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漫主义:五四文学与存在主义的关系性建构

2010-04-11 16:54杨经建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现代主义浪漫主义

杨经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新浪漫主义:五四文学与存在主义的关系性建构

杨经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五四文学与存在主义的价值关系是近年来学界已开始意识到的话题。从“新浪漫主义”入手探寻五四文学的存在主义倾向是一种新的“问题意识”生成点。“新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于五四启蒙现代性的历史语境,它以非理性主义为文化价值立场和审美思维形态,以现代主义为时代精神表征和艺术诉求方式,以生命哲学、生命诗学为创作话语的意义本体内涵。正是通过上述话语知识结构的建构“新浪漫主义”确证了五四文学与存在主义之间价值关系的必然性。

五四文学;存在主义;新浪漫主义;非理性主义;现代主义

李欧梵先生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称五四一代作家是“浪漫的一代”,梁实秋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一文中明确指出“现今文学是趋于浪漫主义的”从而把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新文学统一定义为“浪漫主义”文学。[1](P27)如果加以深究便不难发现,五四文坛所推崇的浪漫主义其实是所谓“新浪漫主义”。

对此茅盾其时的言说颇具代表性:“能帮助新思潮的文学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能引我们到正确人生观的文学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不是自然主义的文学,所以今后的新文学运动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2](P44)考虑到目前学界对五四文学与存在主义的价值关系或五四文学的存在主义倾向已有初步的认定,因此,对新浪漫主义话语进行重新清理与诠释是进一步求证和确认存在主义与五四文学关系性建构的必要一环。

很明显,五四时期流传于文坛的新浪漫主义一词主要来源于日本学者厨川白村的《近代文学十讲》,厨川北村在该书中广泛联系西方近代社会生活和文化思潮的变迁,评述了自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西方文艺思潮的演变,在此基础上对新浪漫主义的产生原因、性质和特点做了相当精辟的论述。他所提出的“新浪漫主义”的指称及其表现形态受到了五四作家普遍认同,并成为五四文坛描述、概括世纪初文学的特定话语概念。“1919至1922年间,茅盾、田汉都是把新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新文学发展方向加以提倡。”[3](P31-32)

不言而喻,厨川白村的思路凝定在“西方”的“新浪漫主义”上。厨川白村认为它“并非是最近一切文艺的总括,它只是最近欧洲文坛的一个主要倾向而已”。这种倾向是“源于浪漫时代的那一股主观倾向的暗流”,一种“情绪主义”的抬头[3](P33)。事实上,西方新浪漫主义尽管也体现出传统浪漫主义的艺术审美表现形态,但其最本质的话语内涵却表现为抗衡科学理性、工业文明的文化哲学特质——一种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本色。

很明显,传统浪漫主义一开始就包含着理性与感性、彼在与此在的张力:它以幻想和激情来抵抗理性的重压;以乡村和异国风情对抗工业化的城市;以主观性来对抗冷冰冰的客观现实。问题却在于,在其本质上传统浪漫主义依然拘阈于西方传统理性主义逻辑所施予的美学建构模式——创作主体性建构的合法性基础主要并不是感性而是理性。将理性的超越价值抬举到感性体验之上是前现代性的特点。须知,长期以来西方文明发展史是一部理性发展史,近代哲学家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更是把理性推崇到了人类本质的地步。然而,“现代人类须藉理性以提高其控制生活条件的能力而趋达自由,而理性化的社会分工所成就的经济(工业化)、政治(官僚化)的科层组织,在促进社会进步的同时,又反过来成为人性异化的根源,现代人的异化劳动和异化生活表征着人的片面化、非人化和机械化。这样,‘理性’就从解放人的工具蜕变为奴役人的枷锁,现代化反成为人的精神自由的敌人,于是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之非理性的文化现代性的反拨。”[4]现代非理性主义所揭示的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人不仅是理性的更是非理性的,人的本质是非理性的实体而理性只具有工具性质。人的直觉、感觉、本能、情感、欲望、需求、信仰、审美以及实现它们的愿望等等无一不是非理性的,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改变也无需改变的事实,是人类社会和人本身不断发展的基本动力,同时也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一个自然基础。“自尼采之后,非理性作为一种重要的表现对象,整体性地进入哲学、美学视野,成为现代主义表现的重要主题。如世界是荒谬的、人性异化等……在尼采身后,人类进入了一个非理性言说的时代。”[5](P592)

