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武
(河北师范大学法政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91)
国外中国模式研究评析①
刘爱武
(河北师范大学法政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91)
自从乔舒亚·库珀·雷默发表题为《北京共识》的文章以来,中国模式逐渐成为国外学者研究的一个热点。关于是否存在中国模式、中国模式的内涵、性质、意义等问题,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观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加强对国外学者关于中国模式研究的评析,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中国模式;国外学者;研究评析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改革开放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巨大成就,也使当代中国的发展模式 (简称“中国模式”)逐渐成为国外学者研究的热点。2004年 5月,乔舒亚·库珀·雷默发表《北京共识》以来,国外学者掀起了研究中国模式的又一波热潮,涌现出一批关于中国模式的研究成果,占据了研究中国模式的制高点,甚至垄断了关于中国模式相关问题的话语权。国外中国模式研究虽然成果丰硕,但基于不同的立场和视角,国外学者对是否存在中国模式、中国模式的内涵、性质、特征、意义等问题,既有客观的、也有一味赞扬的、甚至歪曲的观点,可谓鱼龙混杂。相对于国外学者如火如荼的研究热潮,国内的研究则明显滞后,未能对国外学者的观点作出积极的回应。因此,深入研究和评析国外学者关于中国模式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厘清国外学者关于中国模式的立场和观点、透视其背后的目的和动因,也有助于我们对中国模式作出科学的解读,赢得中国模式的话语权。
是否存在中国模式,这是国外学者争论的一个焦点。以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英国学者马丁·雅克、美国学者约翰·奈斯比特等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走出了一条独特的发展道路,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中国模式。在约翰·奈斯比特看来,“中国已经开始展示一种与西方不同的、诱人的发展模式”,“它不仅经济繁荣、政治稳定,而且在世界大舞台上坚定地呈现着自己的价值观”。①[美 ]约翰·奈斯比特、[德 ]多丽丝·奈斯比特:《中国大趋势:新社会的八大支柱》,魏平译,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2009年版,第 6页。美国丹佛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赵穗生则指出:“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使用‘中国模式’一词而不用‘北京共识’来描述中国的发展道路,即在不根本性地改变共产党一党专政的情况下达到高度的经济增长,用以对比‘华盛顿共识’或是要求自由市场体系与自由民主并行的西方现代化模式。”②赵穗生:《中国模式探索:能否取代西方的现代化模式》,见潘维主编《中国模式:解读人民共和国的 60年》,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9年版 ,第 285页。马丁·雅克在其新著《当中国统治世界》中也指出:“现代性模式绝非只有一种,事实上有很多种。”③[英 ]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 2010年版,第 330页。言外之意,中国模式是不同于西方发展模式的一种新的现代化模式。他还指出:“我们得出的现代性概念,不能仅仅建立在北美和欧洲的经验基础上。随着新型现代性的出现,我们对现代性的理解也应该发生相应的变化和扩展。”④[英 ]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 2010年版,第 90页。马丁·雅克对现代性问题的分析,实际上就是要明确中国模式也是一种现代化的发展模式,并强调中国模式具有很强的独特性。
国外学者之所以认为存在中国模式,主要是基于两方面的理由。一方面,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实行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政策,开辟了一条既不同于苏联模式也不同于民主社会主义模式和新自由主义发展模式的新道路,即形成了一种新的发展模式。另一方面,中国沿着这样一条道路,采取一种新的发展模式,确实取得了巨大成就。因此,中国模式是应该被承认的。“客观地说,如果我们对中国过去的30年作一个研判,它确实在发展历程中走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模式。这个模式既不同于老牌的西方工业化国家走过的道路,也不同于二战以后日本、韩国等走过的道路”。①丁学良:《“中国模式”为何不好推广?》,《经济管理文摘》2008年第 19期,第 28页。
