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父亲年轻时是位石匠,每个星期只回来一次,骑一辆旧金鹿自行车,车至村头,铃铛便清脆地响起来。我跑到村头迎接,拖两把鼻涕,光亮的脑袋瓜儿在黄昏里闪出光芒。父亲不下车,只一条腿支地,侧身、弯腰,我便骑上他的臂弯。父亲将我抱上前梁,说,走咧!然后,一路铃声欢畅地载我回家。
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面,纯正的胶东打卤面,年轻的父亲可以吃掉4大碗。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他每一次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总在睡梦里听见母亲下床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然后,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床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汽,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汽里上路,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他心爱的20多公斤的开山锤。父亲干了近30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1500多次来来回回,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日子,母亲也不敢马虎。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啃着窝头和咸菜。
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而我,却开始离家了。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脖子上长出喉结,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儿,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学校在离家100多里的乡下,我骑着父亲笨重而结实的自行车,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正宗的胶东打卤面,盖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以及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学校里伙食很差,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亲。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然后,毕业,我来到城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我饿得受不住,就会找个借口回家,然后在家里住上一阵子,一段时间以后,当认为伤疤已经长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无着——城市顽固地拒绝着一个来自乡村的,只有职高文化的腼腆而单纯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楼大厦令我恐惧,但也向往。
还是回家,坐在门槛上抽烟,看母亲认真地煮面。母亲是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忙碌的,她将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离开家门。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她会在饼里放上糖,放上鸡蛋,放上葱花,放上咸肉,然后在饼面上沾上芝麻,印出美丽的花纹。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的那么美好。可是她从来不问,母亲把她的爱和责任,全都变成了饺子、烙饼和面。母亲看着我吃,沉默。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我知道这苍老,全因为我。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而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而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而且易于消化,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出门,交好运;回家,长长久久,很好的寓意。想想母亲的话,该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们,出门平安,回家长久,足够了。
然而母亲很少出门,自然也没有机会吃到“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只有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计划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为秋收,母亲只好独行。头天晚上,我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会为母亲准备一盘饺子,可是当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汽车。
头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怕不能按时醒来,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然而我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一个盹儿,天就亮了。可是,父亲离家的那些年月,我离家的那些年月,母亲却从未曾忘记,从未曾耽误,哪怕一次“起身的饺子”。
母亲是在3天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异常。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这老在于她的神态,在于她的动作,而绝非半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就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她闻到了“落身的面”。那笑,让母亲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母亲吃得很安静,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说,挺好吃。
3个字,足够母亲和我们幸福并珍惜一生。
(丁丁摘自《做人与处世》泰平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