众所周知,存在主义是现代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典型形态,当代美国学者威廉·巴雷特的堪称西方研究存在主义的经典著作《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就是将存在主义置于非理性主义语境中予以阐释。作为现代西方一种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存在主义力图超越传统形而上学对本体论的理解方式,把存在本体论从理性认识论的遮蔽下解放出来;它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以及对人的存在意义的追问标志着西方哲学从传统向现代的转折。

事实上,作为一种文化哲学话语的存在主义本身就拥有一种非理性或“诗”之“思”基因。如果说一般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本体论可以被看作对世界的一种类科学知识式的介入,那么存在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则是被当作现代思想视域对世界的一种诗性把握,这就使它具备了诗性哲学与感性论美学的特质因而与文学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的确,在存在主义的话语表述中,“诗”(艺术)与“思”(理性)以不同方式对同一本源加以言说:“诗”是人进入存在的开端,是穿透人的历史的诗性启悟;“思”是对存在显现的本真领悟,存在之“思”是原诗(Urdichtung),“诗”的本质因而以“思”为依据。存在之“思”的最终归宿是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因此自克尔凯郭尔往后的存在主义哲学,趋向于回避甚至拒绝系统的说明,而宁愿用杂记、小品文、小说、戏剧以及与个人生活相关的一切写作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6](P90)以至于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存在主义者所想做的某些事,做得最好的是表现在艺术而不是在哲学中。”[7](P44)这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非理性”文学。由此,新浪漫主义——非理性主义——存在主义便成为一种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话语意义链。

严格地说,五四文学的时限性所对应的是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以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等代表的前期存在主义阶段。尼采在20世纪汉语思想文化界的接受史就是明证:尼采刚死不久就潜入王国维、鲁迅这样的“中国魂”乃至掀起了一种世纪性的“尼采热”。其实在五四运动之前,梁启超、王国维、李大钊、蔡元培等先觉者们都较为详细地介绍过尼采、叔本华的学说,“而五四作家反抗封建文化理性主义束缚的有力工具,不是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而恰恰是从西方世纪末非理性主义思潮中汲生发,它并不必然地和自动地导向人生理想的崇高境界,所以鲁迅申明只有当离心力大于求心力,生命才会“焉兴作,会为大潮”。而对于作家来说只有“生命力弥漫”者方能生出“力”的艺术来。[10](P244)不仅如此,鲁迅在创作实践上身体力行如其《野草》,“《野草》的人生哲学作为20世纪的产物,它与现代人本主义思潮,尤其是以存在哲学名字出现的现代非理性主义确实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与思维渊源……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鲁迅对尼采、基尔凯廓尔曾投以极大的热情;但人们很少这样考虑,这两位公认的存在主义理论先驱恰恰可能成为《野草》与存在主义之间的桥梁。”[11](P287,289)而在田汉的眼里,“所谓新罗曼主义,便是想要从眼睛看得到的物质世界,去窥破眼睛看不到的灵的世界,由感觉所能接触的世界,去探知超感觉的世界的一种努力。”[12](P73)其剧作《古潭的声音》以静寂深邃、吞噬生命的“古潭”象征一种未知的既诱惑人又毁灭人的势力,更象征着生命的归宿,作者赋予古潭以深邃的人生与审美寓意,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探索。至于茅盾所力倡的新浪漫主义则包含有象征主义、未来主义、印象主义、表现主义、颓废主义、唯美主义、新理想主义等,这是对“现代性焦虑”的一种真切而不乏超越意味的艺术感受方式。要言之,新浪漫主义所吸取的主要是西方19世纪末以来的非理性主义哲学、美学和文学思潮的种种质素,诸如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等人取灵感,继而形成一套特有的反传统思路的。这一点从鲁迅对尼采和弗洛伊德思想的接受和创造性转化中可以得到有力的印证……鲁迅、陈独秀等人则已经从世纪末反理性主义思潮中看到了理性的虚妄,他们虽然也打出了‘科学和民主’的大旗,但在这个科学主义的根基下却是反科学主义的土壤。也就是说他们追求的不再是注重理性分析和文化秩序,不再是像康梁(笔者注:康有为和梁启超)那样主张通过社会结构的内部转换和调整求得历史的进步,而是提倡‘价值重估’和‘破坏偶像’,也就是一种非理性主义的怀疑和反叛精神。”[3](P24,26-27)