相对于大多数学者认为存在中国模式来说,也有部分学者否认中国模式的存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沈大伟和里奥·霍恩。美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在《中国日报》撰文指出:“如果想要确定的确有这么一个‘中国模式’的话,必须记住的一点就是这是否是中国特有的,……并且其他国家也有借鉴的可行性。”但他否定了这一点,并提出了四点理由。首先,他认为中国的政治制度是独特的但却是不可借鉴的。因为“只有列宁式党国 (比如朝鲜、老挝、越南、古巴这样的人民民主共和国)可以从中国的政治实践中有所收益。而中国的政治制度与亚非的独裁制度并不相同”。②David Shambaugh,“Is there a Chinese model?”China Daily,March 1,2010.其次,中国的经济制度是一个混合体。考虑到中国的规模、中央和地方政府对经济的严厉控制等,这种经济制度同样不能被复制。第三,改革开放 30年来,中国已经摧毁了自身的社会保障体系,使亿万民众得不到足够的医疗保险、失业保险、教育资金,其他各种各样的社会服务也都得不到保证,因此中国模式对其他国家来说不值得称赞与推崇。第四,虽然中国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新安全观、国际新秩序、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和谐世界等外交理念是独特的,并且共同构成了一个外交模式,但却并不被其他国家所接受。由此,沈大伟认为:“虽然在中国的发展经验中有部分因素单独来说是独特的,但是它们不能构成一个全面的一贯的‘模式’——更不能很容易地被他国借鉴。”③David Shambaugh,“Is there a Chinese model?”China Daily,March 1,2010.所谓的“中国模式”并不存在。
英中可持续发展对话国家协调员、世界银行环境经济顾问里奥·霍恩指出,“是否过去 30年中的战略决策和非决策累加起来便形成了成熟的发展模式?”这值得怀疑,“‘中国模式’一说至少有三重含义:成功、可复制性和周密计划,这三个方面都还有待商榷”。④《“中国模式”给世界带来启迪》,《参考消息》2008年 7月 30日。因此,并不存在一个已经非常成功的,可以被复制的而又具有完整计划的中国模式。还有一些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改革开放 30年来的发展,并没有创造出一种新的发展道路或模式,因为“从本质上讲,中国的影响主要表现在经济方面;在适当的时候,中国会变成一个典型的西方国家”,⑤[英 ]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 2010年版,第 10页。并据此推断中国模式将只能是在经济上迅速摆脱落后的一种后发达国家实现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其最终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社会。中国模式仍然跳不出福山的所谓的“历史的终结”,而必将最终走向资本主义。德国学者托马斯·海贝勒指出:“中国正处于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期,因此我认为所谓的‘中国模式’并不存在。中国的这一转型期将伴随着急剧的社会变革和政治改革,这一过程是渐进的、增量的,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谈论‘中国模式’还为时过早。”⑥[德 ]托马斯·海贝勒:《中国模式若干问题的研究》,《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5年第 5期,第 9页。
一些学者之所以否认中国模式存在,主要是因为:首先,中国的成功是有限的,并且还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因此不能作为一种“模式”来复制。其次,中国幅员辽阔、劳动力廉价、消费市场巨大等客观条件都只能是中国独具的,中国的经验不能转移到其他国家。第三,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始终是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没有一整套完整固定的政策体系,不能称其为模式。第四,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采取的政策实际上和东亚“四小龙”当年所采取的政策几无二致,并没有独特性,所谓的中国模式就是东亚模式的翻版,只不过是在重复昨天的故事而已。
西方学者之所以以绝对的成功、完全可以被复制、固定完整的政策体系、绝对的中国特色等这些因素来否认中国模式的存在,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僵化了对“模式”的认识。一方面,对“模式”的理解不能停留在机械领域“模具”的层面上,即模式一定是固定成型的,并且是可以被完整地重复复制的。任何一种模式都是在实践中探索出来的,不可能是只有绝对的成功,恰恰是不可避免地存在问题,苏联模式、拉美模式均是如此。“在社会领域,任何一个模式都有其优势也有其不足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百分之百的理想模式”。①郑永年:《为什么要提“中国模式”?》,《联合早报》2010年 5月 4日。客观来说,中国在改革开放 30多年来,基于中国的特殊国情,立足自身实际,开辟了一条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道路,创造了落后国家在全球化条件下实现现代化的成功经验,形成了一种新的发展模式。
尽管有众多国外学者承认中国模式的存在,但他们基于不同的视角,对中国模式内涵的观点和看法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雷默提出的北京共识、郭苏建提出的市场社会主义、罗恩·卡利克提出的经济自由加政治压制等等。
