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 陆 编辑/任 红
杭州四宜亭十个井眼的郭婆井,堪称杭州水井之最。 摄影/都市快报/CFP
在幼时的梦田里有一口井,是神话故事《柳毅传书》埋下的奇异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蓬勃得郁郁葱葱。它在洞庭湖的君山上,有光滑可鉴的青石板条井台、苔痕斑驳的井壁和甘冽幽深的井水。井旁有一棵树冠如华盖的橘树。风从橘树茂密的的枝叶中穿过,滤过了无尽的绿意和清凉。
这是一口多么奇异的古井!它连通大海的龙宫。传书的柳毅就是在井旁橘树上连叩了三下,引来了海神。他随海神从井中进入龙宫,将龙女托付的书信传给了龙王,救出了在荒野中孤苦伶仃牧羊的龙女,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井水幽澜,星星波光,它给我幼时生命的天空洒满了星月的清辉。
相传汉朝汉武帝为犒赏汉将军霍去病的战功,特赐御酒。霍将军认为功在全军将士,无奈人多酒少无法共饮,便将御酒倾于井泉之中,于是“其泉如醴,甘或如水”。
井,在华夏民族悠悠岁月里,流传着多少永汲不竭的文化故事,柳毅传书,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九江有著名的灌婴井,是西汉名将灌婴在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领兵屯扎九江时开凿的。它与诸井不同之处在于,“每遇江涛汹涌,人闻井有浪声”。李白诗中写道:“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
在嘉峪关以东的酒泉市有一口酒泉井。相传汉朝汉武帝为犒赏汉将军霍去病的战功,特赐御酒。霍将军认为功在全军将士,无奈人多酒少无法共饮,便将御酒倾于井泉之中,于是“其泉如醴,甘或如水”。大诗人李白写诗以记之,赞誉这口醇香四溢的酒泉井:“天若不爱酒,天上无酒仙;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在成都浣花溪旁有著名的薛涛井。唐代著名才女薛涛,曾与唐代的元稹、白居易、张籍、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祜等名士写诗酬和。她制作的深红小彩笺——薛涛笺,为当时裁书供吟的时尚物品。万历五年进士王士性典试四川时写有“为染薛涛笺,来看薛涛井”的诗句。杨慎则有“重露桃花薛涛井,轻风杨柳文君垆”的诗句,缅怀薛涛和卓文君两位旷世才女。
在“楚汉名城”长沙,有久负盛名的白沙井,因井水清冽甘甜,被誉为“长沙第一泉”。刘禹锡特地写下了“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的名句。据说毛泽东当年写下的“才饮长沙水”,也是指的白沙井水。
一口口古井的传说故事,一段段隽永的历史缩影,一回回与华夏文化的阡陌交织,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向往的思索。
福建平和县芦溪镇蕉路村,国家级保护文物——“绳武楼”中央的水井,至今还在使用。 摄影/常刚/CFP
迄今发现最古的井,为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的木构水井。方坑四壁密排木桩,并有方框支护,与象形字的“井”字相印证。
井,廖廖四笔,写实地画出了它的形体。探望岁月的深处,那滋养生命,浇灌五谷,也滋养着华夏几千年文明的水井,最早始于何时?谁是最早的开井人?
井,不属于蛮荒,不属于渔猎,不属于游牧;它属于稼禾,属于市井。迄今发现最古的井,为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的木构水井。方坑四壁密排木桩,并有方框支护,与象形字的“井”字相印证。这口井距今已有六七千年的历史。在水井附近发掘出干栏式建筑群和大量炭化的稻种,证明我国稻作农业的悠久和漫长。
汉代人写的《淮南子·本经训》中说:“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第一个掘井人叫伯益;他掘出第一口井时,龙腾空乘云而去,众神跑回天国昆仑山。井的发掘,是连龙和神都视为是改天换地的大变化。井的发掘是农耕文化开启的象征,是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从此以后,人们结束了不稳定的狩猎和采集生活,以及“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开始了定居的农耕生活和市井生涯。
尧帝《击壤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这是当时人们向往的理想社会:有一个固定的家,有一个归宿,不再餐风宿露,不再栉风沐雨,这是何等的安逸,何等的笃定?
