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代课教师的人生答卷

2010-05-30 11:57叶伟民
37°女人 2010年4期
关键词:代课孩子教师

叶伟民

大雪封山后,至今仍拿着200元月薪的代课教师王建林习惯在结满冰凌的窗前回首往昔。他的视野因眼疾而模糊,如同那摇曳不定的未来——2010年,这名甘肃会宁县的代课教师将和中国剩余的31万名代课教师一起。被最后“清退”出历史舞台。

对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来说。这是继4年前教育部发布“清退令”后又一个艰难时刻,他们部分已拿着数百元不等的补偿落寞转身。剩下的则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一消息引起公众的关注,人们通过QQ群等网络组织形式呼唤公正对待代课教师清退问题。各种以寻找和资助代课教师为主题的公益行动也随之发起。他和青春:理想,嘱托,扎根

寒假中的甘肃会宁县汉家岔乡常山小学空荡荡的,孩子们刚走几天,失去教职的恐惧就困扰着代课教师王建林。“我看新闻了,说要清退。”2010年1月15日下午,坐在贴着汉语拼音识字卡的教室里,47岁的王建林摊着双手,“我不喜欢‘清退这个词,像赶一群叫花子似的。”现在,他所在的甘肃——中国代课教师拥有量最多的省份之一,将清退剩余的2.1万名代课教师大军,他们绝大部分在偏僻的农村。

如果不是两年前搬到这个新校舍,常山小学还只是两间泥房加一个木制厕所的简陋教学点,一根跳绳和一个皮球是全部的家当,下雨的时候泥浆会没过脚踝。

王建林在这里当了22年代课教师,村里两代人都是他的学生。“他最好的年华都耗在这里了。”村中的同龄人说。

王老师皮肤有点儿黑,面庞消瘦,严重的眼疾甚至让他无法看清教案。“我是用心来教书的。”他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一直站在讲台上。”1980年,王建林高考落榜,他响应号召赶赴大型国企兰州石化当了一名搬运工。“我最想做的还是老师。只有崇高而全面的人才配走上讲台,才配为人表率。”他一直这样认为。

1987年冬天,由于长期的贫困、缺乏营养和腿疾,在老家农村当代课教师的大哥突发急病。王建林从兰州赶回时,已无法站立的大哥嘱托他给30多个孩子代课。但仅仅10多天后,大哥病情恶化,弥留之际他再次强调:“帮村里教好这些孩子。”事实上,王建林若从城市返回农村选择做代课教师,不仅意味着每月的工资要从90元变成40元。而且可能还会遭遇与大哥同样的命运。所以,当时他犹豫了。

后来乡教委干部上门游说,父亲也说不能耽误了孩子们。思考了一个春节,王建林决定留下来,“我想父亲是对的,这些孩子,如果没有老师,将会影响他们一生。”他穿上那套整洁的军便装,登上用泥巴堆砌的讲台。登记册上至今仍用着哥哥的名字。

“我不是没有机会回到城市。”22年后,王建林时常端着一杯罐罐茶陷入沉思,“但人有时候就像那山梁上的树。一旦扎下根来,只会越扎越深。”

他和孩子: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太阳

王建林任职的20世纪80年代末是中国代课教师群体增长最迅猛的时期。义务教育法的颁布刺激了适龄受教育者的激增,也凸显了师资力量的短缺。代课教师成为基层教育的救命稻草,他们原先是农民,然后被称作“民办教师”,后来改为“代课教师”,最高峰时有58万名之多。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王建林都无法适应这种生命的诡异——实现梦想,却以失去哥哥为代价。幸好有孩子们为他驱散愁云,22年间,他一共教出400多名学生。其中30名成了大学生,“我希望他们都能做个好人。”

常山小学最初的校舍位于村子最中央的低洼处,也是雨水的肆虐之地。教室的昏暗让王建林几乎贴在黑板上写板书。下雨天则最让人头疼,他需要不断变换桌椅的排列组合,以让孩子们免于在漏斗般的屋顶下挨雨淋。