雷默从总结中国经验的角度出发,认为北京共识就是中国模式,包括雷默在内的一些学者把“北京共识”作为中国模式的代名词。雷默认为,中国模式是一种适合中国国情和社会需要、寻求公正与高速增长的发展途径。他把这种发展途径定义为:艰苦努力、主动创新和大胆实验;坚决捍卫国家主权和利益;循序渐进,积聚能量。北京共识是雷默对中国成功经验的总结,把北京共识概括为中国模式,在某些方面体现了中国模式的成功部分,但并不能全面地概括中国模式,并且中国模式不仅仅只有成功的方面,也还有失误和教训。西班牙驻华使馆前商务参赞、西中企业家委员会主席恩里克·胡凡尔比雷默更为具体地总结了北京共识,认为国家资本主义、改革政策的循序渐进、面向国际贸易和外国投资的对外开放模式、政治专制、面对意外情况极强的灵活应变能力等是北京共识的主要部分,构成了具有特色的中国模式。②[西 ]恩里克·胡凡尔:《北京共识:发展中国家的新样板?》,《参考消息》2009年 8月 19日。恩里克·胡凡尔的“北京共识”比雷默的“北京共识”更为具体全面,但其中所谓的“国家资本主义”、“政治专制”等内容,缺乏对中国实际的客观把握,并不能真实地反映中国模式的内涵。实际上,并不存在一个与华盛顿共识相对应的北京共识。另外,把北京共识等同于中国模式,从语义学角度看也颇为牵强。
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政治学系教授郭苏建把“中国模式”概括为市场社会主义。认为中国模式的内涵就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在经济上允许公有制企业和私有企业并存,实行混合经济,并采用市场经济体制来刺激经济发展。另一方面,在实行市场经济的同时,又坚持共产党一党执政,确保市场经济为社会主义服务。他指出:“经济上,它是一种混合经济形式。通过经济手段、行政手段,公有制经济形式控制着国民经济命脉。任何性质的企业都遵循市场原则。经济上的特征可以概括总结为,国家宏观调控下的市场和市场规范下的企业。”“政治上,共产党是唯一的执政党,它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要确保社会主义方向,防止中国走向资本主义。同时,共产党必须协调各个阶级和代表不同社会经济体和阶层的利益,并凝聚成迈向社会主义的整体利益。”③郭苏建、艾芸:《一位海外华裔学者眼中的“中国模式》,《人民论坛》2008年 12月 23日。把中国模式概括为市场社会主义,虽然突出了中国模式的中国特色,即把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制度结合起来,让市场经济为社会主义服务。但是,市场社会主义还不能够完整地体现中国模式的内涵,中国模式体现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外交等方方面面。并且,以市场社会主义来概括中国模式,模糊了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和西方的市场社会主义模式的界限,有把中国模式和市场社会主义模式等同的嫌疑。更需要强调的是,把中国模式等同于市场社会主义模式,实际上是否认了中国模式的存在。
《澳大利亚人报》驻中国资深记者罗恩·卡利克把中国模式概括为经济自由加政治压制,并被众多学者所认同。罗恩·卡利克认为中国模式“有两个组成部分。第一部分是效仿自由经济政策的成功要素,通过使本国经济的很大部分对国内外的投资开放,允许实现劳动方面的灵活性,减轻税收和监管方面的负担,并把私营部门和国家的开支相结合,从而创建一流的基础设施。第二部分就是允许执政党保持对政府、法院、军队、国内安全机构以及信息的自由流动的牢牢控制。描述这一模式的一个较为简捷的方式是:经济自由加政治压制”。④Rowan Callick,“The ChinaModel”,American,November/December 2007.以经济自由加政治压制来描述中国模式,一方面反映了西方学者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建设取得重大成就的肯定,但另一方面,却否定了经济建设取得重大成功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在他们看来,中国经济之所以成功,还在于效仿了西方的自由经济政策,中国经济的成功得益于西方的自由精神,并且中国的经济成就并没有带来西方的民主,中国仍然是一个政治专制国家,从而否定了中国民主政治和社会建设的进步。这种认识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用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詹得雄教授的话来说,“这显然是以西方的价值观为标准,居高临下地蔑视中国,有几分敌意和不屑,也有几分不安甚至恐惧”。①《国外热议“中国模式”及其启示》,《参考消息》2008年 3月 27日。
郑永年从中国模式的核心要素出发,认为中国模式就是中国特有的政治经济模式。“在经济方面,中国是混合经济模式。”在政治方面,“党权是中国政治的核心”,②郑永年:《中国模式的核心是什么?》,《联合早报》2010年 5月 11日。一党执政是关键。郑永年强调,中国经济之所以能够克服重重危机,取得巨大成功,就在于中国有一个强大的国有经济部门,并且在关键经济领域发挥重要作用,也正是因为有强大的国有部门,像西方那样的私有化在中国不会发生。虽然私有经济或者民营经济在中国一直是存在的,但中国绝对不可能走到像西方那种完全私有化的地步。在郑永年看来,全面的国有化和全面的私有化都不是中国经济的常态,混合经济模式才是中国经济的常态。解决中国经济面临的问题,只能在承认这个常态的前提下去寻找。另外,郑永年十分强调中国的政治模式,因为“如果不看中国的政治模式,就很难理解中国的经济模式;甚至可以说,中国的经济模式是中国政治模式的产物”。③郑永年:《中国模式的核心是什么?》,《联合早报》2010年 5月 11日。在郑永年看来,中国目前还不具备发展西方民主模式的现实基础。西方国家由于存在庞大的中产阶级,可以整合不同的政党,因此,西方国家“尽管是多党轮流执政,但从政策层面看,往往呈现一党的特征”。而中国目前“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低下,社会分化严重,中产阶级弱小,甚至不存在,一旦实行多党政治,政党就变成为了分化社会的力量”。在中国,由传统皇权转变而来的具有现代因素的党权,“既是现代中央集权制度的基础,但也可以实现民主化”。“党权是中国政治的核心,不理解党权,就很难理解中国政治”。一党执政,“通过开放政治过程,把外部问题内部化来求得问题的解决”,④郑永年:《中国模式的核心是什么?》,《联合早报》2010年 5月 11日。进而化解政治危机,是中国政治的独特性所在。郑永年对中国政治经济模式的分析,相对比较客观,尤其是对中国政治模式的理解,比较符合中国实际。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在一个能够代表最广大人民利益的政党的领导下,在公有制经济占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允许多种所有制的存在,是建设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也是中国模式的特色所在。只不过,中国经济并不能被称为混合经济模式,因为公有制的主导地位不能动摇,中国在政治上也不是一党专制,而是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
