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忠
(深圳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广东 深圳 518060)
《俄罗斯文艺》2008年第3期刊发的《学术史的写法——兼评〈中国俄苏文学研究史论〉》一文[1],颇有创意地提出了“蓝英年现象”这一概念。作者认为,蓝英年先生自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来,以随笔形式发表了一系列反思苏联文学的文章,“这些文章以其新颖的材料、独特的眼光重新打量苏联作家、作品,各种文学、文化现象,使苏联文学‘研究’一下子越出专业研究的领域,引起知识界乃至社会的广泛关注”,因而可以称之为“蓝英年现象”[1]。虽然作者的本意是主张将这种现象 “纳入到学术史研究中来”,但“蓝英年现象”的提出,其意义已经超出学术史范畴的规范,具有更广泛、更深刻的文化意义。实际上,文章已客观引发出如何科学界定 “蓝英年现象”,怎样全面分析“蓝英年现象”产生的社会文化原因,怎样正确看待和评价“蓝英年现象”等一系列现实问题,需要我们作进一步广泛、深入的研究。
“蓝英年现象”,从表象看是俄罗斯文学研究领域对前苏联文学的批判与反思,实质是在苏联解体后新的历史条件下,我国学术界和文化界所出现的一种全新的、超文学的文化思潮,是对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深层反思。因此,不应把它看作仅仅是某个人的个体行为,而应视为一种影响广泛深远的文化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讲,“蓝英年现象”是以蓝英年先生为代表,并以蓝先生的姓名命名的一种整体性文化现象。这一现象的研究主体,既有老中青专家学者,也有成名作家,如蓝英年、严秀、闻一、牧惠、朱正、王蒙、余一中等;研究成果主要以生动活泼的随笔形式来表现;研究对象涉及苏联文学史重建、作家重论、名著重读、文艺政策与文学理论重评、文学与社会政治关系评述等多个方面;研究重点主要是对以往 《苏联文学史》(含苏联出版和我国出版两大部类)已作定论,或因社会政治原因未作阐述的文学现象进行补正和批判性反思。
“蓝英年现象”虽然是一种在思想倾向上具有内在联系的整体性文化现象,但每个研究主体都有不同的风格和特点,存在着鲜明的个体差异。试以蓝英年、王蒙、余一中这3个代表人物为例。
首先,我们来看看蓝英年先生。蓝先生是著名翻译家,阅历十分丰富。上个世纪50年代在大学接受过苏联专家的俄罗斯语言文学教学;“文革”中进过牛棚,当过牛鬼蛇神队长;1989年9月去苏联讲学,既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苏联解体的前前后后,又有阅读苏联档案资料的得天独厚条件。他的个人经历对于他重新认识和反思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有着深刻的影响。他“追溯历史真相,本身是在经历一个自己思想变化过程”[2],他的研究中有自己生活的影子和感受。此外,他精通俄语,能大量阅读俄文资料,汉语修养也相当好。因此,他的随笔体现出以史料史实为依据,以揭示历史真相为基本出发点,文字生动活泼,考据严谨认真的鲜明特征,字里行间透现出一个学者的真诚和直率。他自1994年在《读书》杂志开辟《寻墓者说》专栏之后,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反响。许多报刊慕名向他约稿,几家出版社竞相争取出版他的文集,先后应约在 《随笔》、《博览群书》、《书屋》、《收获》等刊物开辟专栏,并时常在一些全国或地方报刊发表文章。10多年来,已发表各类文章七八十篇,出版 《寻墓者说》(1998)、《青山遮不住》(1999)、《冷月葬诗魂》(1999)、《被现实撞碎的生命之舟》(1999)、《苦味酒》(2001)、《利季娅被开除作协》(2001)、《回眸莫斯科》(2004)、《历史的喘息》(2005)、《从苏联到俄罗斯》(2007)等多本文集,读者之多,影响之广,超过任何一位传统意义上的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在客观上成为一种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的代表人物。
蓝英年先生是以“寻墓者”的身份意识,本着追溯苏联文学历史真相的初衷,登上反思苏联文学的平台。他的文章涉及苏联作家的人生经历和不幸遭遇,苏联文艺政策出台的文化背景,苏联文学作品受吹捧或遭批判的历史原因等多个方面,大多是以往不被人知晓或被误解的历史真相,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以往苏联文学评价的传统观点,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因而受到学界的特别关注,也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