第一个打井人极有可能是一个不知名的游牧者,或是一个狩猎人,他先发现了一口出水不多的泉眼,刚刚能满足自己和家人的饮用。为了寻求更多的水,能满足牛羊家畜的饮用,他将泉眼淘深、拓宽,让水贮存起来,然后砌起井沿……水贮存得越来越多,就可以将四处奔波采摘的果实在土地上种植下来,用井水加以浇灌,于是农耕时代拉开了序幕。
虽说土地广阔无垠,但没有作为生命的命脉的水,人们依然无法安身。考古发现:古人类社会人口密度呈线状分布和点状分布:线形分布——如河、江等附近密度线则与之平行分布在两岸的环绕带。点状分布——如湖泊、水井等密度线是一个围绕水源的同心圆。而围绕水井形成的人口密度同心圆,出现较晚,都在农耕社会以降。河岸、湖边的土地毕竟有限,况且这里的土地虽有着饮水、浇灌的便利,但也有着洪涝灾害的威胁:抑或会颗粒无收,生命离散。
打井,无疑是一项伟大的创举,它极大地开拓了生存的空间,改善了生存质量,开启了人类全新的农耕生活。在当时科技水平低下的状况下,能找到地下水的水脉,成功打出水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淮南子》说第一个打井人是伯益,但有的史书上说是尧帝,也有书上说是大禹。但我想,第一个打井人极有可能是一个不知名的游牧者,或是一个狩猎人,他先发现了一口出水不多的泉眼,刚刚能满足自己和家人的饮用。为了寻求更多的水,能满足牛羊家畜的饮用,他将泉眼淘深、拓宽,让水贮存起来,然后砌起井沿……水贮存得越来越多,就可以将四处奔波采摘的果实在土地上种植下来,用井水加以浇灌,于是农耕时代拉开了序幕。
正如世界著名导演吕克·贝松制作的电影《家园》中所说:“农业改写人类历史,终结了不稳定的狩猎和采集时代。”不管最初的打井人是谁,他无疑都是历史上一个有着伟大功绩的人。“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过一种自给自足并恬淡自得的生活。因为水井,人们有了在广袤的土地上定居下来的凭借和理由。
上:白沙井最早只一眼泉,明末水分为二,其后又增二眼。井周绕以浅沟导水,靠山坳一面横立一石,上镌“白沙泉水”四字,高处有石栏围,汲水方便。摄影/微光
下:在成都浣花溪旁有著名的薛涛井。唐代著名才女薛涛,曾与唐代的元稹、白居易、张籍、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祜等名士写诗酬和。她制作的深红小彩笺——薛涛笺,为当时裁书供吟的时尚物品。摄影/田欣/CFP
围绕水井的来往反复,将世代定居在这里的人们编织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整体,并逐渐积淀起了人与人之间手足相依的深情。难怪孟子在《滕文公上》说:“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能助,疾病相扶助,则百姓亲睦。”
水井,把人们聚合在了一起。水井成为了每个村落的中心,成了每一个街市的依傍。每朝聚井汲水,是生活的重要内容,是同乡同里每日里的聚首,是亲切的嘘寒问暖,是心灵的交汇和精神的碰撞。心与心的交融,人与人的相帮,自然生发出友好和睦的亲情。围绕水井的来往反复,将世代定居在这里的人们编织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整体,并逐渐积淀起了人与人之间手足相依的深情。难怪孟子在《滕文公上》说:“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能助,疾病相扶助,则百姓亲睦。”
水井,也是情人会面的最佳场所,因为汲水是他们得以见面最顺当的理由。在那里有他们最初的相识,有后来目光的深情交织,有情切切意浓浓的私语,有定情信物的私下里的交换,也有由水井培育出的一段段美丽而缠绵的爱情故事。