自中国模式引起世人热议以来,中国模式的性质也就成为人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过程中形成的中国模式被贴上了中国特色资本主义、中国特色新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等形形色色的标签,严重混淆了中国模式的社会主义性质。
美国著名左翼学者马丁·哈特·兰兹伯格和保罗·伯克特在《中国与社会主义——市场改革与阶级斗争》一书中,对中国模式作出了严厉的批评,“中国的市场改革并不通往社会主义的复兴,而是通往彻底的资本主义复辟”,⑤Martin Hart—Landsberg and PaulBurkett,“China and Socialism:MarketReforms and Class Struggle”,M onthly Review,July-August2004,p.9.“中国的市场社会主义改革并未将该国导向一种新型的社会主义;而是导向了一种日渐等级化和残忍的资本主义形态”。⑥M artin Hart—Landsberg and Paul Burkett,“China and Socialism:Market Reforms and Class Struggle”,M onthly Review,July-August 2004,p.26.在马丁·哈特·兰兹伯格和保罗·伯克特看来,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建设所取得的成果并没有被广大人民所共享,而是被极少数已经蜕变的党的精英分子所攫取,快速拉大的贫富差距以及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表明,中国的改革偏离了社会主义道路。“面对人民的各种变革要求,他们试图寻找一种改革方式,以使自己能够实现对国家财富的更为牢固的控制,并且引领自己通过试验和过失拥抱‘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⑦Martin Hart—Landsberg and Paul Burkett,“China and Socialism:Market Reforms and Class Struggle”,M onthly Review,July-August 2004,p.26.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系副教授暨中国研究项目主任爱德华·斯坦菲尔德则认为:“中国已蜕变成一高度涉入全球生产的新兴国家,整合进入资本主义规则当中,正玩着西方社会的竞争游戏。”中国“吸纳了资本主义的规则制度与精神”,“采纳了这一套西方的游戏规则,整个社会共同找寻的是一种现代化价值,具体而微地表现在精细的动态运作过程,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资本主义社会”。①《中国善于“内化”西方游戏规则》,《参考消息》2010年 6月 30日。在爱德华·斯坦菲尔德看来,中国在经济上、政治上都已步入资本主义的发展轨道,中国的发展模式实际上是不折不扣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式。马丁·哈特·兰兹伯格和爱德华·斯坦菲尔德之所以把中国模式看作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主要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并没有坚持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他们把中国在经济体制改革过程中出现的贫富差距、不同利益群体的矛盾等问题和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等级分化和阶级矛盾等同起来,进而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等同起来。实际上,中国在改革过程中出现的贫富差距、利益分化与资本主义的两极分化、阶级矛盾有着本质的区别,中国改革过程中出现这些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本身,主要在于我们的一些体制还不完善,并不能因此就把中国模式认为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