接着,我们再来看看王蒙先生。他是一名享誉世界的著名作家,曾先后应邀访问前苏联和现在的俄罗斯,获得俄罗斯远东研究所授予的荣誉博士学位,又担任过文化官员,阅历丰富,智慧过人,语言十分老到。把他作为“蓝英年现象”的代表人物之一,也许非他本人所愿,但他的一些文章与作品所反映出来的思想文化内涵,客观上已成为“蓝英年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王蒙与蓝英年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不是以“寻墓者”的身份意识登上反思苏联文学的平台,而是以一位世界观艺术观深受苏联文学影响,对苏联文学怀有深厚感情的作家的眼光,来重新审视苏联文学。他在《苏联祭》一书的《告读者》中这样写道:“如果说我的青年时代有四个关键词,它们是:革命,爱情,文学与苏联”,那么,“对于我——青春就是革命,就是爱情,就是文学,也就是苏联”。“尤其是太受苏联文学——影响了,这是我的一个原罪,是我的不足,是我的各种坎坷、遭受指责也遭受误解的一个根源。其实我早已克服了这种幼稚病”。“我说过多次,面对历史也如面对现实,要能战栗,能不战栗。追求真理,既要有勇气,也无法排除理性的深情。”[3]这段话表明,王蒙是在克服了青年时期“太受苏联文学影响”的“幼稚病”后,以追求真理的勇气,怀着“理性的深情”对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进行历史的反思和现实的评判。
王蒙所写的反思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文章,虽然总量没有蓝英年的多(先后发表10多篇,均收入文集《苏联祭》),社会上的一般读者,也许未曾读过他的这类文章,但在知识界和文化界的影响却是相当之大。他在《读书》杂志发表的《苏联文学的光明梦》(1993)、《旧梦重温》(1994)、《想起了日丹诺夫》(1995)、《全知全能的神话》(1995)等文章,视野开阔,立意深远,既追溯历史的真相,又注重理性的探讨,很少有书生意气的激奋。有时思想倾向十分明显,有时则亦隐亦显,引而不发,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间,字里行间透现出一个文化官员的过人智慧和一个作家的敏锐与深刻,令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余一中教授。余教授是一位中年学者,长期从事俄罗斯文学的教学与研究。虽然他没有蓝英年先生和王蒙先生那样丰富的人生经历,研究成果主要也是以学术文章的形式出现(较之于其他人以书写文学随笔为主,他在“蓝英年现象”的代表人物中算是另一种类型),但他在俄罗斯文学研究界和社会上所产生的影响,却并不逊色多少。他那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本好书吗》的质疑文章,所引发的关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大讨论,持续了数年之久,引起了俄罗斯文学研究界和社会上的广泛关注,一时间成为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
如果说蓝英年侧重于追溯苏联文学的历史真相,王蒙侧重于苏联文学的理性反思,那么,余一中侧重的是我国当下接受和研究苏联文学的现实态度。因此,他在客观上与“蓝英年现象”中其他代表人物的写作重点,形成一种互补。
也许是年龄和性格的原因,余一中的文章文笔犀利,措词尖锐,语气咄咄逼人。他对批判对象一针见血,毫不手软,对他自己所认为的不良风气和错误观点,深入驳斥,决不留情。这从他的文章标题中已可略见一斑。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本好书吗》、《大炼〈钢铁〉炼出的废品》、《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能够这样写吗》。虽然余一中的这种文风常常引起争议,但余一中反思苏联文学的求真务实精神,则是十分难能可贵,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有学者称赞他“是个心怀坦荡、待人真诚的人,一个敢讲真话的人,一个有使命感的人”[4]。
余一中所写的研究苏联及俄罗斯文学的文章,具有批判反思倾向的共有10多篇,都收入他的《俄罗斯文学的今天与昨天》一书。他的这些文章,有对苏联文学的整体反思,有对高尔基等著名作家的重新评价,也有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苏联文学作品的批判解读,更有对我国学者研究撰写俄罗斯文学史的质疑和探讨,涉及面虽然较广,但侧重的始终是对当下我们该怎样接受和研究苏联文学的追问。这是他的独特之处,也是他的可贵之处,显示出一个学者的严谨、执着和真诚。
