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青
(杭州师范大学 中国美学与文论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36)
“忧患意识”的现代阐释
——以徐复观为中心
刘毅青
(杭州师范大学 中国美学与文论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36)
徐复观将中国文化的动力概括为“忧患意识”,在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徐复观突出地将“忧患意识”当作对困难的责任感,一种自我意识,不同于恐惧带来的对外在力量的依赖,“忧患意识”是自我觉醒的表现。正是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得“忧患意识”具有现代性的意义。同时,“忧患意识”的自我意识首先来自对社会的责任感,是个人意识到要承担社会的责任,在社会中实现个人价值。它超越个人对生存的恐惧,忧患中的个人命运从一开始就同族群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它促使个人把自我的价值同整个族群价值联系在一起。徐复观推重“忧患意识”,强调了其具有的理性自觉和人的主体意识的张扬,将其作为中国人现代意识的原发之所。
徐复观;忧患意识;生命情调;理性自觉
在徐复观之前,很多从事中西文化比较的学者,都试图将中国文化精神概括为某种特征,以区别于西方文化,但这种比较都以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展开。新儒家的诸学者也有这种倾向,熊十力的哲学中有《周易》的极深影响,方东美、牟宗三等都重视《周易》,但上述诸家都把《周易》放在一种形而上学的哲学架构中进行阐释,重视的是“天”、“道”等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字眼,而相对忽视了“忧患”这样不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词汇。这当然不是说“忧患意识”就没有形而上学的层面,但是,“忧患意识”首先是一种存在的生命情调。可以说,“忧患”只有到徐复观这里才成为一个思想范畴,也只是在徐复观这里,才被自觉运用到对中国文化精神的概括上。唯有徐复观注意到了“忧患”这种生命情调作为一种存在的根本状态在周人的精神中的作用,它使得周人从蒙昧走向了人文,从迷茫走向了精神的独立。徐复观用“忧患意识”来概括和揭示中国文化所具有的理性自觉,以之作为中国文化的本质特征。
按照徐复观的看法,中西哲学来自不同的探索动机,“一般人说,希腊哲学,发生于对自然的惊异;各种宗教,发生于对天灾人祸的恐怖;而中国文化,则发生于对人生责任感的‘忧患’。忧患并不同于恐怖。恐怖常将人之自身,投掷于外在地不可知的力量(神);忧患则常要求以自身的力量,掌握自己的命运。忧患的本身,即是‘人的自觉’的最初表现”[1]174。也就是说,中国的文化的根本动力来自一种理性自觉,即从人自身的责任意识发展而来。在中国文化中,不仅儒家的基本动机出于“忧患意识”,而且道家的基本动机亦出于“忧患意识”,“不过儒家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道家则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得到解脱”[2]。在徐复观看来,中西方文化在哲学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西方文化是在对自然界作思考时发生的,来自对世界的好奇。中国文化则起源于对人的生存忧患。中国思想家关怀的是“如何为人”,而不是“外部世界究竟是什么”。
徐复观“忧患意识”的提出根源于他对《易传》的理解,他通过对周人的集体心理的分析,提出了“忧患意识”,以概括周人精神发展的动力。他认为,“忧患意识”构成了中华民族的集体心理,成为中国人精神的核心,由之奠定了中国精神文化的基型,对之后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因此,要真正理解中国文化,就离不开对“忧患意识”的理解。他对忧患意识的阐释是放在与西方宗教文化比较语境中的,以此揭示“忧患意识”对中国文化所起的根源性的塑造作用。忧患意识与宗教意识的不同也就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最大不同。