改革开放以后,伴随着中国经济体制的转型,一些否定中国经济改革社会主义性质的言论不断涌现。一些国外学者把中国由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看作是整个中国经济政策由社会主义向新自由主义的转变,并把中国经济的成功看作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中国化的结果。西方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戴维·哈维认为:“邓小平领导的中国政府宣布了一项经济改革计划,其时间正好与英美转向新自由主义偶合——很难不将之视为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偶然性事件。改革的结果是独裁主义控制下的特殊类型的新自由主义。”“如果没有在此之前世界范围的新自由主义转向给中国打开一个空间,让中国混乱地进入与合并到世界市场中,中国后来的惊人的经济发展就不可能走那样一条道路,也不可能取得它所希望取得的成就。因而,应该将中国作为世界经济力量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看作是发达资本主义世界向新自由主义转向所带来的始料未及的后果。”②戴维·哈维:《新自由主义和阶级力量的复辟 /重建》,《经济管理文摘》2007年第 4期,第 41、41-42页。斯蒂格利茨等左翼新自由主义者也把中国模式看作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新自由主义模式,而且是非常成功的新自由主义模式,在他们看来,中国代表着“首屈一指的新自由主义样板国家的形象”。③M artin Hart—Landsberg and Paul Burkett,“China and Socialism:Market Reforms and Class Struggle”,M onthly Review,July-August 2004,p.17.因为中国既坚持了市场化、自由贸易、吸引外国投资等新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原则,又采取了强有力的宏观调控以及渐进式的改革,使中国克服了华盛顿共识传统理论的弊端,创造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新自由主义模式。客观地说,处于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改革开放,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中国模式的某些方面必然与新自由主义的一些因素偶合,但并不能就因此把中国模式看作是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模式,因为只有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才能决定事物的性质。客观地说,一方面,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实行的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吸引外资等,并不能看作是新自由主义所独有的。另一方面,中国的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吸引外资等与新自由主义所主张的完全放任的市场化、自由化是有根本区别的,因为中国的这些改革都是在一个前提下进行的,即始终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因此,中国模式在本质上是社会主义的发展模式。
在一些国外学者看来,中国模式既保留了社会主义的因素,也借鉴了资本主义的因素,中国模式既不是社会主义的,也不是资本主义的,实用主义才是中国模式最为显著的特色。约翰·奈斯比特在《对话:中国模式》中提出:“中国借鉴资本主义来实现自己的经济目标,但是政治立场没有动摇。……中国就像一个‘混血儿’,也许这个孩子很快就会在吸取父母——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长处之后,独立走出一条新路。”④[美 ]约翰·奈斯比特、[德 ]多丽丝·奈斯比特:《中国大趋势:新社会的八大支柱》,魏平译,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2009年版,第 29页。马丁·雅克也指出:“中国共产党受到支持的原因,在实质上已经慢慢发生了改变——主要不再是强调党代表了某种意识形态,而是有能力实现国民经济的增长。”⑤[英 ]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 2010年版,第 180页。托马斯·海贝勒则明确指出:“政治实用主义是中国发展模式和政治文化的显著特色。这种实用主义的特征如下:经济上,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或者说政治的经济化。政治上,共产党已经从一个阶级的政党发展成为一个人民的政党。意识形态上,政府的目标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共产主义’,而是一个不太遥远的‘和谐社会’。政权的合法性不再基于意识形态之上,而是基于对现代化、增强国力、维护安定、建立社会主义民主等的承诺。”①[德 ]托马斯·海贝勒:《中国模式若干问题的研究》,《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5年第 5期,第 10页。在这些学者看来,中国模式的价值目标不是为了追求社会主义,而仅仅是现实的经济增长。“中国领导人不愿承认在意识形态上不再追寻先驱者的足迹而是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他们抛弃了阻碍发展的共产主义观点,根据中国自身情况选择了适合中国的道路。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得到人民的支持不是因为它本身的名字,而是因为实实在在的成绩。……中国的全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而非中华人民共产主义共和国。也就是说,中国共产党与人民的联系要比共产主义联系紧密得多。与其说它是共产主义政党,不如说是人民政党。”②[美 ]约翰·奈斯比特、[德 ]多丽丝·奈斯比特:《中国大趋势:新社会的八大支柱》,魏平译,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2009年版,第 36页。约翰·奈斯比特、托马斯·海贝勒等人的观点,缺乏对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实践深层次的了解。