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 千北
寻找:孩子的血脉亲人在哪里
伴着一阵剧咳,4岁的小冉赶紧捂住嘴巴,一只手不够,就用上两只小手。她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不安、乞求,还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早熟。
刘丽苹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小冉。女儿乖巧地回头,柔软的浅黄色头发在妈妈脸庞上拂过。
2009年9月26日,家住四川成都龙潭寺镇的刘丽苹带着女儿来到华西医院。
一纸薄薄的心脏彩超报告单,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先天性心脏病,建议尽早手术,否则随时有生命危险。手术费大概10万元。
刘丽苹一阵眩晕,她和丈夫丁学峰都在一家工厂打工,每月工资加起来不过2000多元。医生说:“把孩子的防疫手册给我,先登记吧。”
刘丽苹嗫嚅着:“这孩子是3个月前抱养的,还没办手续,她爷爷奶奶将她给我们时没有防疫手册。”医生神情严肃地说:“手术必须有孩子的法定监护人现场签字。”
夜深了,小冉突然从梦里惊醒,哭喊着叫“妈妈”。夫妻俩赶紧跑进孩子的房间,小冉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乖,我今天打针没哭,你不要送我走。”刹那间,刘丽苹的心被揪得酸疼酸疼的,喉咙有点儿堵,轻声而坚决地回答:“妈妈给你看病,妈妈不让你走。”
孩子终于又睡着了,凝视着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小脸,刘丽苹夫妇心潮起伏:他俩结婚多年了,感情深厚,只是一直没能生育,这才四处托人打听,抱养了这个孩子……
那天正是“六一”儿童节,满大街都是笑得跟花儿一样、捧着各种礼物的孩子,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女娃娃一样——天气已经热了,她还穿着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毛裤,毛裤里别说小内裤,连秋裤也没有;鞋子破得厉害,几个脚趾全露在外面。一旁的爷爷张义桃说,孩子的父亲在外打工,收入微薄,母亲跟人跑了,音讯全无,老两口实在无力抚养,只得将孩子送人。
刘丽苹掏出湿纸巾替孩子擦拭脸上的灰垢。孩子都是敏感的,她能迅速辨别出爱与关切,仰起擦净后清爽的小脸,冲着刘丽苹一笑。刘丽苹因孩子这依赖的笑容而心弦一颤。
“她叫什么名字?”刘丽苹问道。爷爷正在清点丁学峰付给他的3000元“抚养费”,奶奶嘟囔着:“你们给她重新取名吧,随便叫个啥。”就这样,孩子被刘丽苹抱回了家。
小姑娘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飘着清香的新衣服。刘丽苹给孩子洗澡时,发现她胳膊上、腿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新有旧,于是用红药水给她擦伤口,她不时疼得咧嘴。刘丽苹心疼地问她怎么回事,孩子的眼睫毛就垂柳一般遮掩下来,躲开了。刘丽苹亲了亲她紧闭的眼帘,对丈夫说:“就叫她‘小冉吧,柔软地垂下来的意思。”
小冉就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很快适应了新家的水土。一个月后,她自然地喊出了“妈妈、爸爸”,家里每个角落因此而鲜活光亮。只是,她身体不太好,隔几天就会感冒。
现在病因确诊了,怎么办?刘丽苹夫妇对视良久,下了决心:无论怎样,必须先找到小冉的亲生父母。
3天后,小冉的咳嗽症状控制住了,刘丽苹、丁学峰按中间人提供的地址,带着小冉来到爷爷奶奶的租住屋。令夫妻俩愕然的是,那里已经人去屋空。夫妻俩只得轮流背着小冉,挨家挨户打听。终于,一位中年男子说了实话:“老张两口子早知道娃娃病很重,就隐瞒病情想送个好人家,送了几次都被人退回来了。”
刘丽苹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愤懑?受骗?再看看身旁的小冉,又生出无尽的悲哀和怜惜。根据男子提供的地址,刘丽苹夫妇决定带着小冉去张义桃的老家——自贡市富顺县某村。