徐复观指出,在“忧患意识”的影响之下,周人开始走出传统的以外在神为中心的宗教观念,把人的信心的根据由对于神的依赖转移向自身行为的谨慎与努力,建立了一个由“敬”所贯注、强调“敬德”“明德”的新的精神。例如《尚书》五诰中的《召诰》说:“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局其奈何不敬?”“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天眷爱之命)用懋(加在勉力于德之人)王其疾敬德。”徐复观认为,这里“‘敬’、‘敬德’、‘明德’的要求,贯穿于周初‘敬’是由忧患意识而来的警惕、敛抑、集中的精神状态。‘德’作‘一个人自己负责的行为’来解释;‘得于己之谓德’,‘道德’的‘德’等,都是后起的意义;所以当时仅用一个‘德’字时,不一定含有的是好的意味;须在‘德’字上面加上‘敬’字、‘明’字、‘懋’字、‘中’字、‘吉’字等,才能表示好的意味。当时若没有忧患意识,便不会有强烈地敬、敬德、明德、等的要求”[1]174-175。
正因此,徐复观说:“周人的哲学,可以用一个‘敬’字作代表。”[3]22正是在这个“敬”字上,深刻地体现了中国人文精神在周代的进一步展开,这种精神是以人的道德精神的自觉,来照察、指导、规范人自己的行为,对人自己的行为负责。“尤其是一个‘敬’字,实贯穿于周初人的一切生活之中,这是直承忧患意识的警惕性而来的精神敛抑、集中,及对事的谨慎、认真的心理状态。这是人在时时反省自己的行为、规整自己的行为的心理状态。”[3]22在徐复观之前,“忧患”概念实际上混杂于一般的情绪状态的表达之中,与其他情感相互并列,并无层次本末之分。而大多数关注中国思想的哲学家,则无论是提出“智的直觉”,还是倡导“乾坤大衍”,其实也都还是深受形而上学的思维影响,以西方哲学为构架,建立本体论。只有徐复观不仅明确地把“忧患”这样一个情绪的表达列为一个独立的精神概念,而且把它从其他的情绪概念中剥离出来并推举其为中国文化最高的精神范畴。“忧患”不仅是生存意识的体现,是一种情绪,它也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超越内涵。
这种“敬”的观念,与宗教的虔敬相比,有根本区别:“宗教的虔敬,是人把自己的主体性消解掉,将自己投掷于神的面前而彻底皈归于神的心理状态。周初所强调的‘敬’,是人的精神由散漫到集中,并消解自己的官能欲望于自己所负的责任之前,凸显出自己主体的积极性与理性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天命”由宗教的意义逐渐向道德的意义转化,成为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加以了解、加以把握的人类合理行为的最后保障。这种道德精神的自觉,凸显出中国文化重人的活动、重人的实践的性格,而不是一种重知识、重思辨的性格。在忧患意识跃动之下,人的信心的根据,渐由神而转移向自身行为的遵慎与努力。“这种谨慎与努力,在周初是表现在‘敬’、‘敬德’、‘明德’等观念里面。尤其是一个‘敬’字,实贯穿于周初人的一切生活之中,这是直承忧患意识的警惕性而来的精神敛抑、集中,及对事的谨慎、认真的心理状态。这是人在时时反省自己的行为,规整自己的行为的心理状态。周初所强调的敬的观念,与宗教的虔敬,近似而实不同。宗教的虔敬,是人把自己的主体性消解掉,将自己投掷于神的面前而彻底皈归于神的心理状态。周初所强调的敬,是人的精神,由散漫而集中,并消解自己的官能欲望于自己所负的责任之前,凸显出自己主体的积极性与理性作用。‘敬’字的原来意义,只是对于外来侵害的警戒,这是被动的直接反应的心理状态。周初所提出的敬的观念,则是主动反省的,因而是内发的心理状态。”[3]33-34
因此,“忧患意识”是精神个体的发展达到一定程度的表现;它是人的精神多方面内在联系着的、发展着的能力和经验的统一体本身。忧患意识是一种整体感知世界的方式,是以一种对未来的忧虑的方式来把握整体;未来的未知状况是忧患意识必须先行筹划的东西,而对未来的忧患意识产生这样一种觉醒:对自我现在的行动实践的反思,通过现在而决定未来。将未来的未知通过现在的自觉实践筹划为具有一定的可见性的东西。因此,忧患意识是一种行动的动力,它是实践的根源,促使对实践的反省。所以严格来说,在忧患意识里不存在以一种类似超越的外在主人的姿态对未来运命作一种总体性规划与忧虑的问题,它总是在生活世界之中实现对现在的超越和担当。
