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卿
本论文的研究对象是张爱玲小说世界中的隐喻,写作中放弃仅仅把隐喻当成认识论和修辞学的研究立场,寻求在活生生的阅读体验中进行隐喻理解和阐释,提升隐喻的学理内涵和人生尺度,从隐喻是“转换生成的生命形态”的角度来把握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开启出其特有的艺术价值和人生寓意。
一、隐喻及其界说
隐喻,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下的定义是:“隐喻就是把一个事物的名称转用于另一个事物。要么从种转向类或类转向种。要么根据类比关系从种转向种。”束定芳说:“对隐喻进行定义实际上涉及到隐喻本质的认识,因而有着哲学和方法论上的意义。对隐喻的定义历来有广义和狭义两种,亚里士多德曾将一切修辞现象称为隐喻性语言。亚氏认为隐喻与明喻一样,都是一种不同事务的对比,是一种修饰性的语言使用现象。”从理论上讲,隐喻可以是词、词组,可以是句子,也可以是篇章,从功能上讲,隐喻并不拘泥于现代修辞学的修饰功能。更多的是认知功能和哲学启示功能。
耿占春指出“隐喻是以不同存在或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为基础的,即是以人与世界的相似性为基础。隐喻——不论是诗的隐喻、宗教象征或认知模式——是创造和构成人与世界的相似性和统一体的一种方式。”使用隐喻将原本更复杂更隐秘的存在展现在眼前,将不同的存在与事物联系起来,无疑丰富了语言的表达,形成了意义的转移与升华,使得我们的感知范围扩大。认知功能提升。
人类由于自身的局限性,包括人的肉体的脆弱和人的种种内在矛盾:灵与肉的矛盾、生与死的矛盾、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物质与精神的矛盾等等,决定了人类的生存必将受到来自自然与人类本身的种种挑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凸显出人类生存的丰富性、复杂性与不可重复性。在种种矛盾央缝中艰难生存的人类意志。必须不断强韧起来,以承载种种精神负荷,承受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毒素的侵蚀,引领人类走出困境。这个过程就是活生生的人之生命体验的过程,人类所处的困境就是人之本真生存的生命状态。这就为化无生命为有生命的隐喻开启了更为广阔和充满无限可能的视阈。
二、隐喻世界中转化生成的生存意蕴
张爱玲小说的色彩、意象为何能够独树一帜?这就需要从张爱玲小说中隐喻的类型与特点上来把握其独到之处,继而理解其所转化生成的新的人物心理、生存意蕴。
1、隐喻的类型
纵观张爱玲的小说,最具标识性的隐喻类型主要有两种:色彩隐喻和意向隐喻。其一是色彩隐喻。大凡有创造力的作家,无不对色彩有着敏锐感觉和独到见解。古典名著《红楼梦》中,色彩运用烘托点染、浑然天成,为读者构建出一个富丽堂皇、绚丽多姿的色彩世界。先看第三回中对宝玉的出场描写,“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不同的色彩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引起人们不同的情感变化,所以文学艺术家往往给不同性格的人物设置不同的“标志色”。贾宝玉的“标志色”是红色,不仅他的日常穿戴以红为主,他的住所是“怡红院”,笔名叫“怡红公子”,红色成为了贾宝玉的标志。红色中隐喻着贾宝玉的身份与性格特征,红色与贾家簪缨世家地位相吻合,也与宝玉作为封建贵族的叛逆者的身份相吻合,还代表了他的叛逆思想和反抗精神,预示着他将不受世俗束缚。勇敢追求美好自由的爱情。
《红楼梦》的色彩隐喻手法无疑给了喜爱古典文学的张爱玲以深刻的影响。为作品或人物设置类似于“标志色”的“底色”就成为了张爱玲架构作品的重要环节。使其小说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情调与隐喻意蕴。张爱玲通过人物的服饰、外貌和景物环境描写,不仅为人物的身份性格勾勒出“底色”,还能起到衬托人物心境、情绪的作用,将虚无的心理活动转化为读者可以感知的东西,激活阅读体验,从而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再看《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亮相,“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雪青、银红、葱白、闪蓝,色彩搭配混乱,很不协调,平常人恐怕不会如此打扮,但穿在曹七巧身上,我们并不感到意外。反而立即被这些不协调的搭配吸引到人物身上,使曹七巧甫一亮相就成为醒目的焦点。矛盾混乱正是七巧的“底色”,事实上。犯冲的色彩搭配正表现了曹七巧的复杂心理,心中的矛盾斗争所造成的混乱展现在穿着上就是纷乱失衡。色彩搭配的隐喻对人物心理的交代为首七巧以后的疯狂埋下了伏笔。
其二是意象隐喻。意象一词最早用于文学理论是在《文心雕龙·神思》中,经过历朝历代的不断丰富完善,意象概念不断成熟。由汉字的象形为基础,通过隐喻等方法,从字面的意义深入到全文中去辨识、体味其寓意,理解其丰富的转化生成的生命蕴含。张爱玲的小说中,正是由一个个意义丰富的意象隐喻,将故事情节中难以明确表达的意味展现出来,成为叙事过程中的点睛之笔,让读者在审美的跳跃之中实现个体体验。镜子、月亮、灯等意象是张爱玲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意象。《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灯光、火光的意象代表着罗杰的生命,“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罗杰的生命之光已被世俗流言击打得摇摇晃晃,世俗的力量是庞大的,充斥在罗杰的四周。“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火光熄灭了,罗杰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2、张爱玲小说中隐喻的特点