一路颠簸后,经村民指点,他们找到了张义桃的家。刘丽苹夫妇竭力解释自己的来意,说得口干舌燥,但张义桃的家人就是不肯透露小冉亲生父母的信息,连张义桃夫妇也不知所踪。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小冉不见了。焦急地寻找之后,发现小冉居然将自己藏在院中一堆稻草垛里,浑身颤抖着说:“妈妈,我害怕,你不要把我丢给他们!”刘丽苹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走,妈妈带你回家。”
3人已经走远了,“哎”的一声从身后传来,是张义桃的嫂子。她递给他们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并说:“千万不要说是我给的。”
寻找:孩子的一线生机在哪里
刘丽苹锲而不舍地拨打张义桃的电话。张义桃的态度极其善变,最后他说:“等我春节回来再办手续吧。”刘丽苹实在忍不住满腔怒火:“娃娃熬到春节,恐怕命都没了……”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已是忙音。
2009年10月6日,一位刚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小伙子,将小冉亲生父亲乔敏的电话告知了刘丽苹夫妇。
令刘丽苹欣慰的是,乔敏态度和善,马上承认了女儿是他亲生的,只是他居然不知道孩子被送养的事情。听说女儿病情危急,手术必须亲生父母签字时,他着急地说:“刘姐,我最迟3天后赶到成都。”
第四天,3个人在火车站接到了乔敏。乔敏年仅25岁,看上去青涩未脱。他盯着小冉,小冉则躲在刘丽苹身后。刘丽苹牵着孩子的手放在乔敏的掌心里,小冉想缩回小手,乔敏身子一震,本能地抓住了孩子那瘦弱的、满是输液针眼儿的手。
“我的娃呀!”乔敏一边蹲下身子一边掩饰着将眼角的泪拭去,拥抱着女儿。小冉居然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乔爸爸。”
乔敏愧疚地告诉刘丽苹夫妇,小冉原名乔雨欣,2005年11月1日出生。他和女儿的妈妈范平兰没有领结婚证。因为家里负债几万元,所以他一直辗转各地打工,小冉的妈妈就丢下孩子跑了。
乔敏找了个借口让小冉到外屋玩儿,然后才和刘丽苹商量:“我在厂里打工,不可能带着孩子,她奶奶、外婆也都不要她,只有靠你们了。咱们办手续吧,你们收养她。”
第二天清晨,一行4人出发了,他们要去小冉的外婆家,寻找范平兰的下落。
然而,即使乔敏跪求了半天,小冉的外婆依旧说:“不知道电话号码。”正僵持间,一旁的小冉费力地提着个大茶壶走过来,茶壶很沉,她双手拎着走一步歇一步,小脸涨得通红。她挪到外婆身边,说:“外婆,喝水。”多次被送养、被退回的经历,让这个年仅4岁的女孩儿知道,自己没有调皮任性的权利,她无比温顺,随时察颜观色讨好别人。屋里的大人们看傻了眼,外婆眼圈也红了:“平兰又嫁人了,孩子还没满月,她肯定不会回来。”
夜里回到成都,刘丽苹发现小冉又在发低烧。她决定和乔敏去民政部门,恳求特事特办。接待人员是位认真的老大姐,她解释了一遍相关法律法规,表明的确无法办理。随后,她心直口快地斥责乔敏:“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却要将孩子送人?我见过很多条件不如你的也在养小孩儿。既然有了孩子,你就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一番话说得乔敏满脸通红。
回到刘丽苹家,乔敏摸了摸小冉的额头,小冉敏感地问:“乔爸爸,你要走了吗?”乔敏回答:“是呀,雨欣也要跟爸爸走。”小冉盯着刘丽苹看,刘丽苹已是满脸的泪,她想说句“让孩子留下吧”,可是于法于理都不行。
刘丽苹收拾了3大包东西,甚至还有孩子冬天穿的棉衣。小冉举着布娃娃问:“妈妈,这个我可以带走吗?”刘丽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乔敏决定送小冉到富顺县大山里的舅婆家,每月付300元钱寄养着。
寻找:生命的温暖栖息地在哪里
自小冉走后,刘丽苹的心空荡荡的,她始终牵挂着孩子的病,于是跟丈夫商量,一定要想办法给孩子治病。丈夫理解她的心情:“这女娃和我们有缘,我支持你。”可两个人全部积蓄还不到两万元。刘丽苹四处奔走向亲朋好友借钱,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娃已经被亲爹带走了,你还操这份心干吗?”