徐复观所说的“敬”实际上是认为中国人从对宗教的“畏”转化为人文的“敬”。虽然他对宗教的认识和作用未免太过负面,将宗教意识与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对立起来,将恐怖视为宗教产生的根源。但他肯定人的超越性,虽然他反对宗教,但是他承认人都有宗教意识,宗教的形而上的精神追索是人的本性,他说:“人都潜伏有一种宗教精神:当一个人,受到某种感触,而引起心灵的感动时,这种潜伏的宗教精神即涌现。人在心灵感动的一刹那,是超出他现实生活的一切利害是非的计较,在精神的升华和净化中忘记了由世俗生活所设定的许多斤斤计较的差别。此时不仅没有此教徒与彼教徒的区别,并且也没有教徒与非教徒的区别。等到从仪式、教义,来彼此争辩,互争胜负时,这正是人们真正的宗教精神隐退的时候。大家看《孤星泪》及《春风秋雨》的电影时所受的感动所流的眼泪,这正是大家潜伏的宗教精神的涌现。”[4]1-2可见,他所理解的宗教精神乃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超越,这种精神超越在艺术中同样能够获得。徐复观主张艺术能够取代宗教,则是认为艺术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意义,艺术的超越是一种审美的自由,它使人的情感得到慰藉同时道德趋向升华,而没有宗教的偏执,以及由此带来的价值矛盾。而在宗教向道德的转变过程中,忧患意识起了推动作用。他认为,中国文化的道德精神自殷周开始,这种道德精神最后成型于孟子的性善说,他在评价孟子性善说时认为,这是人对于自身惊天动地的伟大发现。他说:“有此一伟大发现后,每一个人的自身,即是一个宇宙,即是一个普遍,即是一个永恒,可以透过一个人的性,一个人的心,以看出人类的命运,掌握人类的命运,解决人类的命运。每一个人即在他的性、心的自觉中,得到无待于外的,圆满自足的安顿,更用不上夸父追日似的在物质生活中,在精神陶醉中去求安顿。这两者终究是不能安顿人的生命的。”又说:“孟子实证了人性之善,实证了人格的尊严,同时即是建立了人与人的互相信赖的根据,亦即是提供了人类向前的发展以无穷希望的根据。所以表现在政治理想方面,他继承了周初重视人民的传统,而加以贯彻,并进一步确定人民是政策的主体,确定人民的好恶是指导政治的最高准绳。”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认为道德的超验性、普遍性、永恒性及个体内在人格世界中无限的道德要求是其在现世的完成,人的生命主体具有无限超越性。而这同时也是“忧患意识”的特征所在。因此,忧患意识(也就是“敬”)都贯穿着宗教精神,也凸现了忧患意识的宗教向度,它是最原初的生命意识。
“忧患意识”作为现实的生存体验,将其与海德格尔“畏”加以比较或许更能彰显其意义。对海德格尔来说,“存在并不是思维的产物,更可能的是:本质的思维正是存在的发生”。而这种存在的体验就是:“敢于面对本质恐惧的那种勇气但保留一切可能性中之最神秘的可能性:对在的体验。因为,就在本质的恐惧旁边,在深渊的恐惧中,寓居着敬畏(awe)。敬畏澄清和包容人的这一区域:在此区域中,人在持存中永在。”[4]175在海氏那里,畏与怕不同,怕是有所怕,怕总是针对一个具体特定的对象;畏为无所畏,畏是面对存在本身的深渊,它不是面对具体的对象,而是对自身永久的命运的根本的忧虑:“怕的事由是周围世界中烦忙所及的存在者,畏惧相反发源于此在自身。怕从世内事物袭来。畏从被抛向死存在这一在世升起。”[5]408也就是畏来自无,就是畏无,“畏是对无的畏,无绽露出在此在的根据处规定此在的不之状态,而这根据本身则作为被抛入死的状态而存在”。对无的畏也即“在死亡之前畏”,或者说“向死亡存在本质上就是畏”[5]301-367。畏的本质就是向死而生,对这一根本性问题的思考产生了畏。
“忧患”作为一种意识也并不是对某个具体的东西的忧患。它不同于忧虑,因为忧虑是任何危机情境中都能够产生的,它有具体的对象。“忧患”相对来说不是产生于现在的具体的处境,“忧患”更多的是面向未来。但是,与畏不同,“忧患”却不是对死的畏惧,而是对死的超越,也就是对死的否定。因为对死的这种畏惧来自个体对自身有限性的畏惧,即接受自己的死,从而思考个体生命的状况。“忧患”是一种责任意识,它超越个体的自我,将整个族群的命运作为思考的对象。一般来说,宗教中的畏惧是与西方思想对死亡的敏感相对应的,而以忧患意识为思想动力的中国人的精神中很少有对死亡的极端忧虑。