因为,首先,中国通过改革开放借鉴资本主义的有益因素,并不是为了发展资本主义,而是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其次,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虽然是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还有一个前提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也就是不能为了发展经济而放弃社会主义的原则。再次,扩大党的群众基础,并不代表党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两个先锋队”并不矛盾。最后,建设“和谐社会”、树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共同理想,也不代表党放弃了共产主义理想,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是统一的。
总之,国外学者对中国模式性质的分析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不认为它是社会主义的发展模式。这一方面表明,国外学者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还缺乏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大多数西方学者是带着意识形态的偏见来看待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新发展的。约翰·奈斯比特有一个“神奇的蜕变”说,他指出:“1978年,中国共产党打开了使蛹与世隔绝几十年的坚硬外壳,开始了神奇的蜕变。”③[美 ]约翰·奈斯比特、[德 ]多丽丝·奈斯比特:《中国大趋势:新社会的八大支柱》,魏平译,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2009年版,第 35页。“中国不要把自己裹在‘共产主义’这个老茧子当中,你已经化蝶了,你就应该展翅高飞。”④赵启正、[美 ]约翰·奈斯比特、[奥 ]多丽丝·奈斯比特:《对话:中国模式》,新世界出版社 2010年版,第 14页。在他看来,自 1978年以后,中国已经在逐步脱离社会主义,中国模式的形成和发展的过程,恰恰是中国摆脱社会主义的过程,邓小平的解放思想为中国逃离社会主义打开了闸门。30年后,中国模式成型了,中国也就彻底摆脱了社会主义的桎梏。在奈斯比特眼中,共产主义只能是丑陋的蛹,而“中国模式”已经是美丽的蝴蝶了。在这里,我们需要明确指出的是,否定了中国模式的社会主义性质,实际上就是承认中国模式是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不存在一个超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第三条道路。
中国模式之所以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从根本上来说,是由于人们对中国模式意义的关注,也即中国模式究竟能给中国乃至整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在一些学者看来,中国模式的首要的意义在于,“中国模式的相对成功,为中国赢得了宝贵的话语权”,“提高了中国的政治软实力”。⑤张维为:《关于中国发展模式的思考》,《学习时报》2008年 1月 25日。改革开放以来,由于中国经济的巨大成就以及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不断提升,引起了许多西方国家的担忧,“中国威胁论”、“中国崩溃论”、“中国责任论”等各种有害论调不断涌现,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中国的国际形象。而中国模式的相对成功则是对这些有害论调的有力回击。因为中国模式为解决当今世界面临的两大难题即贫困和发展问题、战争与和平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郑永年认为,“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目前流行的各种意识形态,已经无助于向国际社会解释‘我是谁’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模糊性也是国际社会对中国发展‘不确定性’的重要来源。同样,这种‘确定性’只能来自于对‘中国模式’的客观认知。进而,如果不能回答‘我是谁’的问题,中国在国际社会的软力量更无从谈起”。⑥郑永年:《为什么要提“中国模式”?》,《联合早报》2010年 5月 4日。另外,中国模式对于增强中国民众的“中国认同感”,增强对改革开放以来所进行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认识也具有重要意义。因为,“就内部来说,越来越多的中国民众,对中国本身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的认识,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不同的社会群体,已经开始从不同的意识形态角度来定义自身的‘中国认同’。种种意识形态的定位,无助于中国认同的确立。中国认同的确立必须建立在对‘中国模式’的客观认识之上”。⑦郑永年:《为什么要提“中国模式”?》,《联合早报》2010年 5月 4日。
尽管中国模式形成于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实践,但国外学者更关心的还是中国模式究竟对其他国家有什么样的影响,既包括和中国相同的发展中国家,也包括西方发达国家。
