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炳麟
父亲谢任甫,是原“重庆十大名医”之一。行医之前,他曾短暂担任旧重庆市政府小职员,一个偶然机会得以为《新华日报》在重庆出版助一臂之力。我自幼随父学医,多次听他绘声绘色谈起这段故事,颇多感触。现整理发表,以饕读者,并为史籍补白。
利用官场积弊促成《新华日报》出版备案
父亲是四川仁寿人,自幼聪明好学,1925年7月以仁寿县小学汇考第一名毕业,入读仁寿县中学。1933年毕业于成都四川工学(现四川大学前身),1934年在仁寿女中执教时染疾始自学中医。1938年来重庆,在市政府教育科任主办科员,主管中小学事务,业余时间向江南名医补晓岚(又名补一)习医。
父亲的父亲,即我爷爷谢宗农是老同盟会员,先于武昌起义前一月就在仁寿举行了反清武装起义,兵不刃血夺得县印宣告独立,后在反袁斗争中英勇牺牲。父亲受家庭影响,学生时代即抱救国之志。在四川工学读书时与同班同学熊复(即后来的《新华日报》总编辑)相契,常在一块讨论国事,抨击时弊。
南京沦陷后日军进逼武汉,中共中央南方局有计划地向陪都重庆转移,1938年夏,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处长周怡到市政府申办《新华日报》出版发行手续。但当局态度暧昧,总以“向主办人代催”来搪塞,或者避而不见,一拖就是10多天。
那时重庆市政府在朝天观(现重庆饭店东楼旧址),采取大办公室联合办公。进门右边顺序为工务科、社会科、行政科;左边分别是财政科、教育科及秘书处的一部分;旁边另有一间屋是肃反室,有3个共产党的叛徒在里面办公,专门监督内部员工,弄得人人自危。《新华日报》的申报手续归社会科办,社会科科长是国家主义派(即中国青年党,把反对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当作职业)。主办科员杨某是无党派人士,但他早一年同漆鲁鱼、王达菲等同志在《齐报》共事,对共产党人有好感。10多天里,周怡天天来社会科催问,杨某和颜悦色相待,却又爱莫能助。
父亲与杨某同住,并且一起开伙,彼此关系很好。一天,杨向父亲说:“饭碗快跳舞了!”意思是说周怡是共产党负责人,接触太频繁了有被视为“异党嫌疑分子”的危险,会因此丢掉饭碗。父亲同情杨某处境,同时也想促成周怡的事。
谈话后第三天,周怡又来催问,在会客室坐等结果。得到杨某示意,父亲径到会客室,先作自我介绍,随后谈了杨某的处境,请周怡体谅杨某,不要天天催促,先冷一下,父亲表示他会寻机会斡旋,设法在10来天内办结。周怡同志听了点点头,叫声:“老谢同志!”同父亲紧紧握手,然后离开了。无形中父亲担起了一个重大责任。
约过了五六天,父亲见秘书长处的公文已压了很高一摞,那位社会科长恰又不在,便给杨某出主意,运用办文案的“技术手段”为《新华日报》备案,并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在备案呈文上批“呈悉。此令。”即用不表态的办法默认备案;二是在呈文上批“呈悉。准予备案。此令。”即用一般公文批法,混过关。杨采用第一种办法,而且把批件夹在已批公文的下面一层。其他各处见已有批复意见,便按例行公文办理,一个个章接着往下盖,最后连市长那里也顺利盖了章。但到了缮好将发出时,监印官曾老头察觉了,他有点犹豫不肯放行。幸好曾的哥哥是赣江中学校长,父亲与其相熟,还在其家吃过饭,有这层关系,曾老头给父亲面子,盖了最后一个大印。父亲至此松了一口气。
1938年,全国抗日热潮高涨,作为战时首都,重庆也整饬行政作风。当时,对公文的处理也提出了一般性的当天办妥,稍难的3天办妥,重大的7天办妥等规定,以此约束渎职行为。但官僚习气积重难返。父亲正是利用了这种官场弊病,在关键时刻助了《新华日报》一臂之力。
冒生命危险为《新华日报》通风报信
办妥了备案手续,《新华日报》在重庆顺利出版发行,但没过多久即遭遇麻烦。1938年秋末冬初,汉口危急的前十几天,蒋介石亲自任命的西南行营主任张群,突下一道手令到重庆市政府:“立即查封《新华日报》!”那天下午大约差两三分到3点钟,杨某见到了这道手令,刹时脸色都变了。父亲见他连连示意,遂走过去。父亲看了手令内容,发现盖有“下午”二字的收文印章,没有记录详细时间,忙请他锁上明天办,说是争取多出一天报纸也好。如清查起来,推说是下午5点后收到的,来不及办。尔后父亲借故上厕所溜出大门,快速赶到不远的机房街(现五一路)八路军办事处(现煤管局西面巷子内)找周怡。不巧周怡外出未归,其他人父亲又不认识,于是父亲留下话:请赶快找周怡同志回来,说谢某来过,报纸发生了紧急问题,一个钟头后面谈。