“蓝英年现象”是独特的,也是多姿多彩的。正因为它独特,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和研究;正因为它多姿多彩,才散发出源源不尽的思想和文化魅力。
“蓝英年现象”产生于上个世纪90年代初,至今仍有一定程度的延续。回顾10多年来“蓝英年现象”在我国文坛,特别是在俄罗斯文学研究界的发生、发展过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文化现象的产生不是偶然的,有着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复杂的社会文化原因。归纳一下,不外乎以下4个方面:
1991年12月,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走完了自己74年的生命里程,宣告解体。苏联解体在当今世界产生了震撼性的反响,不同国家、不同社会制度下的人,都在从不同角度重新认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进程,重新认识社会主义的前途和命运,重新认识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成败得失。中国曾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成员国,中苏之间的国家关系和文学关系非同一般。因此,我国对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整体反思,必然更加及时,更加深刻。据初步考察,“蓝英年现象”的代表人物发表的反思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文章,相当一部分都是起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初,即苏联解体之后。例如,蓝英年1994年在《读书》开设《寻墓者说》专栏;王蒙1993年在《读书》发表《苏联文学的光明梦》;严秀1995年在《读书》发表《读西蒙诺夫回忆录》;余一中1995年在《俄罗斯文艺》发表《重新审视苏联文学》,等等。这说明,苏联解体后,在我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和文化学者中,迅速激起了强烈反响。他们没有停留在惋惜、惊愕的情感震荡之中,而是怀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立即对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进行批判反思,追溯苏联文学的历史真相,剖析它的成就与失误,给广大读者提供反思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历史资料和理论参考。对此,王蒙在《苏联文学的光明梦》一文中写道:“苏联解体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大国的立、破、兴、衰,人类的相当一部分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所进行的实验的英勇、荒唐、恐怖、富有魅力与终未成功;个中的经验教训,爱爱仇仇,则会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留在史册上,警戒着并且丰富着人类文明,使人类变得更加聪明与成熟”[5]。这一段话可以视为苏联解体导致我国迅速出现“蓝英年现象”的一个重要佐证。它表明,正是对历史高度负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激发起我国专家学者书写反思文章的创作热情,进而蔚然形成影响全国的文化现象。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苏联解体以来,我国翻译介绍了国外一系列与苏联相关的著作,如麦德维杰夫的《斯大林周围的人》(北京出版社,1986)、赫鲁晓夫的《赫鲁晓夫回忆录》(东方出版社,1988,内部发行)、西蒙诺夫的《我这代人眼里的斯大林》(中国新闻出版社,1988)、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纪德的《访苏联归来》(花城出版社,1999)、雅科夫列夫的《一杯苦酒》(新华出版社,1999,内部发行),等等。这些著作从不同角度披露了苏联社会和苏联文学中以往不被人知晓的一些情况,涉及到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卫国战争初期的失误,苏联社会的思想禁锢,苏联作家的遭遇和苏联文学的虚假,苏联解体后对革命的放弃与否定等多方面的内容。