一位曾经的学生这样回忆王老师:他时常挑着担,冒着大雪运回一些煤,教室暖和起来了。他却又忙着用衣角给淘气的男孩儿抹鼻涕。

每年600元的教学经费除了买煤取暖已难添一笔一纸,王建林用废木头做了三角尺和计数器,一个废旧喇叭在孩子自由活动时放些儿歌、唐诗。

1997年夏天,一场眼疾找上了王建林——眼睛像灯泡一样肿起来,视线模糊、疼痛怕光。最后他只得蒙上纱布,靠记忆讲课。一个乡教委干部得知情况后为他申请了300元医疗费,这使他的视力得到了部分恢复,同时也留下了后遗症。

“心里亮堂就行。”日渐失明的王建林笑着说。“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太阳。”王建林同时带3个年级的20个学生,用的是复式教学,即一个老师同时给不同年级的学生上不同的课。这从他留在教室里的板书中可以看出来:学前班学拼音。一年级学生字,二年级学加减法。而王老师在传统方法基础上钻研出“同动同静”复式教学法之后,还曾在一些教育刊物上发表过论文。

连夜大雪把常山小学裹成一片白色。虽然是假期,但2010年1月16日这天,王建林还是认真清扫了每个角落。“看不到孩子,我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王建林的学生现在大部分已经走出大山,各有所成。不久前,一位已成为兰州白领的学生感慨于母校的困顿,组织同事送来了一批体育用品,让他甚感欣慰。

王建林有着西北人倔强和尚义的古风,他鼓励学生追求健全自由的人生,而非功利和实用的人生。

一名他昔日的学生跨入大学后想献身慈善事业,王建林成了这个村子里唯一的支持者,“穷人也可以帮助穷人。”2005年,一名记者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时常眯着眼睛的代课教师。报道引来关注,王建林开始受邀参加一些社会公益活动。一次,在兰州被安排住酒店。走进豪华洗手间后,他竟“尿不出来”,他说当时一下子想起学校那问露天的简易茅房,“孩子们还在受苦,我却享福了。”这样想着,竟独自伤心起来。

他和家庭:忠孝之间

22年间,王建林的月薪从40元蜗牛般增长到200元,但分享这点儿收成的不只他一家五口,还有大哥留下的两个孩子。“作为一个男人,我很惭愧。”王建林常自责于让家人生活得太苦了。他没像别的代课教师那样因生活的艰辛而兼职打工,一是眼睛不允许,二是多少觉得有辱斯文。他和妻子张英芳揽下了一单织地毯的活儿,供某款豪华轿车乘客踏脚之用。

密密匝匝的毛线让他几乎把眼睛贴到了梭子上,时间一长就流泪。老伴几制止了他的这种自残行为。把他推到屋外。

有调查显示,代课教师往往是“村里最穷的人”。有些边远地区,一些代课教师甚至数十年拿着40元的月薪度日。同工不同酬现象虽广被批评,但仍无助于改变他们被歧视的命运。

桀骜不馴的王建林不以为意。在外打工的弟弟送给他一套西装,他喜欢这种穿戴整洁的感觉,廉价皮鞋也一擦再擦,“人可不能自己看低自己了,我是村里两代人的老师。”

王建林的家处在山坳深处,门帘已被寒风撕破,墙壁上的图案也已斑驳难辨。

面对家业凋零,农民王建林和教师王建林时常陷入对峙及矛盾中,“对这个家,我亏欠太多。”王建林的父亲逝世于1996年盛夏,此前老父亲已常常抱怨腹部发胀,王建林以为只是胃病,直到放暑假才用三轮车把父亲拉到县医院。医生诊断为肝癌晚期。只剩下一个月时间。

