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明人生活中的人物画,宋人生活中的玻璃器,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后代忽略了的史实。这种忽略诚然如扬之水所批评的那样,“未免深负古人”,另外恐怕也影响到今人的眼界。
“掬水月在手”,一句唐人诗,因为意象奇丽,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欢迎,于是先是转化成装饰居室的仕女画题材,然后进一步扩张到日常用品领域,作为程式化的装饰纹样反复现身于瓷器的表壁,乃至跃上钗头,这,就是扬之水先生新著《宋元金银首饰》(《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第一卷)》中为我们发掘出的一段“史实”。
随便问一个当代中国人:你觉得在明代有发达的人物画吗?答案多半会是“No”。其實,在明人的生活中,人物画是个很活跃的因素,其影响展现在多个创作领域。就引扬之水举证的例子吧:《金瓶梅》中,妓女爱月儿的房里挂了四幅分别扣合“春”、“夏”、“秋”、“冬”主题的仕女画,至于各幅画的具体内容则饱具文学内涵又富于历史传承:惜花春早起、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前二者是宋词调名,后二者乃是唐人于良史的诗句。明代的性工作者看来——还真是品位不低呢?当然,如此说不过是逗笑罢了。扬之水通过剥丝抽茧的推证过程向我们展示,出现在爱月儿房中的成龙配套的仕女画题乃是当时整个社会所喜爱的流行题材,妓女不过是跟随着时尚而已。因此,《金瓶梅》中的这一场景反映的其实是明代社会的品位水平。
阅读扬之水著作的妙处,就是时时地接触到这种能让人对历史产生质感体验的细节。日本古装言情剧《大奥》中有个镜头:第三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光青春叛逆,微服夜游,看到街边摊上吊着一个个透明小玻璃球,球内盛着清水,有小金鱼往来游动,他不由好奇地伫足凝视。见此我简直是乐开了花。须知,扬之水在另一本著述中曾有考证,在元时的二月二这一天,大都(北京)就时兴沿街叫卖这种小玩意。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玻璃工艺品出现在日本电视剧中的幕府初期的江户街头,我着实地惊奇于中、日两国在历史上如此联系紧密,紧密到如此细节的地步,似乎由此对所谓东亚的历史产生了新的好奇。
实际上,扬之水指出,早在宋代的上元夜,用盛水的玻璃圆球或玻璃瓶养几尾小鱼,吊在灯光前,借烛辉映出水光鱼影,就是盛行的做法,叫做“琉璃泡灯”。如果问一个当代中国人:你觉得宋代的中国有玻璃器吗?答案恐怕还会是“No”。然而,文献中透露,在宋代,酒宴上的高档酒具之一是琉璃酒碗,各种场合也讲究用琉璃瓶、盆来插放鲜花,东京的饭铺里普遍用碧琉璃碗作为餐具,女性还曾流行佩戴琉璃首饰,富贵人家在夏天挂琉璃珠帘,上元灯节则有各种样式的琉璃灯……如果把眼闭上,在自己对于宋代的想象中稍稍加入一点玻璃的闪光,你会发现,对于那个遥远朝代的感受立刻变得有所不同。
明人生活中的人物画,宋人生活中的玻璃器,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后代忽略了的史实。这种忽略诚然如扬之水所批评的那样,“未免深负古人”,另外恐怕也影响到今人的眼界。《宋元金银首饰》延续着扬之水一贯以来的风格,通过似乎波澜不惊的严谨考证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真相:物质的世界就是精神的世界,二者无法剥离。一个不识字、缠足的元代女性,头上金钗的钗头花却是图解唐诗的仕女纹样,你说她有文化还是没文化?
反正,那位元代女子肯定知道斜挑在自己鬓畔的钗花的含义:月下,一位美人将双手伸入盆中的清水,捧起倒映在水面的圆圆月影。倒是今天的人们,因为历史的断裂,碰到出土文物上的同类图式之时,完全看不懂其中的意思,只好解释为美人在“洗手”、“洁手”,到底是谁更没有文化呢?
好在扬之水将“掬水月在手”、“惜花春早起”以及“庭院小景”、“春游醉归”等长期流传的优美图像成功加以了破译。经过学术研究的招魂之后,这些昔日因为多少代人的深情而逐步积淀成形的经典画面有权利在当代中国人的审美经验中复活吧。我们或许可以希望,在未来的某部国产影视剧里,将会有一位夜色下的古装女子捧起一掬清水,电脑合成技术在她水光澄澈的掌心里映现出天上圆月的如镜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