由于这些著作的作者身份非同一般,有的是苏联的国家领导人,有的担任过苏联的高层领导职务,有的是享誉世界的著名作家,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他们的著作中所披露的材料的可信度和感染力,引起了我国读者的高度关注。我国从事苏联问题或苏联文学研究的专家学者,从这些著作披露的材料中看到了苏联解体的深层原因,看到了苏联文学兴衰的社会文化背景,随即展开了深入的研究和思考,并对研究的体会和感悟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于是,他们纷纷在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向国人介绍通过阅读原著或翻译作品所了解的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历史真相,阐述他们的理性思考。属于这一类的文章有:蓝英年的《红色麦加朝圣记—重读〈莫斯科日记〉》,朱正的《友好的眼睛看难堪的现实》,闻一的《封存日记五十年的神话》,严秀的《读西蒙诺夫回忆录》等。这类读解性的文章虽然总量不是很大,但却极大地增强了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反思的批判倾向。历史的事实加上合情合理的阐述,把曾被遮掩的真相和真相后面的本质揭示得一览无余,让人读来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以致于刊载这类文章的杂志被竞相传阅。许多人甚至按图索骥,根据文章所提供的线索,找来翻译的原著认真阅读。一时间,阅读苏联著作,谈论苏联问题,成为一种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从接受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蓝英年现象”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中国与苏联,两个国家曾经亲如兄弟,同处于社会主义阵营。苏联被称为中国的“老大哥”,甚至有“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之说。中苏两国也有过互相敌对、相互攻讦的时期。中苏文学关系随着国家关系的变化而变化,但苏联文学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影响,可以说始终没有中断。中苏之间这种特殊的国家关系和文学关系,在国际关系史上可谓罕见。对此,王蒙曾以过来人的切身感受发出由衷的感叹:“你永远不可能非常理智非常冷静非常旁观地谈这个‘外国’,看这个国家(指苏联——笔者注)。你为他付出了太多的爱与不爱,希望与失望,梦迷与梦醒,欢乐、悲哀与恐惧——这占据了我们这一代人还有上一代人特别是革命的老知识分子的一生”[3]。
正因为中苏两国的国家关系和文学关系十分特殊,正因为苏联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或改变了中国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苏联一旦解体,反应最强烈、感受最深刻的必然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既难以接受又必须面对,既茫然困惑又豁然开朗,在他们的面前一下子涌现出制度模式、国家体制、文艺政策、人生价值、人的尊重、作家良心等一系列需要思考的概念和问题。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意识和文化批判意识,使他们无法保持沉默(尽管他们的思考有的还不够成熟)。他们很自然地拿起笔,抒发他们的认识和感悟,希望以此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思维定势,引导人们走出以往的认识误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苏两国的特殊国家关系和文学关系,催生了“蓝英年现象”,成为对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进行批判反思的重要文化基因。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以来,一向以思想解放、观点前卫而著称的《读书》、《随笔》等杂志,先后为“蓝英年现象”的代表人物开设专栏,集中发表批判反思苏联社会与苏联文学的文章。如《读书》开设了蓝英年的“寻墓者说”,闻一的“回眸苏联”,王蒙的“欲读书结”;《随笔》则开设“窗口”专栏,集中发表蓝英年等人的文章。《博览群书》、《书屋》等杂志,以及《文汇读书周报》、《南方都市报》等报纸也不甘落后,纷纷向蓝英年等作者约稿,竞相发表相关文章。报刊杂志的这种跟风追风现象,不仅吸引了读者的眼球,而且产生了作者与报刊的互动效应。报刊为作者提供了发表批判反思文章的平台,而作者的这一类文章,又扩大了报刊的影响,增加了它们的读者量和发行量。