海德格尔对生存体验的领会来自基督教,“他的生存领会明显具有基督教的来源(良知、罪、向死而生、畏)”[6]127。海氏的畏从基督教中吸取了一种恐惧意识,而对于海德格尔的哲学来说,正如施特劳斯理解的那样,“生存主义诉诸一种特定的体验,畏或者说Angst(畏);这是一种基本体验,一切都必须解除他得到理解。具有这种体验是一回事,把它看成基本体验则是另一回事”[6]118。正是这种生存体验,使得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变为生存哲学,将存在与意识的关系颠倒过来,存在获得比意识更基础的哲学地位,“我思故我在”变成了“我在故我思”,这是海德格尔生存哲学的思考起点。存在论的现象学中解释获得了本体论的地位,而这种“畏”的体验就是海德格尔存在论解释学的最基本的解释学处境。
从与“畏”的区别上来说,“忧患意识”是一种道德自觉,是一种集体的意识,而海德格尔的“畏”是一种个体意识,生存意识带有宗教的色彩,但将宗教里面的道德感和对上帝的虔敬给抹掉了。同时,“忧患”是一种最具生命时间的思考,它是对未来的忧虑,但它又立足于现实这一块坚硬的点之上,它是以未来作为视角思考现在,从未来来反省观察现在的行为。“忧患”使人把对未来的思考转化为对当下的关注和对现实的反省,将现在纳入整个的时间之中来思考,使得现在成为通往未来的一个基点。“忧患”使人把现在这一短暂的基点同整个的无限的未来联系起来,把确定的现实放在一个不确定性之中,使人们放弃对现状的无知的满足。现实的存在从而也变得充满了不确定,只有理解现实的不确定性,才能真正地理解现实的意义和价值,人才能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在忧患意识中,未来始终是作为一种具有危险的状态而存在,生命的流程中充满变化,“忧患”是与一种不确定性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对未来带有一种确定的意识的话,那么,未来也就不会显得那么的可怕。造成对未来忧患的是一种变化,对现在的优越处境的思考。面对不确定性的现实,从自身的角度,希望把握一种确定性的东西,对中国周人(古人)来说这种确定性就在于自身,它不是来自外在的神。
“忧患”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当人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上帝的时候,它就是把自身的命运同上帝联系起来,而上帝是一切的起源,它是确定性的来源。而忧患则将自身投入一种无尽的偶然性之中,面对如此巨大的不可知的深渊,人如何把握自己命运的方向尤为重要。尤其是在人切断了自己与神的联系之后,他唯有将命运放在自身的责任感上,对自我做艰苦的努力,使自身成长起来,以担负未知的命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忧患意识是将自身置入一种恒在的不确定之中,它促使人时刻保持着“警觉”。这种警觉就是“敬”。忧患不是对个人生存的恐惧,而是对整个族群生存命运的思虑,它激发的是个人的责任感,进而形成族群的凝聚力。
“忧患意识”作为一种理性的自觉,其现代意义乃在于,它超越了个人对生存的恐惧,忧患中的个人命运从一开始就同族群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它促使个人把自我的价值同整个族群价值联系在一起。从而,忧患意识就是将自身的价值实现放置于群体之中,《易传》说:“(天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系辞上》)这是说明圣人与天地不同之点,乃在于天地无忧,而圣人有忧。圣人所忧者为何呢?《易传》又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下》)[1]174-175徐复观分析认为,周人革掉了殷人的命(政权),成为新的胜利者,但通过《易传》这些话可以看出,周人并不像一般民族战胜后的趾高气扬的气象,而是显露出一种“忧患”意识。可见,“忧患”意识首先来自一种时代的感受,一种民族集体意识,对族群前途命运的担忧。它“来自周文王与殷纣间的微妙而困难的处境”。这就是《易传》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惧)。”[1]174-175周文王在总结殷朝的兴衰存亡时意识到,殷朝之亡来自其自身的政治,而不是来自神的旨意。殷人的文化传统是一种宗教文化,殷人的精神生活,“还未脱离原始状态;他们的宗教,还是原始性地宗教”。周人则不一样,他们虽然继承了殷人的宗教系统,但在这传统的宗教中注入了自觉的精神意识。这种精神意识就是由“忧患意识”激发起来的。他们意识到,民族的兴衰必须由自己做主。因此,“忧患意识”首先是一种民族的存亡意识,但是后来周代的政治领袖将这种意识扩展为一种普遍意识,成为整个民族的集体意识。