也就是说,五四期间的新浪漫主义是一种典型的非理性主义文学话语建构。具体言之,新浪漫主义文学的哲学心理基础是现代人的生存苦闷,创作理念基础是对感性个体生命的认同,其艺术表现原则倡扬自由地表现本源自我。鲁迅声称个体生命既有适应生活的“生”的本能又有承接已逝生活“死”的本能,两种生命本能的“形变之因,有大力之构成作用二:在内谓之求心力,在外谓之离心力,求心力所以归同,离心力所以趋异。归同犹今之遗传,趋异犹今之适应”[8](P11)。郁达夫则强调在人的“种种的情欲中间,最强而有力、直接摇动我们的内部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我们的生命最危险而同时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9](P266)。两者都强调的是:人的本能欲望是一种强力——蕴含着一种向上的冲动力与竞争力;这种本能欲望之力又是会朝相反方向的哲学思想和美学主张,强调文学的创作本体由物到人、由客观到主观、由理性到非理性、由人的意识世界到感知世界的转变。换言之,新浪漫主义“它切断了中国哲学的理性主义、伦理中心、社会中心,而以个体、感性、生命为中心,在文化上带来了一个由伦理本位文化向感性本位文化的转向,使得审美上产生了以群体、理性为中心的美学向着以个体、感性为中心的美学的转型。这一转向的哲学基础来自于‘五四’思想的反儒家传统。‘五四’文学美学的基本潮流是反理性主义的感性主义、个性主义,在‘五四’一代小说家中尼采、叔本华、柏格森、弗洛伊德的名字要比任何中国传统的思想家响亮得多,人们将美的本质等同于‘自我’的生命、心灵、欲望、人格、情感等等,这是一种与儒家传统伦理主义美学完全不同的美学思潮”[13]。

由是,以新浪漫主义为症候、与存在主义意义关联的“现代西方非理性文学思潮对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的影响是原初性、内在性、整体性的,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孕育、诞生期,现代非理性文学思潮作为一种强大的异域文化力量,就参与了现代中国文学的建构过程,非理性文学就构成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一种结构性存在……非理性人学虽为现代西方思想的产物,但它已成为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的一种本原性、精神性存在。”[14]

不难发现,新浪漫主义一方面具有诸多的包容性和多种发展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新浪漫主义’概念是一个特定历史的产物,是对现代主义萌芽状态的文学思潮初步的、感性的认识的结果,在西方‘新浪漫主义’所概括的文学思潮现在基本上被纳入了‘广义的现代主义思潮’中。建国后,茅盾曾就此做过说明:‘新浪漫主义这个术语,20年代后不见再有人用它了……现在我们总称为现代派的半打多的主义,就是这个东西。’当代学者乐黛云先生把它与现代主义概念相等同……袁可嘉先生也认为‘五四时期所称的新浪漫主义,其实即是我们今天所称的广义的现代主义,包括唯美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3](P32)。

当以五四新文化运动昭示着中国文化和文学实际上已步入“世界性”和“现代性”进程后,无论是作家的主体精神结构还是作品的审美形态结构都与传统文学有着明显的差异,“按五四时期流行的进化论逻辑推演,在西方文艺流派流程中处于写实主义之前的旧的浪漫主义,当时并不为郭沫若、茅盾等所注意,他们首先关注的是内涵相当于今天的现代主义的‘新浪漫主义’”[15]。

而从时段上说,以存在主义为哲学底蕴的西方现代文化其典型的审美形态正是现代主义文艺。“现代主义是现代性走向成熟时代的文学思潮,是对现代性的彻底抗议、对理性的全面反叛。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发展到成熟阶段,现代性的黑暗面突出显现,社会生活已经全面异化。启蒙以来建立的理性神话破产,非理性思潮蔓延。文学也开始全面反叛现代性和理性,抗议人的异化。存在主义哲学成为现代主义的理论基础。现代主义揭穿理性的虚伪,揭露世界的异己性、非人性,揭示生存的荒诞和无意义。现代主义关注个体精神世界,展示人的心理体验,表现现代人的孤独、苦恼和绝望。现代主义继承了中世纪和浪漫主义文学传统,人物和世界被抽象、变形,塑造一个非现实、非理性的世界。”[16]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可由波德莱尔、福楼拜、陀思妥也夫斯基追溯到尼采、易卜生和克尔凯郭尔,它是以卢梭肇其端的浪漫主义运动的精神后裔,进而以审丑的“矛盾性”反讽来表达审美的“解放性”精神。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之所以强烈的反传统,是因为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以前的各种“反映论”和“模仿论”在把握社会现实方面固然成功也是深刻的,但现代主义文学不再满足于对社会、历史和道德等认识论范畴进行批判和思考,而是从本体论上追问世界、时间和生命存在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文学开始由对社会生活现象的揭示转向对世界存在本体的探究,由对具体现实中的人的描写变为对人的生命存在状态的质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主义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存在主义文学。事实上,现代主义文学的兴起几乎与存在主义的先驱克尔凯郭尔以非理性主义、个体主义为基本特征的神秘主义哲学,以及叔本华、尼采的意志论哲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的出现是同步的,这些产生于19世纪下半叶的学说有力冲击了以往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一切传统价值观都要在新的价值准则下被重估。现代主义文学于是承继乃至扩展了克尔凯郭尔、尼采、叔本华等的思想传统,其创作表现为美学上激进的实验气质和对生命存在本体意义的思考。“事实上在西方学者那里,他们普遍认为现代主义小说中都具有存在主义的主题或者影响……要是把《恶心》这样一部作品同卡夫卡或贝克特的小说创作作一对比,事情就很清楚,本体论的想象比存在主义的论辩对文学创作更为适宜。也可以同样说,现代主义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通过形象和想象的方式对现代人关于存在的观念进行表现,它本身就孕育着更为形象和直观的存在主义哲学。这一点,国内的学者也持相似的看法。”[17](P243)