社会效应和市场效应的双重驱动,使上述报刊发表这类文章的势头连续不断,经久不衰。据初步调查,《读书》杂志自1994年至2000年,总期数的2/3以上都有这类文章发表,有的年度几乎每期都有,蓝英年、王蒙、严秀、闻一等人的姓名,频频出现在杂志的封面或目录上。《随笔》杂志自1996年起,发表这类文章的量也相当大,其中2002年1-6期,每期都有这类文章发表。在这些报刊的影响下,各类出版社也不甘示弱,竞相出版这类文章的合集。在不到10年的时间内,就有青岛出版社、学苑出版社、汉语大词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福建人民出版社、文汇出版社、东方出版社等8家出版社,出版蓝英年的文集。虽然各本文集收入的文章不无重复,但出版社仍然照出不误。
文化是一种氛围,也是一种感受。如此众多的报刊和出版社,在一段时间内集中推出这么多有影响的文章,有这么多的读者在关注和阅读这类文章,必然会影响到大众的阅读导向和文化感受,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以批判反思为主导倾向的文化思潮的形成。在这种文化氛围和文化背景下,“蓝英年现象”的形成也就十分自然、不足为奇了。
“蓝英年现象”虽然集中体现在俄罗斯文学研究领域,但就其文化内涵和文化影响而言,则是一种超文学、超学科的社会文化现象。评价“蓝英年现象”,决不能仅仅从俄罗斯文学研究的角度看它的影响,而应把它放在当代中国文化变迁的宏大背景上,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深刻的社会变革和文化变迁,我国文学研究界普遍出现了探索新视角、运用新方法、寻求新结论的多元创新现象,无论是中国文学研究,还是外国文学研究,都掀起了文学史重写,名著重读,名家重论的热潮,也取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在这种文学研究的创新氛围中,对具有更复杂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更多的认识误区的苏联文学,进行“旧桃换新符”式的重新解读,进而形成影响广泛的“蓝英年现象”,就十分自然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蓝英年现象”是我国社会变革和文化变迁进程中自然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它源自知识分子、文化学者面对苏联解体的文化自觉意识和文化反思精神,形成于文化多元和文化创新的社会文化背景,对它应给予必要的关注和研究,但也无需过分敏感,更不宜过度夸大和渲染它的社会影响。
笔者以为,“蓝英年现象”对我国俄罗斯文学研究和社会文化所产生的客观影响,以及随之而产生的需要高度重视和深入思考的问题,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具体论证。
长期以来,我国的俄罗斯文学研究受中苏国家关系和文学关系的影响比较大。中苏友好时,一味地吹捧苏联文学,无论是苏联作家还是苏联作品,一律都是“伟大”、“杰出”、“优秀”,甚至连理论话语也是苏式的;中苏敌对时,又不加分析地把苏联作家作品全部斥之为修正主义,不是封杀就是批臭。改革开放后,随着思想的解放和观念的更新,苏联文学研究的“一边倒”现象已不复存在,但是许多专家学者已经习惯于苏联文学的理论话语,习惯于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形成的研究方法。在50年代受苏联文学影响较深的一批人中,甚至还有解不开的“俄苏文学情结”。所有这些,反映在俄罗斯文学研究中,就形成了一种传统的研究模式。这种模式集中表现为:照搬苏联的文学理论体系,研究的主体意识不强;把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简单化、公式化;在狭窄的学术圈子里封闭地搞学术研究,隔离了俄罗斯文学研究与社会文化和人民大众的联系;习惯于用程式化的语言来发表文章,结果造成圈外人不会看,圈内人很少看,一般读者不想看的尴尬局面。对于这种缺乏读者、缺乏生气和活力的研究模式,俄罗斯文学研究界的许多有识之士,早已有所察觉,力图改变,但限于传统的学术规范和已经习惯的思维定势,不知该从何改起。