这就让“忧患意识”根植于每一个个体的人身上,成为他们的自觉意识。而对个人来说,“忧患意识,不同于作为原始宗教动机的恐怖、绝望。一般人常常是在恐怖绝望中感到自己过分地渺小,而放弃自己的责任,一凭外在地神为自己作决定。在凭外在地神为自己作决定后的行动,对人的自身来说,是脱离了自己的意志主动、理智导引的行动;这种行动是没有道德评价可言,因而这实际是在观念地幽暗世界中的行动。由卜辞所描出的‘殷人尚鬼’的生活,正是这种生活。‘忧患’与恐怖、绝望的最大不同之点,在于忧患心理的形成,乃是从当事者对吉凶成败的深思熟考而来的远见;在这种远见中,主要发现了吉凶成败与当事者行为的密切关系,及当事者在行为上所应负的责任。忧患正是由这种责任感来的要以己力突破困难而尚未突破时的心理状态。所以忧患意识,乃人类精神开始直接对事物发生责任感的表现,也即是精神上开始有了人地自觉的表现”[7]32。
徐复观突出地将“忧患意识”当作对困难的责任感,一种自我意识,不同于恐惧带来的对外在力量的依赖,“忧患意识”是自我觉醒的表现。自我意识作为现代性最核心的内容,一般来说,在西方要到文艺复兴才逐渐发展起来。徐复观认为,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的自我意识带有一种个人主义倾向。徐复观对“忧患意识”的阐释,有着强烈的现代性意识,强调了其具有的理性自觉和人的主体意识的张扬,将其作为中国人的现代意识,作为一种文化心理。同时,“忧患意识”的自我意识首先来自对社会的责任感,是个人意识到要承担社会的责任,在社会中实现个人价值。
徐复观强调了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的结合。他反对个人主义的自我意识,就如他反对宗教一样。与宗教相比,“忧患意识”将命运困难的解决放在自我的努力上,与西方个人主义相比,“忧患意识”又是一种社会的责任意识;这种个人意识是脱离宗教之后的个人自我精神的觉醒,但这种觉醒因为与宗教的联系,从而走向了彻底的自我,由外在而向内在性转化。而正如韦伯所指出的,西方的现代性的发展进程中道德自律也是伴随着宗教意识的去魅,即欧洲人将其道德的根据从上帝转移到自身那里。而中国人一开始就将自我的命运放在了内在精神,但这种内在又不是一种脱离社会意识的个人主义。“忧患意识”内涵的形成就是原始宗教的人文化、道德化过程。徐复观说:“在以信仰为中心的宗教气氛之下,人感到由信仰而得救;把一切问题的责任交给于神,此时不会发生忧患意识;而此时的信心,乃是对神的信心。只有自己担当起问题的责任时,才有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实际是蕴蓄着一种坚强的意志和奋发的精神。”[7]33牟宗三对徐复观“忧患意识”的提出,大为推崇,对其作了系统阐发,他指出了忧患意识是具有与基督教的恐怖意识,佛教的无常意识相对比的宗教深度。牟宗三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念,很可以藉以与耶教之罪恶怖栗意识及佛教之苦业无常意识相对显”,并以“忧患意识”来揭示中国哲学的特质以及其内在超越性的特征,认为:“中国哲学之重道德性是根源于忧患的意识。中国人的忧患意识特别强烈,由此种忧患意识可以产生道德意识。”①
而在徐复观那里,中国人的“忧患意识”从对命运作出思考的生存感受激发了与宗教意识相对的道德自律意识。自我意识的产生并不必然是单子式的个人主义,也可以在对自身与群体紧密相关联的命运的责任意识中萌生,这样的自我意识将自我与族群之间的关系奠定在一种道德自觉上。故此,在法国哲学家弗朗索瓦·于连看来,能够成为普遍道德意识的奠基,“儒家思想,仅人性本来底蕴为根基,推崇忧患意识而不是张扬人世之苦难或罪人之惶恐,所以它在世界上已知的几大思想路径当中,当是最可为道德奠基的思想。”[8]如其所言,面对西方现代性的道德自律遭遇的危机,他从“忧患意识”中找到为现代性的道德立基的根据。
徐复观认为,中国人的精神动力来自“忧患意识”,“忧患意识”是以激励自我为目的的情感,是克服困难的意志,是从历史中寻找反省契机,是对未来自觉的选择,它带有根源性的理性自觉意识。“忧患”并不是一种悲哀的负面情感,而是力图消除“隐患”,走向一种真正的自觉。因而“忧患”是一种奋发向上的动力。“忧患”最终激发中国人道德精神中的博大情怀,以完善自己的修养,成就人生,是中国人道德根基的深厚源泉。从徐复观对宗教的批判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的自由精神的把握和追求,希望人脱离外在的力量的控制,无论是来自不可知的神秘宗教信仰,还是现实中的权力无边的皇权,他对这二者的批判贯穿了自由精神。