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锋
我想说,洗洗睡吧,别瞎折腾了,谁都拍不好的,就是曹公从坟墓里爬出来也搞不定。这是影视的原罪,文学的荣光。
我狂爱中国传统文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一本叫《红楼梦》的书。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没有之一。一俊遮百丑,一书顶万书。这本书可以让我们在面对外国同行的时候神色自若,谈笑风生,一举挽回了面子。
最近,新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播映,本来是不准备看的,但是听外面骂声一片,牵动了我的好奇心。前不久的新三国也是物议沸腾,但是我一看却非常对胃口。我对公众的看法总有一种逆反心理,你们越骂我越要看(天哪,我这种心理会不会是人之常情,被导演们看穿和利用?)。没想到,公眾这回是对的。
该剧面目平庸,表演生硬,毫无灵气,更兼音乐难听,画面花俏、失败。《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到贾政召见众晚辈,“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宝玉与贾环的差别,就是原作与电视剧的差别。
新红楼打着“忠实原作”的旗号,还长篇大论地用原文来旁白。这真是完全不懂改编之道。你要是狭隘地追求情节语言原作的一致,而人物的表演和视觉形象却让人大跌眼镜,颠覆期待,这种语言与视觉的背离只能造成与原作更大的反差和不协调感。
美国文学批评家卡米拉·艾略特说“好书难成好电影”。文学经典电影化的困难堪称有目共睹。中国大陆投入巨资将“四大名著”改编成影视作品,遭致众多的非议。这几乎已经形成了经典文学的改编失败定律。困难很大程度上来自读者长期以来阅读经典小说时在头脑中形成的人物形象,与屏幕上视觉形象的严重不符。据说有人还想趁李少红版《红楼梦》的失败,凭借自己对原著的多年研究和充分理解,迅速再拍一部连续剧。我想说,洗洗睡吧,别瞎折腾了,谁都拍不好的,就是曹公从坟墓里爬出来也搞不定。这是影视的原罪,文学的荣光。
当年鲁迅就曾在《论照相之类》中对梅兰芳的黛玉葬花有过酷评:“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现在人会觉得鲁迅太刻薄,对国粹京剧和梅兰芳本人有偏见。但是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一个作家对视觉表演艺术的不屑,对自己老本行的骄傲,也可以说是一个《红楼梦》粉丝对自己偶像的忠诚。
梅兰芳自己也谈到红楼戏难演:“前清光绪年间,北京只有票友们排过红楼戏。……每逢黛玉出场,台下往往起哄。甚至于满堂来个敞笑。观众认为这不是理想的林黛玉……可是内行看了这种情形,对于排红楼戏便有了戒心。”
吴组缃先生给我们说《红楼梦》,他非常痛恨越剧电影《红楼梦》,不知同学看过没有,他说原作里有一个关键的情节,顺序被改编者弄颠倒了,这一颠倒不要紧,整个意思就都错了。那就是宝玉为了戏子蒋玉涵挨了父亲的打,挨打之后,黛玉去看望他,很是伤心,黛玉就说了一句话:“你就改了吧。”宝玉回答说:“妹妹你放心,为了这些人,纵是死我都甘心的。”
我自己也算一个红迷了。小时候适逢“文革”,世界上的书差不多都被禁了,唯独《红楼梦》被赦免,这是因为它有一个超级红迷的缘故。一开始莫名其妙,看着看着就慢慢进去了。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文革”一结束,从前的“封资修”都开始逐渐解禁。最早回到舞台和银幕的,就有越剧《红楼梦》。我还记得那空前的盛况,绝不下于今天的《阿凡达》或《盗梦空间》。电影院里从早晨5点钟开始放起,一直连轴转到深夜。我身边有人一口气看了10遍。我那时候,虽然才13岁,却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红楼梦》爱好者了。什么叫真正的《红楼梦》爱好者?那就是我在看了这个被称为旷世经典的越剧改编之后,非常失望。我在电影院里睡着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吾道不孤。吴祖缃先生就非常不喜欢越剧《红楼梦》。
说了这么多不客气的话,其实不是对改编者不敬,实在是对曹公太粉了。任何“忠实”改编《红楼梦》的妄想都是徒劳的。我要是李少红的话,索性就破坛子破摔,玩命地找一帮靓男俊女,整一青春版后现代的红楼。要么就像新三国那样,搞一批实力派来拼演技,或努力去填补原作的一些心理空间。创造性叛逆是经典影视改编的王道,要忠实的话,我还是自己去看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