刘丽苹的执著和善良感动了上苍。经一位朋友牵线,麦田公益机构成都分部的徐先生亲赴富顺考察后表示,同意捐助两万元。同时,徐先生还联系了成都心血管病医院,医院允诺最大限度减免费用,整个治疗只需4万元左右。
这一天正好是2009年11月1日,小冉4岁生日。刘丽苹赶紧给乔敏的舅婆打电话,舅婆说,孩子没待两天,就被乔敏接走了。
刘丽苹的心又悬了起来——乔敏是否觉得不堪重负,也像张义桃那样把女儿“卖”了?
直到电话那端传来小冉软软的声音“爸爸给我买了块小蛋糕呢”,刘丽苹才舒了一口气。乔敏告诉她,他放心不下女儿在大山里生活,所以决定千难万苦也要将女儿带在身边。现在,他在富顺县城找了份工作,女儿白天送去附近一个幼儿园,下班后再接回来。
几天后,乔敏带着女儿再次来到成都。他掏出一个旧信封说:“我筹了几天,只借来了5000元。”刘丽苹伸手将钱推了回去:“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了。”
刘丽苹明显感觉到,短短一个月,乔敏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学会了给小冉洗澡穿衣,甚至还能笨手笨脚地给女儿梳小辫。当刘丽苹要给孩子买饮料时,他却拿出一个灌满白开水的饮料瓶。小冉懂事地说:“爸爸要攒钱给雨欣治病,将来还要读书,雨欣生病了,喝白开水有营养。”是的,小冉已经很自然地将名字换成了“雨欣”,将“乔爸爸”换成了“爸爸”,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女啊。
2009年11月16日,乔雨欣的手术时间。医生告诉乔敏,雨欣心室有5毫米缺损,手术时可能出血,需要提前准备血浆。乔敏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用我的吧,我是她爸爸。”
终于,主刀医生疲惫又欣喜地告诉他们:手术非常成功。
刘丽苹腿一软,瘫倒在丈夫怀里。泪眼模糊中,她看见乔敏正伏在女儿的床头,亲吻女儿光洁的额头、紧闭的双眼、苍白的小脸,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我的雨欣没事了。”刘丽苹拉着丈夫的手,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刘丽苹才来探望手术后苏醒的雨欣,她站在窗外看着父女俩。乔敏正在用毛巾替女儿擦汗,动作轻柔,嘴里给女儿讲着故事。他说:“爸爸去过好多地方呢,等你病好了,爸爸都带你去玩儿一遍。”雨欣也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父亲。
刘丽苹默默地站了很久,打算手术后再想法办理收养手续的念头动摇了。
2009年11月25日,雨欣出院了,刘丽苹夫妇却没有出现,只托人送来一包东西。包里有儿童读物、崭新文具、衣物,还有一封信。
“乔敏,你好。通过我们这些天的观察,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的。今天我们没来,是因为现在我们出现有可能影响到雨欣的情绪和康复。过段时间,我们会去看她的。我们爱这个孩子,但事实上,我们永远无法替代你给她的爱。
“我们希望并且确定,她长大以后,记忆中曾经遭受的伤害会渐渐模糊。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伴随她成长的,全是爱,全是温暖。”
写下这封信时,刘丽苹泪流满面。曾经,刘丽苹恨不能将孩子镶嵌在自己怀里,以为那是她最好的去处。然而在四处奔走寻找她亲生父母的路上,在倾其所有为她治疗的过程中,在看到孩子与亲生父亲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后,她选择了放手。因为溯根求源,其实爱才是孩子唯一的归属地。
乔敏背着雨欣,走在回家的路上。雨欣沉沉地睡着了,嘴角带着笑,像她的名字一样,一朵历经风吹雨打、泪水伤痛的花儿,终于拥有了欢欣快乐的结局。
(清水湾摘自《婚姻与家庭·性情读本》
泰平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