以蓝英年先生为代表的这批文化学者,有的从学术圈内跳到圈外,有的本来就置身圈外,他们凭借阅历、外语、资料等方面的优势,尊重历史事实,注重自身感受,大胆地摈弃苏联那一套刻板僵化的理论话语,以生动活泼的随笔形式,酣畅淋漓地揭示苏联文学的历史真相,剖析苏联社会的种种内幕,反思苏联文学的成败得失,把社会政治与作家命运,作者沉浮与作品褒贬,文学梦幻与社会现实等各个方面,都形象可感地描写出来,既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在学术圈内刮起了一股清风,开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又吸引了圈外的读者,扩大了俄罗斯文学研究的文化影响。这对于传统的俄罗斯文学研究模式,无疑是一次有力的冲击,必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俄罗斯文学研究的观念意识、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对此,董乐山先生在《寻墓者说》一书的序言中说得非常清楚:“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掺杂了太多的非文学因素,使一个单纯的读者实在感到扑朔迷离,不可理解,同时也枯燥乏味,难以接受”,蓝英年先生“根据现已掌握的材料,写一些感想性的随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做更有迫切意义,因为可以让像我这样的一般读者及时了解一些在官样文章中所无从知晓的真实情况,对于长期受正经框框束缚的中国读者来说是大有裨益的”[6]。
长期以来,我们对苏联文学的了解与接受,主要是依据苏联出版的文学史和苏联推介的作家作品。因此,一讲起苏联文学,我们就想起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想起高尔基、法捷耶夫等著名作家,就想起《铁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苏联小说,就想起苏联文学所描绘的英雄人物和理想生活,似乎这就是苏联文学的全部。其实,远不是这样。苏联文学“原不只是呼号革命,讴歌理想,书写英雄的单一潮流,原不只有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肖洛霍夫、法捷耶夫、特瓦尔多夫斯基这些我们熟知的名字”,“一个世纪以来,俄罗斯还涌动着一股又一股强劲的文学潮汐:对人性和心灵的深层开掘,扬善惩恶的道德探索,对人世沧桑的哲理演绎,个性对强权的抗争,社会不公对心灵的扭曲,社会乌托邦对人性的摧残,以至普通人的命运悲剧”[7]。也就是说,苏联除了被称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流文学,还有以大量流亡国外的作家为代表的侨民文学,以及在苏联专制时期隐匿的地下文学。这些所谓的“非主潮文学”,涌现出一批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水平的作家作品,有的甚至在世界上享有盛誉。可是我国的读者(包括专家学者)“对他们了解还很少,有时似乎还处于用意识形态的尺子毁誉艺术的阴影之下,不能还他们一个历史的公正”。[7]此外,即便是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这些我们熟知的作家,我们以往所了解的也只是他们被苏联主流意识形态展示的一面,甚至是并不完全真实的一面,而对他们命途多舛、人生坎坷的那一面,我们却知之甚少。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以往了解的是被掩盖了真相的半部苏联文学史,是残缺不全的苏联文学。
以蓝英年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文化学者,他们凭借苏联解体后开禁的历史档案资料,或者是自身在俄罗斯的经历和观感,书写了一大批集中反映苏联社会和苏联文学历史真相的文章,拨开了笼罩在苏联文学上面的层层迷雾。他们的文章让我们知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怎样在斯大林的授意和主持下确定下来;侨民作家怎样在国外坚持创作,为俄罗斯文学争得了世界声誉;日丹诺夫怎样抛出那个杀气腾腾的报告;高尔基为什么长期定居国外,后来斯大林又为什么要他回国;肖洛霍夫怎样死里逃生;法捷耶夫、马雅可夫斯基为什么要自杀;帕斯捷尔纳克为什么不敢出国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索尔仁尼琴为什么有荣有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为什么要被删改;《青年近卫军》怎样被强令修改——这一系列以往不被我们所知的历史真相,在一定程度上剥去了苏联文学的红色标签,还原了苏联文学的本来面貌,启迪我们反思以往接受和研究苏联文学的片面与不足。
在苏联解体前的几十年中,我国对苏联文学的接受与研究,客观上已形成了一种相对固定的思维定势。