水井集聚了人气,也形成了最早的卖场。“古人未有市,若朝聚井汲水,便将货物于井边货卖,故言市井也”(唐张守义《正义正词严》)。《管子·小匡篇》中也说“处商必就市井”。水井,成了人们最早的交易与买卖货物的场所,以物易物,或是钱物交换;既可以就地摆摊,又可以直接手拿货物站在井边,真是方便而又快捷。久而久之,水井边人气越聚越旺,形成了正式的卖场,并逐渐扩大了规模,建起了商铺和街市,商贸便兴起和繁荣了起来。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永词”。此句虽说的是柳词的时兴和人们对柳词的喜爱,但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井台旁,柳荫下,是歌谣、新词的传习之所,也是人们娱乐、酬唱之地。
龚滩古镇上的四方井 摄影/微光
有些地域的习俗,婚礼上新娘进门要办的第一件事是“挑新水”,让新人认识一下井的位置,方便今后的汲水饮用洗涤。但老人们则说,“挑新水”是让水井认识新娘,承认她是村子里的新成员,以求井神的庇护。
水井,不仅是生命所需,也是情感寄托的一个亲切意象,凝聚着同乡同里的深情厚意,牵挂着游子们魂牵梦绕的思念。乡井,乡井,代表了故乡的称谓,仿佛成为一种对于故土的痴迷,始终在心灵的田园不断地涌出清甜。人们把迫不得已到外地谋生叫做“离乡背井”。而离开故乡的人们,最想念的就是那口喝了一辈子的井,这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赖,也是一个游子对故乡的感怀。而同饮过一口井水的人们,在他乡相遇时,也仿佛是遇到了血脉相通的同胞和至亲。
井水对于世代耕作的人们来说,从生到死都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有些地域的习俗,婚礼上新娘进门要办的第一件事是“挑新水”,让新人认识一下井的位置,方便今后的汲水饮用洗涤。但老人们则说,“挑新水”是让水井认识新娘,承认她是村子里的新成员,以求井神的庇护。村民过世,家人迅即前往水井为其“取水”,让死者上路后有水可用,更为了感谢水井一生的养育之恩。平日里,大人也常常用戏谑的口气地告诉小孩,他是他妈一大早从井里挑来的,当时他就是赤条条地坐在桶中。原来井水才是他真正的生身母亲。
五种祭祀对象中,门、户、灶、中留均为室内建筑,唯有水井例外。逢年过节,人们祭井,是不用鸡鸭鱼肉等荤菜,而多用豆腐之类素食的。
古往今来,人们对水井的依赖,转为由衷的敬重,因此每年各地都有着隆重的祭井仪式。古书《白虎通》在谈到祭祀行为时,特别对祭井作了一番解释:“五祀者,何谓也?谓门、户、井、灶、中留也。”五种祭祀对象中,门、户、灶、中留均为室内建筑,唯有水井例外。逢年过节,人们祭井,是不用鸡鸭鱼肉等荤菜,而多用豆腐之类素食的。对于水,这种人们生命的大需之物,洁净而清冽,如日光,如空气,无味而无色,但却是人们须臾不可离开的。对它不可轻慢,不可亵渎,是该用最真诚的态度,最素净的祭品来祭祀她。“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人与人交往的最高境界,这里大概也推及至人与神的交际。
许多水井旁大多种有古树,或是柳丝飘拂的古柳,或为绿荫蔽地的古樟,或为独木成林的古榕,最不济的,井旁也有几杆青竹,一片芦苇,撑起一片葱茏。井旁的树木,既是水井抵挡风沙的屏障,也是汲水的人们歇息纳凉的好去处。井边古树,不论是天生的还是人种的,都与井水一样受人敬重。人们在祭祀水井同时,也祭祀井边的古树。有些有历史背景的水井,还“刻碑勒石”记载它的开凿人、开凿时间和背景故事,以示后人不忘过往,不忘凿井人的恩泽,即人们常说的“吃水不忘开井人”。
为了方便过路的人饮用井水,水井旁往往“具绠缶,备水器”。过往的人们自己动手将水桶抛入井中,轻抖井绳,水桶便倾没水中,然后抓紧井绳双手倒换着提水饮用。井水是可以敞开饮用的,但不可以弄脏,否则会遭到天谴人怨的,喝了肚子要痛的。如今在偏远山区的村落,在山路上行走,遇到水井,需要饮用,仍旧保持着祭祀的习惯:或叩首致谢,或给个“买水钱”,即丢个“草标”,以示尊重和谢意。
上:江苏淮安的周恩来童年读书处的水井摄影/于夫/CFP
下:江西九江的浪井,又名灌婴井,位于九江市区西园,相传为西汉名将灌婴在高祖六年所凿。唐代诗人李白曾写下了“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的著名诗句。摄影/蔡杰/CFP