一些学者认为,中国模式是其他落后的发展中国家的样板,是应该效仿的榜样。雷默认为:“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不仅适合中国,也是落后的发展中国家追求经济增长和改善人民生活足可效仿的成功榜样,是一些发展中国家如何寻求经济增长和改善人民生活的模式。对全世界那些正苦苦寻找不仅发展自身,而且还要在融入国际秩序的同时真正保持独立和保护自己生活方式和政治选择出路的国家来讲,‘北京共识’提供了新的道路。”①田春生:《北京共识与中国模式》,《人民论坛》2008年 12月 23日。马丁·雅克则指出,中国的“发展模式完全不同于美国,也不同于冷战时期双方全面竞争的发展模式。……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中国能够向发展中国家提供自身的发展经验和模式,供其参考和借鉴。准确地说,这是美国这个老牌发达国家无法做到的”。②[英 ]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 2010年版,第 278页。
还有学者认为,“中国模式相对成功带来的不仅是中国的崛起,而且是一种新的思维、新的思路、甚至可能是一种新的范式变化(paradigm shift)、一种现有的西方理论和话语还无法解释清楚的新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崛起也是中国政治软实力的崛起,这将对解决中国自己面临的挑战、对发展中国家摆脱贫困、对全球问题的有效治理、对国际政治和经济秩序未来的演变,产生深远的影响”。③张维为:《中国模式可能是最不坏的模式》,《环球时报》2008年 1月 4日。马丁·雅克则认为,“中国将提供西方模式的替代品,包含完全不同的政治传统:后殖民时代的发展中国家、共产党政权、高度成熟的治国方略、儒家传统”。④[英 ]马丁·雅克:《当中国统治世界》,张莉、刘曲译,中信出版社 2010年版,第 287页。中国模式虽然并非十全十美,“但它已经丰富了整个世界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探索和智慧,从而也增加了可供选择的政策”。⑤张维为:《中国模式的魅力》,《国际先驱论坛报》2006年 11月 2日。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中国的发展模式并不能给世界带来有益的启示。马丁·哈特·兰兹伯格认为:“中国的发展模式让中国工人与其它国家的工人在竞相压低工资中对抗失和,从整体来考虑,这丝毫谈不上什么进步的生产力发展,宣扬中国经济增长的出色表现就等于支持这样的发展模式。这绝不能成为建设社会主义或推进可持续的发展、平等、团结、民主这些社会主义价值的基础。”在他看来,承认中国模式的成功,是对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理论与政治的模糊不清,对整个世界的社会主义事业是一个巨大的伤害。英国外交政策思想家马克·伦纳德则认为:“中国已经改变了关于全球化的辩论的术语,通过证明专制政府能够推动经济发展。在未来,它的协商独裁模式可能证明一党制国家也能带来一定程度的公众合法性。如果中国的公众协商工程试验成功,世界各地的独裁者将兴奋地接受这个能够让一党国家在全球化和群众交流时代生存下来的模式。”⑥Mark Leonard,“China’s new intelligentsia”,ProspectM agazine,issue 144,March 2008.在他看来,中国模式的成功,对于那些“独裁主义”国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无异于给那些“独裁者”打了一支兴奋剂,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被人们所乐意接受的。
我们认为,中国模式的成功,正如国外学者指出的那样,对于增强中国的软实力,提高中国的国际影响力,增强中国人民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集体认同感确实具有重要意义,但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模式的成功,首先是改变了中国人民的面貌、社会主义中国的面貌、中国共产党的面貌,并成功解决了中国这样一个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以后,如何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的历史性难题。对于其他发展中国家来说,中国的成功,尤其是在保持社会稳定的前提下发展经济,根据自身实际实行渐进式改革,独立自主地参与全球化,这些都具有现实的借鉴意义。但是,决不能把中国模式看作是其他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样板,这不仅仅是因为中国模式本身还存在一些弊端,还在于中国的特殊国情决定了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简单地效仿中国,照搬中国模式。至于马丁·哈特·兰兹伯格对中国模式意义的否定,是因为他过分强调了中国模式的弊端,而忽略了中国模式重要的成功部分,至于马克·伦纳德的观点,只能说明他眼中的中国模式是已经被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过滤了的中国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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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0]12—0012—07
2010-09-12
刘爱武,河北师范大学附属民族学院讲师、河北师范大学法政学院博士生。
本文系 200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前沿问题研究”(项目批准号:09AZD002)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周文升 wszhou6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