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家的力量,实在太大,那是穴居时代就开始了的惯性,时间久了就成了人性。
中秋团圆,聊一个家字。儿子4岁那年和我吵架,辞穷之余突然表情非常夸张地说:不让侬回去!
我大吃一惊,细问之下才知道是托儿所老师平时对他们最顶级的警告。
“家”之吃香可见一斑。
但,事实上“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很臭的,因为和猪零距离地捆绑一起。
甲骨文中的那个“家”字,已经描述得很明白:宝盖头下面一只猪。
人猪混居,大抵一个草寮,人居上,猪居下,人之溲溺,潸潸而下,猪则顺受,陶然哼唧,猪圈也就是公厕了,专家就是这样考证的,后来有机会把玩一块汉砖画,果然是人居上,猪其下,可见直到汉代,寻常农户还和猪混搭呢,那时候,大概闻到臭味,就知到家了。
家之“吃香”乃至要“常回家看看”,应该和猪的距离越来越远成正比,到得后来,判令不得回家几乎就是最严的惩罚了,比如流放和蹲大牢,至于平白地不让回家,尤其是不让回家过年的话,那真是要搏命的了。
21岁那年,我和千余名青年工人一起被流放皖南,那年春节前夕,厂长“老妖”仅仅因为我们中的几个愤青拿蛇皮去唬一群女生,就悍然不让所有的新员工回家过年,已经是1979年的春天了,他还把我们当作“改造”对象,不仅不让过年,还组织民兵小分队,挨家挨户地搜索农副产品和“邓丽君”,逮着就没收,安徽宁国离开上海仅8个小时的路程,但是一道无形的围墙让我们成了没家的野物。
平时天天海带酱油汤,比牢饭还不如。过节了总算每人发一张就餐券,每张券仅仅一个荤菜(“红烧狮子头”、“大排”、“蹄膀肉”、“爆鱼”选一),算是囚禁的补偿。
外面下着大雪,百余排简易宿舍里连“邓丽君”也不得听,便泛起了一片恶骂,诅咒着“老妖”的下半身,我望着天花板,听着饥肠辘辘的老鼠在板壁里狂窜,苦苦寻思着怎样报复“老妖”,忽然翻身有了一个主意:何不制造就餐券,敞开肚皮吃空他!他不让咱有家的感觉,咱也不让他有厂的感觉。
我把小丁叫来,这家伙总是听我的,好书法,又刻得一手好蜡纸,为激励他,我编造了许多厂里干部多吃多占,往上海疯狂捎年货的故事。
小丁听了就要找软木塞,我说不必了,有更好的材料——一条风干多年的“工农肥皂”。小丁见了大喜,按就餐券上的图章精准放样,一个下午就把“图章”刻好了,接着刻蜡纸,滚油印,关紧门,整整折腾了两个通宵,惟妙惟肖的“就餐券”堆得小山一样了。
试用的效果相当好,海派佳肴被整面盆地打回宿舍,炭火升起来了,黄酒热起来了,腊月二十九我们就大碗喝酒过年了,有人开始想家,有人开始抽泣,带动一片嚎啕,惊动周围宿舍,为了摧毁“老妖”,我们凌晨时将成叠的假券悄悄塞进每间宿舍。
第二天食堂就“崩盘”了,水泥厂第一次发生“挤兑风潮”,成千上百条大虫拿着成把假券兑现,食堂存货当即告罄,大家便敲着面盆狂呼,“阿拉要过年!”“阿拉要回去!”慌得“老妖”紧急维稳,敕令后勤打开所有备用肉库应急。
但抛盘极重,踩死了跌停,肉库存货打进多少,假券就抛多少,直到死库。
于是,本来死气沉沉的山沟立马酒肉过剩,吃不了就扔,窗外老鼠喜得吱吱成群,大家拿氣枪弹弓打着玩,气得“老妖”和属下一宿没睡,翌日就招公安,“伪造票证”的罪名当时足够坐牢,但查来查去却没个确证,“老妖”的上级领导“后方基地党委”却发话了,批评厂方举措粗暴,不该无端地剥夺大批青年回家过年的权利。
因为“家”的力量实在太大了。
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三十年后,我在一次叙旧的场合邂逅了早已退休的“老妖”,彼此已不太有敌意了,他的头发全白了,笑笑说,早就猜到是你干的了,现在想想,当初不让回家就像眼下暴力动迁一样,风险成本太大了。
“只是没有想到你们个个都是“天吃星”,吃得我库存补了三个月还没有补足……”
家的力量,实在太大,那是穴居时代就开始了的惯性,时间久了就成了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