井口的时光是闲散、宁静、安详的,随时能将心情放逐在清风和绿荫之间。人们可以坐在井旁发呆,听着风声,饮着甘泉,不去苦想人生的种种不幸和苦难。
夏日里,辛苦劳作的人们,长途跋涉的过客,来到井旁,喝几口清凉的井水,解暑而清心;再用井水兜头冲个凉,通体清爽而舒泰。解渴冲凉之后,在井旁浓荫遮蔽的树下,农人们坐着歇息一下,说说年成,话个桑麻。过客们则打听个路程,说一段见闻。老人们则在树下静静地坐着,咀嚼着往事,回味着从前。
井口的时光是闲散、宁静、安详的,随时能将心情放逐在清风和绿荫之间。人们可以坐在井旁发呆,听着风声,饮着甘泉,不去苦想人生的种种不幸和苦难,彻底放松一把。远道而来疲惫不堪的过客,甚而借着古树浓密的绿荫,枕着树上悠长的蝉鸣声,一觉无梦到故园。
冬日里井边也不寂寞。当井口弥漫出白色的雾气,姑娘媳妇们都不再去河边洗衣洗菜,她们络绎不绝来到井台旁。井水多暖和啊,手不会像在河水里洗涤那样冻得像红萝卜,要不住地呵气。清澈的井水洗出来的衣裳,底色儿清,花色儿艳,件件都透着水色,清亮亮的。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喝一口井水,温乎乎的,它不像河水那样刺骨冰牙,而像地母的乳汁一样温润甘甜。
有的井很深,为了便于汲水,人们安装了轳辘和杠杆。通过那井口的吱吱呀呀的轳辘,那晴空中起落的杠杆,汲起一桶桶清清的井水,也汲起一阵阵清脆的欢笑,汲起一段段清亮的往事。
他们还知道那些流传千年的水井的美丽传说和故事吗?那传说中星月般清辉还会辉映着他们的梦田,芬芳着他们的生命吗?我想,井在他们的梦田里恐怕是另一副模样,是穿越时空的隧道,抑或是宇宙里的黑洞?
大理喜洲古镇古井 摄影/微光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朝汲井水的生活已经离我们渐渐远去,自来水已经进入千家万户,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便利。水井遭到冷落甚或淘汰,便是迟早的事。随着大规模的现代化建设的快速推进,不少水井已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被填没一空,那些幸运保留下来的水井,命运也将岌岌可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在历尽岁月的沧桑之后,面对历史和现实的坚硬碰撞,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世事变迁,我们也早已有了拈花一笑的了然:在现代文明列车飞速前行的今日,旧式的生活和习俗,都会以前所未有速度被迅速抛在了后面。我们的后人有他们自己全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曾经历过的。
但我还是想执拗地发问:他们还知道那些流传千年的水井的美丽传说和故事吗?那传说中星月般清辉还会辉映着他们的梦田,芬芳着他们的生命吗?我想,井在他们的梦田里恐怕是另一副模样,是穿越时空的隧道,抑或是宇宙里的黑洞?这梦想虽说神奇而渺远,却少了温暖,缺了美丽,没了文化的蕴藉和历史的厚重。
但我确信,那些井水养育大的人们,一定不会忘记它们的。虽说水井的陈年旧事,稀松平常,但它经过了几十年的发酵,数千里的牵绊,在你不经意间,一不留神便沉醉其中。我们常会不由自主地发问:故乡的那口井呢?那清冽甘甜的井水呢?那湿滑的井台旁那些鲜活的生活场景,还有那些井台旁过往人们的温暖背影呢?它们都消失在逝去的时光之中了吗?四顾茫然,令人惆怅。要知道,我们在免去凿井、汲水和挑水的辛劳的同时,也失去了辛劳中收获的欢愉,失去了与自然天地紧密依存的深情,失去了水井文化在精神田园散播的芳馨。
水井牵起的乡愁啊,如那汩汩不绝的井泉水,如丝如缕,绵绵不绝。难以排遣的乡愁,其实是人们渴望返回故地的精神期盼,是人渴求返回本真存在和诗意家园的灵魂指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