首先,张爱玲小说中的隐喻具有鲜明的民族特性。《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说“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桃花扇”这一说法就极具民族特性。只有熟悉中国古代文学的读者才能理解此“桃花扇”乃是清初作家孔尚任的一部反映南明腐化灭亡的历史剧。这部“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的历史剧,张爱玲此处借用“桃花扇”,是指当时社会中的“普通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即使拼得头破血流。也只能被人“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成为他人的谈资和陪衬。折射出当时社会的残酷与冷漠,世人的迷茫与无助,反映出人生的苍凉与无奈。
其次,张爱玲小说中的隐喻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特性。《金锁记》中,“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自风中来回荡涤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翠竹
帘子和金绿山水屏条,都是极富表现力的中国古代用品和装饰品。翠竹帘子和金绿山水屏条,在风中来回荡涤着,有色有形有声,还有感,便是晕船的难受与恍惚。犹如时间在难捱与空虚中来回磨蚀人的心灵与肉体,如钝刀割肉,先是疼痛,后来便麻木了,等人忽然清醒过来,定睛看时,十年光阴已逝,七巧的丈夫也死了。
第三,张爱玲小说中的隐喻具有深刻的女性自我探索与追寻意义。在旧时代,女性被隔绝在社会活动之外,她们的生存空间局限在家庭之中。她们只能把全部希望和心思寄托于婚姻家庭,在婚姻与家庭中自我探索与追寻自身的价值。当然,这些探索与追寻脱离不了社会大环境。而在新旧交替、传统与新式共存的变迁时期,传统腐朽的道德规范和新式的未被约束的西方观念杂处,使人的思想受到冲击,欲望膨胀,在纵欲的同时又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绝望。《连环套》中的霓喜“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限制地伸下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进未来的年月里。她还是美丽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自己可靠。窗子大开着,听见海上轮船放气。汤姆生离开香港了。走就走罢,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直流下去。”这里的河流如同霓喜的命运,男人来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真心待她。但她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为了活下去,她的人生轨迹不断改变,有如变幻的河流。
第四,张爱玲小说中的隐喻具有较高的人性启示价值。《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自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在男权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按照妻子与情人的标准将女人分为白玫瑰与红玫瑰。圣洁的白与热烈的红在男人的世界里都享受得心安理得,并不冲突。佟振保在恪守传统与忠实真我之间出现了人性的分裂,封建伦理已将人性扭曲到了“理想化”的境地。
3、苍凉之美:转换生成的生命隐喻
张爱玲笔下人物的生存状态,充满着矛盾与尴尬。作家如何能够做到精准把握而又不落俗套?这似乎要从张爱玲本身的人生、性格矛盾中来寻找踪迹了:她系名门之后。贵府千金,生活上养尊处优,精神上却饱受旧式家庭之苦;她骄傲于自己的显赫家世背景,却又宣称自己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悲剧感的人:她受的是西洋学堂的教育,却钟情于中国古典小说艺术,在创作中自觉师承《红楼梦》、《金瓶梅》。这就注定了她反映在创作中的矛盾:她在作品中一副悲天悯人之态,却又时时洞见、无情嘲弄芸芸众生的“可笑”及其背后的“可怜”;她反映在作品中的是圆滑老练、通达人情世故,但在生活中却是我行我素,自视清高:她的细节描写浓墨重彩,绚丽非凡,却掩饰不住彻骨的苍凉;她娓娓道来、如述家常,却始终与读者保持着距离,深藏在文章里,让人窥测不到她内心的波澜;她的叙述文风细腻如画,却被粗砺锯刀般的深藏在内的残酷,来回锯割得体无完肤。
有人说:“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一切的喧嚣热闹对于她来说早已是过眼烟云。走过了人生的最繁华。经受了人生的最苍凉,她已洞穿人世沧桑,在时空的轮回里升华。张爱玲的一生起起落落,就有如一个大的隐喻,也可以说“生命即隐喻,隐喻即人生”,反映在其小说中就形成了她所特有的隐喻风格,即用华美的文字表现出苍凉之美。如在《天才梦》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将生命视为华美的袍,充满了满足感,但无奈与烦恼就如同袍上的蚤子一样,不为人知只有自己了解。这就让看似满足完美的人生在光鲜的外表之下隐藏了他人难以体察的痛楚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