父亲一个钟头后再去见到周怡时,已是4点20分。父亲讲了张群手令的事,并说必须在明晨前解决好,否则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不怕打破饭碗,只是打破饭碗也无法阻止查封一事,希望周怡快想办法。
第二天上班,市政府机要室给社会科送来电话记录,上面记录着张群的口谕:“对《新华日报》不应查封,倘有此事,作废。”杨某将头天的案卷取出,将张群的电话口谕原文抄录在备考栏,并批上“存档”二字收卷存档。一场风波不了了之。
事后周怡告诉父亲,父亲走后他立即接通了汉口电话,向周恩来副主席汇报,周副主席指示汉、渝两地同时行动,展开斗争,要张群收回成命。周怡放下电话就到行营找张群,门房说张群不在,到张公馆也见不到人,说是未回家。晚上8点周怡去张府,仍然见不到人,周怡就在会客室坐等。直到午夜,张群才会见了周怡。这期间,周副主席也在汉口通过各种渠道做工作,甚至直接找了陈诚。在周副主席的斡旋下,《新华日报》查封一事不了了之。
这事过后,周怡同父亲经常有联系。大约1939年下半年某天,周怡来到父亲处对父亲说:“钱之光同志来接替我,我即将调回陕北,你对《新华日报》做的好事,我已告诉了钱之光、熊复、某某某、某某某(这两人名字现记不起来了),也向周恩来副主席汇报了,但知道的人还是不多。”他要介绍父亲认识钱之光,父亲回答道:“你们很忙,用不着介绍见面了,他若有事要找我,我一样会尽力而为的!”周怡笑着说:“你真干脆!”多年后听说周怡在抗战中牺牲于一次战斗,父亲为此唏嘘不已。
父亲回忆《新华日报》对人民的鼓动
《新华日报》在重庆出版发行后,父亲每期都收到1份赠报,直到1939年大轰炸、父亲住址变更方罢。每次收到赠报,父亲除自己认真阅读,还送同事传看,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
1938年10月,父亲兼职任教的成德女中十一班办班报《城干》,经常转载《新华日报》文章。受共产党人抗日精神感召,师生38人,以“城干社”名义向华北抗日将士捐献了5元多钱(当时一般店员月工资才2元左右),交《新华日报》收转。父亲除了参与集体捐赠外,另又以“无名氏”名义捐钱,金额为在城德校一学期薪金的十分之八。许多学生看了《新华日报》关于延安的报道,纷纷愿往延安投身抗日。仅现在记得的就有城德女中学生万明兰姊弟二人。她们托父亲找到周怡,然后持周怡的亲笔介绍信去的延安。明兰到延安后入党改名施伟,1960年代在甘肃一家大型国企任党委书记。我舅舅周龙雏也是通过父亲请周怡写了介绍信,冒着风险去的延安。周龙雏舅舅在延安入了党,后到东北解放区任东北师范大学副校长。余跃泽(解放后曾任重庆市副市长)就是周龙雏舅舅在延安的同事。
父亲亲见“新华方面军”的艰苦生活
经与父亲交往,周怡知道了父亲与熊复的关系。《新华日报》筹办期间,周怡曾告诉父亲,首批从延安调来筹备《新华日报》的8个人住在棉花街招待所,内中有川籍的熊复。按照他的介绍,父亲找到了那所房子。那是一间坐南向北的门面房,门关上,没有特殊标志。父亲叫开门,看见里面非常简陋,没有床,打地铺,稻草上铺的草席。当时有4个人正席地而坐在说着什么,内中就有熊复。熊复看见父亲,有些惊讶,显然他还不知道父亲与周怡的交往。父亲赶紧解释:“从周怡同志那里得知你回重庆工作,特意来看望你们!”一句话释疑,两位5年多未谋面的老同学感觉特别亲切,坐在地铺上亲热地谈起来。
1940年代初,另一姓李的同学告诉父亲:老熊患重病。父亲于是去化龙桥探视。从东桥头顺小山坡进溪沟400来米,在红岩村对面半山坡上,见到了熊复。熊复住的农民房,房前有几株翠竹,但室内光线较暗,又紧傍猪圈,有股淡淡的臭味,还有蚊子在飞。熊复对生活环境及自己的病并不在乎,反而替父亲担心,怕父亲从红岩村出去会被特务找麻烦,因为当时特务横行,不能不戒备。父亲后来回想还有些后怕。
父亲对我们说:当时熊复已是重庆《新华日报》的总编辑了,他的生活条件尚且如此,想来“新华方面军”的其他人不会更好,可见他们的物资条件很艰苦。也正是通过这些细节,父亲看到了一种精神力量,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因此更加敬重他们。
由于经常与周怡、熊复往来,父亲终于被当局所不容,不久即遭辞退。去职后,父亲自开“谢任甫诊所”,同时在补一药房助诊,潜心医学,终成一代名医。
[责任编辑李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