别银幕六载”之类字眼来期待她的“正式复出”,其实就是张目前最不需要的生活方式。若用微博时代的语言形容,可以叫做是“生命中不须承受的‘关注”。
我们都听见了张在接受访问时的弦外之音——六年来选择现身在两部只有几个镜头的电影里,是因为:(一)《全城热恋》的导演是好朋友,《更好的生活》的导演是好朋友的好朋友,两者皆符合她的人生哲学:“他不重因为他是我的兄弟”,一如那首老歌的名字;(二)这些少则以钟点计算,多也不会长过一天的拍摄时间便可功成身退的电影,片酬或荣誉未必会如大片般丰收,但张不止一次重申,若要把自己变得无重,首要学会把世俗标准放下。譬如“老”,譬如“美”。这是女明星最难走过的两大关口,但正如她说:“亚洲人才比较介意老这个事情,我小时候在英国长大,然后在巴黎生活了十年,那里的人没有这种观念。”张又说,“为什么非要年轻,没有皱纹才是美呢?人不一定要美,美不是一切。美要加上滋味,加上开心,加上别的东西,才是人生的美满。”
张曼玉常说演戏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反而她是从“应再学一些东西来丰富自己”的角度看见了自己有哪些“不满足”。这阶段的张愿意花上更多时间、精神接触艺术,我猜是因为艺术的个人化更能让她享受寻找与表达自我的乐趣,所以,诚如她说她答应在《更好的生活》中演出只有幾个镜头的妈祖,并不等同拍了一部“商业电影”。
不过,因她随片现身威尼斯,张曼玉在华人影坛的位置的转变似又有迹可循。把张曼玉带上星途的无线电视台在它的“经典台”频道中,经常以“我们的”作为某种冠冕戴在旗下艺人头上,以标榜他们在集体回忆中的不可代替。按道理说,张这么有代表性的签名式,当然不会因为长居外地而变成“他们的”。只不过,踏入四十岁之后,“我们的”张小姐的人生确是向着不同的轨迹行进——放下了娱乐事业,展开了对生活的意义的更大探索。这命题在她的身上如是变成一个不会有“结局”的剧本,因为“张曼玉”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她的发展可以出乎想象。过去的电影只能让人看见过去的张曼玉,而唯有从“我们的”走出来,再活出“自己的”生命的她才能说明未来的张曼玉是谁。
这让我想到《蒙娜丽莎》到底是“明星”抑或“艺术品”的问题。“她”之所以吸引众生千里迢迢来看一面,全因脸上那抹传奇的微笑。张曼玉曾经也是艺术馆的“珍藏”。但当生活的质变使她逐步从大明星走向一个女人,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放下对她的集体膜拜,改为用心聆听,专注“阅读”?就像在面对一群人和与一个人独处时,《蒙娜丽莎》的微笑,也该是说着不同的话吧?
“我看曼玉多妩媚,曼玉看我亦如是”——假如张是蒙娜丽莎,机场便是美术馆——“出去任何地方都会经过,不用蹲点等我,隔两天在那里碰运气就见得到。”张小姐其实是点醒我们:“一切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