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
杨元元是出生在湖北宜昌的一个普通女孩儿,幼年丧父,在军工厂上班的母亲独自将6岁的她和不满4岁的弟弟带大。令人欣慰的是。她和弟弟都很争气,先后考取了武汉大学。
厄运始于杨元元大三时,母亲所在的TU迁址,工人需要赎买房子。已经为培养子女耗干了所有积蓄的母亲出不起这笔钱,只好办了内退,到武汉与女儿同住学生宿舍。
起初武大无法接受母女同住学生宿舍的做法,但在了解杨元元的实际困难后,就默许了。母亲靠卖袜子、手套等小生意维生,杨元元则申请到一份在食堂打扫卫生的工作,以换取免费的饭食。
毕业了。由于无力偿还助学贷款,杨元元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均被校方扣留。这意味着她找不到与其学历相当的工作。只能从事收入低廉的职业。直到5年后。杨元元才将3970元的贷款还清,这才得以考虑下一步的发展。说来令人叹息,区区3970元,对于许多富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夜晚的消费,而杨元元却经历了整整5年的艰苦岁月。
杨元元也有梦想,上大学前曾想将来当个老板,能挣很多钱,所以选择了经济专业;后来发现没有资本基础,几乎实现不了老板梦。所以在报考研究生时,选择了法学。她说今后要为穷人维护正义。
杨元元考取上海海事大学研究生的时候。弟弟正在北京的一所大学读博。这本来是天大的好事,然而,和在武汉读书时一样,杨元元去上海必须带上无处栖身的母亲。
此举当然引来校方异议。可不是嘛,困难的学生不止杨元元一个,如果都将父母带进校园,校方如何管理?于是,杨元元的母亲被禁止进入学生宿舍,在老师的帮助下,她为母亲找到一处月租为450元的房子,但两天后才能拿到钥匙。
这无处栖身的两夜,成为杨元元空前的困境。
无奈之下,杨元元陪母亲夜宿宾馆。130元的价格尽管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已足够低廉,但还是让母女俩备感煎熬。于是,第二天母亲骗女儿说找到了50元一夜的住处,寒夜中却不得不在室外徘徊。同樣在那一夜,躺在宿舍的女儿深信母亲一定舍不得花钱住旅馆,巨大的歉疚使杨元元彻夜无眠。
杨元元与母亲共眠的最后一夜是在花钱租住的房间里,她将空无一物的房间打扫干净,在水泥地上铺好单薄的被褥,母女俩就这样相依而卧。
找房时,杨元元曾对母亲说:“我都30岁了,你跟我不但没有享到福,还受罪。”而在自杀前的2009年11月25日下午,杨元元又说:“都说知识会改变命运,我学了那么多知识。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2009年11月26日,杨元元半蹲在宿舍楼的盥洗池前自缢。那个盥洗池距地面不足1米,同学说。只要有一丝生存欲望,她随时可以站起来。
然而,这个女孩儿就以这样决绝的方式选择了离开。
不能说她不够坚强。生于贫困的她能够坚持完成这样的学业,靠打工还上助学贷款,其间不知会有多少困难,但杨元元凭一己之力一一承受下来,她应当有很大的韧性。而带着母亲读书,在这个崇尚金钱的年代又需要多大的勇气——那无异于向众人宣示自己的贫穷和无奈。正当花季的女孩儿除了学业,应当得到男孩儿的追求和宠爱,应当有自己的花前月下,浪漫情怀。然而,杨元元至死也没有经历过一次爱的体验。她很少与人交往。甚至连亲友师长关切的提亲都一一拒绝,理由是未立业,没有成家的基础。
当她在学校食堂打扫卫生时,看着同学们将大量吃不完的饭菜扔在餐桌上;当她与母亲穿行在校园里,看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地享受着各种娱乐和聚会时,不知她内心会是何等滋味。
她只能孤独地坐在食堂的一角,默默进食着用劳动换来的粗糙饭食,这种卑下的处境每时每刻对一个女孩儿自尊心的考验,想想就使人不寒而栗。
最难堪的还是必须带在身边的母亲。杨元元想用知识报答她,然而,不管怎样努力,她都无法让母亲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应该说,这对母女是令人尊敬的,即使在贫穷中还坚守着自立。
然而,当母亲最终被校方驱赶时。当母亲在寒夜中流落街头时,作为一个自尊的女孩儿,她感觉无力对抗这冷酷的现实,终于崩溃。
事件发生后,许多人在追索杨元元自杀前的种种细节,比如哪个时刻或哪个人的哪句话伤害了杨元元。在我看来,处境的困窘本身就在每时每刻伤害着杨元元。尊严似乎是个无形的东西,但却是人活下去的重要支撑。在遭受了无数次外界对自身尊严的打击下,这个没有被贫穷击垮的女孩儿认输了。她选择了一种令人震惊的告别方式。
这个女孩儿的悲剧一直纠结心间,令人哀痛莫名。同样为人父母,我无法想象杨元元的母亲怎样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这位母亲曾在极端困境中孤身一人将一对儿女抚养成人,并且一一将他们送进令人羡慕的高校。她本应以此告慰长眠地下的丈夫,也能够以骄傲的神态面对一切世人。然而……
如果杨元元的死使全社会更关注这个被称为“蚁族”的贫弱群体。那么,是否可以说,她的死也获得了某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