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我好端端的一个梦想怎么就让她给偷去了呢,就好像我埋下了一笔宝藏,她在旁边看着,到最后她把这笔宝藏挖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空空的洞穴。
10年前,我在北京二十七中学的教室里学了3个月的法语,现在还能用流利的法语自我介绍,“我叫什么”、“我是干什么的”,还会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还有“你好”、“再见”、“谢谢”、“干杯,好胃口”。每周一三五,我下班之后坐公共汽车到东华门,在一家马兰拉面馆吃一碗面条,然后就去夜校上课。第一节课,老师就说,你们的目标就是把这半年的课程给坚持下来,到最后一课的时候还能坐在教室里,你就相当了不起了。这位老师大概对半途而废的学生见得太多了,所以再碰见我这一个也不算什么。他在第一节课还问,“你们为什么要学法语呢?”班里有一个女生,说她在SOS国际救援机构工作,经常要和法国人打交道。还有一个时髦的女孩子,是学美术的,她说想去法国留学。我的回答是,法国有个著名作家叫普鲁斯特,写了本小说,不对,写了7大本小说,叫《追忆似水年华》,我想读原作,所以来学法语。全班人哄堂大笑,老师先是张大了嘴巴,然后说“太必羊太必羊”,就是“好啊好”的意思,他说:“这可非常非常难”。他手指另一间教室,“那里是高级班,即便是那个班的学生也没几个能看长篇小说呢。”
高级班的老师是一位法国女人,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披着个大披肩,走到我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根烟,问我借火,我给她点上烟。她跟我说“谢谢”,我就跟她说“不谢”,就是把法语里的non和merci连在一起,她马上教我法语中的“不客气”应该怎么说。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法语像鸟叫一样好听。偶尔,我会到高级班门口站一站,听她念出一长篇文章,那真好听,柔软,缓慢,像萨蒂的钢琴曲一样有催眠的效果。这时候,我们初级班还在学一个个音素,张大嘴巴,像一个笨拙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琴键,而这个身高1.70米栗色头发的法国娘儿们像莫扎特,十个手指飞舞,琴键似乎能随着她的意念发出声响。对某些人来说,这能刺激他继续学习的欲望,他要学不好弹钢琴能把自己的手指剁了,他要学不好法语就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真有这样的人有这样决绝的勇气。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端详那个法国女人,看着她的嘴唇,想象她的舌尖抵住下齒,舌后部抬起,与软腭、小舌靠近,气流通过那道空隙时发生摩擦,使小舌颤动,r,r,r,她的喉咙、牙齿、舌头那么一动,就r,r,r,我却老在琢磨软腭是哪一块,小舌是哪一块。我颓废了。
等到我们班里的SOS小姐和美术小姐也能r,r,r,我就更加颓废了。终我一生之努力,我也不能像这法国女人那样说出那么完美的r,却总想着阅读原文的《追忆似水年华》,我这样的人,叫好高骛远。我从小就被人这么批评“好高骛远”,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非但没改掉这个毛病,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迹象。我学法语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读普鲁斯特的小说,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工作上不需要,也没想过要去法国学美术,我没这样的功利性目的,我是为了文明。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就学会法语读懂普鲁斯特,我就说,先把这事放一放吧。我不是给自己一个过高的目标而后立刻给不去实现这个目标找借口,我是说,那些激发我做一件事的最初的冲动都伟大得要死,我才能有限,而不是那个目标有什么错,如果你非说这是好高骛远,那么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考虑到我干什么事情都才能有限,我应该更实际一点儿。
10年前要去法国学美术的女孩儿,当时在中戏的舞美专业,她没毕业就真去了法国,最近我收到她寄来的《艺术法语教材》,她已经开始编教材了。10年前在SOS国际机构工作的女生,后来也去了法国,后来又去了非洲,到处给穷困的非洲黑人看病,我们还通过电子邮件保持联系。前不久,她发来邮件说,她正在加蓬从事医疗工作,随身携带着7大本《追忆似水年华》,现在正在读第三本,在这句话后面,她随手敲下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在我看来,这个符号旋转了90度,真的变成了一张人脸,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嘴角带笑,完全是嘲笑。我看着这个符号,心想,我好端端的一个梦想怎么就让她给偷去了呢,就好像我埋下了一笔宝藏,她在旁边看着,到最后她把这笔宝藏挖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空空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