从县城回来,父亲开始吐血。王建林陷入内疚和恐惧中,瞒着父亲偷偷做了口棺材。老人早已觉察时日无多,弥留之际嘱咐儿子3件事情:种好庄稼,照顾母亲,办好学校。王建林道歉说没有尽孝,父亲说把村里的孩子教好就行。

而另一个同样炎热的夏天。突发心肺病的母亲也在呼吸困难中痛苦离世。再后来。由于无暇照顾,女儿的癫痫症越发严重,最终影响了智力,18岁还在上初一。

王建林带着妻儿离开空落落的家,住进学校。村民们回忆,开学的日子,每天傍晚,都会看到这个瘦削的男人带着一行孩子穿梭在田野沟壑问,夕阳把他们映照成一支喧闹而豪迈的队伍。“没有王老师,娃娃们将来还是泥腿子的命。”一位村民说。

2007年8月,由爱心人士出资、王建林贡献土地的新常山小学落成。它坐落在村子北端的山顶上,由此真正成为一处地理和心理的制高点。正式开课的那天,王建林和孩子们在平坦干净的道路上追逐奔跑,笑声、欢呼声交织着旧喇叭中的轻音乐,响彻山野。

他和“他们”:幸存者,遇难者

纵使在尊师重教的“状元县”会宁。代课教师也依然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在这里,政府每年将过半的财政支出投放于教育。培养出6万多名大学生,创造了惊人的升学率,但和西部大部分地区无异,这里的代课教师仍处在未被关注的角落。

据会宁县教育局统计,会宁自2007年以来已有158名代课教师离岗,剩余的771名也将采取“个人自愿。政府补偿”的原则清退。然而补偿标准官方却不愿透露,“主要是钱太少,不太好说。”当地一位教育官员说。这与该县在2004年进行“代转公”尝试时的勃勃雄心大相径庭。当年177名代课教师通过考试获得转正资格,但3年后,这个曾广受赞誉、被称为“会宁创举”的行动,却以“流产”告终。

“我是幸存者,但站在无数个遇难者身上。”王建林说。1995年,他曾成功通过一次“代转公”考试,但核对个人档案时却发现他一直顶替着大哥的名字,这成了王建林教坛生涯的一次回光返照,此后由于学历问题,他再也无缘转正。

“过去等‘代转公,感觉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清退了,算是(对代课教师的职业生涯)判死刑了,但我们做错什么了吗?”这让王建林感到无助。清退政策出台后,一位乡教委干部曾征询过他的意见,是否愿意自动请辞。王建林倔强回绝,说不花钱干也行,“就当我是一名教育志愿者,我死而无憾。”

2010年1月17日,王建林穿上皮鞋,到10公里外的香林村探望代课教师王映斌。他们相识于两年前一个复式教学研讨会上,后成为同病相怜的至交。

王映斌的院子里晒满了玉米粒,但丝毫没有丰收的喜悦——他的妻子患了精神分裂症,整天呆坐于床上。为养活一家五口,王映斌下课后就到乡上工地做苦力,然后连夜批改作业。

王建林心疼好友的劳苦和师道尊严的沦丧。王映斌随后说起几个自动请辞的代课教师,他们成了农民工,但工资却是教书时的10倍。王映斌说实在没辙了,那也是条出路。随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回到家,王建林表情沉重。窗外大雪铺天,他加炭取暖。

2007年,一个慈善组织邀请了包括王建林在内的数十名乡村教师,集中到首都培训,以提高西部教师队伍的素质。

在一次交流会上,一个以嘉宾身份出席的律师得知有代课教师在场。不留情面地问主办方:“都要清退了,为什么还要花钱培训他们?”这挑战了王建林的尊严,他抢过话筒回敬:“你可以把教师分三六九等,但孩子是平等的,他們都需要教育。”

沮丧中的王建林随着浩荡人潮来到天安门广场。“当时我看着远处的毛主席像,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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