从接受角度看,翻译介绍苏联文学作品,基本上以苏联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准为取舍,主要是主流作家体现理想和光明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而对于许多侨民作家的作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基本上是不翻译,不介绍。与此相对应,读者的阅读取向大多也是描写英雄人物的崇高精神和理想情怀的苏联文学作品,而对那些具有一定的批判色彩,进行人性发掘和道德探索的作品,除了少数研究人员外,一般读者基本是不了解、不阅读。可以说,绝大多数读者都沉迷于“苏联文学的光明梦”中。这种客观存在的群体无意识现象,是读者的阅读视野被框定,阅读取向受到限制的自然结果,因而使苏联文学接受具有明显的简单化和功利化倾向。
从研究角度看,在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两个不同历史时期,大致有两种不同的思维定势。改革开放前(不含中苏敌对的那个阶段),在中苏友好的大背景下,我国的苏联文学研究基本上是三无状态:无自己的理论话语,无自己的评价标准,无自己的创新观点,全都是照搬苏联的那一套。对于研究人员来说,只要懂俄语,能翻译,然后再多少联系一下我国的实际就可以了,无需创新,甚至也不想或不会创新。这种思维定势的直接后果是:文章千人一面,观点大都雷同,没有新思想,没有可读性。改革开放后,我国专家学者的思想逐步解放,观念也不断更新,苏联文学研究也力图有所突破,有所创新。非常遗憾的是,由于思维方式的惯性作用和理论创新不到位等因素,苏联文学研究并未出现西方文学研究那种方法新颖、生气勃勃的现象。虽然视野比以前开阔了,也不再照搬苏联的那一套,但是仍然没有从根本上摆脱苏联文艺思想和苏联文学理论的束缚和影响,从而形成了试图有所创新,却又力不从心的尴尬局面。其在研究人员的思维方式和研究实践中,集中表现为:研究方法大多运用单一的社会历史方法;研究对象随苏联国内的变化而变化;理论指导基本上仍是苏式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成果大多是语言刻板乏味、读者不爱阅读的学术文章或学术著作。这种多少有点无奈的状况,常常使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在学术界难以树立起锐意创新、充满活力的学术形象。“蓝英年现象”的代表人物,以批判反思的思想锋芒和清新犀利的文风,开启了苏联文学接受与研究的新局面。
从接受角度看,他们以追寻历史真相、反思苏联文学为基本出发点,精心选读能揭示历史真相,提供反思参照的作品和资料,或翻译,或评述,为俄罗斯文学研究人员和广大读者提供了全新的阅读对象和信息资源,重新激起了人们阅读苏联文学作家作品的兴趣,改变了那种“若非研究需要,不爱看苏联作品”的接受心理。
从研究角度看,他们完全摈弃了苏联的那一套理论,以全新的研究方法,全新的研究对象,全新的理论话语和全新的成果形式,展现在俄罗斯文学研究和社会文化的大舞台上。在研究方法上,他们法无定法,时而偏重社会历史研究,时而偏重审美研究或文化研究;在研究对象上,他们相对确定,集中研究能反映历史真相,达到批判反思目的的作家作品或文学文化现象;在理论话语上,不仅不用苏联的那一套“弯弯绕”理论,而且一改学术话语的刻板和贫乏,代之以生动活泼、简洁明快的叙述语言;在成果形式上,主要以随笔为主,兼有少量特色鲜明的学术文章。他们这种全新的思维方式和研究状态,对于俄罗斯文学研究(含苏联文学研究)的创新和发展,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必将对持传统思维方式和传统研究方法的专家学者产生思想的激荡,引起他们对俄罗斯文学研究的价值取向、发展趋势以及研究方法的深刻思考。
我们希望并相信,在今后俄罗斯文学研究的发展进程中,专家学者们一定能更新研究方法,消除门户之见,共同开创俄罗斯文学研究的新局面。
[1]何云波.学术史的写法——兼评《中国俄苏文学研究史论》[J].俄罗斯文艺,2008,(3).
[2]蓝英年.苦味酒[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3]王蒙.苏联祭[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4]蓝英年.俄罗斯文学的今天和昨天.序[Z].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5]王蒙.苏联文学的光明梦[J].读书,1993,(7).
[6]董乐山.寻墓者不再孤独,寻墓者说.序[Z].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8.
[7]白春仁.解读不尽的文学,20世纪俄罗斯文学.译序[Z].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