如果说宗教意识把神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人必须在神的恩宠之下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这是来自人自身的软弱,人对自身力量的遮蔽。那么在徐复观看来,“忧患意识”是一种理性自觉,它激发了人自身具有的责任意识,它发掘的是中国人对个体对族群的责任,对自身命运承担的勇气和信心,从而激发出一种超越的道德精神。“忧患意识”既然要解决宗教信仰的问题,那么它必然包含一种终极的信仰向度,它在人生的精神安顿上是着眼于人自身,立足于现实的此岸世界,而不是彼岸世界,也没有二元论的那种肉体与灵魂,理性与感性的紧张和对立。“忧患意识”包含有联系于天命的超越层面和关注现实的世俗关怀层面。“忧患意识”同时包含着群体与个体的融合,落实于人性自身,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深厚责任感。徐复观曾深情地说:“中国文化是在忧患意识中生长出来的文化。它必定在忧患最深、忧患意识最强的祖国乡土上,重新得到发育滋长。”[9]徐复观对“忧患意识”的推重,带有进入现代以来呈现古老衰微的民族之魂走向新生之路的强烈希望,他从中国文化传统中发掘其深厚的理性自觉,使之具有现代性的意义。
注 释:
① 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5-43页。徐复观关于“忧患意识”的阐释,不仅在港台新儒家那里得到了强烈的回应,也影响了大陆的儒学研究,李泽厚用“乐感文化”(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三联书店,2005年版)、庞朴用“忧乐圆融”(《庞朴文集》第三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来概括中国文化精神。而美国的中国思想史学者张灏自称受此影响,用“幽暗意识”作为其研究思想史的核心观念,与“忧患意识”并提(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1] 徐复观.中国古代人文精神之成长[M]//中国人的生命精神.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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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徐复观.徐复观论宗教[G]//徐复观与20世纪儒学发展海峡两岸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之一.武汉:武汉大学哲学学院,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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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徐复观.徐复观文集:三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8] 弗朗索瓦·于连.道德奠基——孟子与启蒙哲人的对话[M].宋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5.
[9] 徐复观.徐复观文录选萃[M].台北:学生书局,1980:198.
责任编辑:刘海宁
B2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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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5-0649-06
2009-12-10
200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徐复观解释学思想研究”(09YJC751016)。
刘毅青(1971-),男,江西瑞昌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西美学、解释学及跨文化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