王富仁先生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中国的一个现代主义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学运动就是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18]。如果此说可以成立,那么严格地说,这个“现代主义文学运功”只能由新浪漫主义承担并完成。

五四时期陈独秀、茅盾等在描述现代文学发展大势时都将现代主义列为未来的甚至是理想的艺术形态,尽管他们所用的概念是“自然主义”或“新浪漫主义”之类的名称,正如鲁迅用“象征印象主义”作为他所认知的现代主义的异名一样。新浪漫主义因而成了许多文学家的努力目标。在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中,拜伦、雪莱等浪漫主义精神和尼采、叔本华、施蒂纳以及克尔凯郭尔的新浪漫哲学融为一炉被视为重振“社会元气”、“立人”然后“立国”的精神资源。而“强化人的生存价值与意义这一人本主义哲学命题,在鲁迅看来,将成为‘20世纪之新精神’,‘20世纪之文明’的根本所在。人不能陷于资产阶级文明的现代性,即庸俗的物质功利主义之中,不能忘却生存的另一向度——‘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1907年的鲁迅就已经悟及这一层面。关于诗意人生的思考与追寻,构成鲁迅浪漫主义美学观念中最亮丽的部分”[19]。其时的论者昔尘这样言说:“自然派文学是建立在近代科学之基础上的,但到了现在,人们不但追求物质,更追求精神,所以产生了新浪漫主义。新浪漫主义的文学发于‘灵底觉悟’,它暗示人生隐秘的一面,把不可见的真相,依具体的事物表现出来。它用神秘象征的笔法,先把读者拉到空灵飘渺的境界,使他们在沉醉战栗的片刻之内,得到极深切的感应。新浪漫主义还能从事物外表的丑寻出内在的美质来。这既不同于浪漫主义,也不同于自然主义。我们应该吸取。”[20]

这一方面是由于五四文化如前所述本身就是一种不同于中国传统道德理性本位文化的感性本位论文化,由此开创了一个文化上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时代,在艺术形态上属于个体论感性美学范畴,其审美表述上则体现出颠覆性或反叛性特征。比如鲁迅的《野草》,“作为鲁迅个人精神心理的一种象征性表现和他对意义的探求的一种隐喻性记载,这个散文集在他的全部著作里最为晦涩,因此,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最难懂。鲁迅似乎超越了他那一代人的那种常见的感受力而跨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门槛……鲁迅的这些‘超现实主义’特色的作品不仅仅揭示出人类所处的那种‘普遍的’荒诞境地,以及个人陷入的那种毫无意义可言的绝境,而且还带有一种对意义的寻求那种人文主义式的激情……尽管鲁迅从未对这些内容做过具体说明,但是最后的那种信息似乎指出这样的可能性:人类的一种伦理行为将依然会把某种意义赋予这种现存的毫无意义可言的环境。”[21](P233)田汉早期戏剧中的现代主义倾向也是鲜明的,要言之,现代主义给田汉的主要影响反映在他对灵魂和抽象真理的专注,以及手法上对梦幻、心理剖示等的运用。而在茅盾的阐释中新浪漫主义内容虽然极其庞杂,包含有象征主义、未来主义、印象主义、表现主义、颓废主义、唯美主义、新理想主义等,但在审美表现上新浪漫主义都以情绪化、情感化、感性(感官)化为艺术手段与表现方式,其深层反映了人的情绪、情感对理性的判断与解构,其实质是展示了以人的艺术直觉和审美体验为解放动力的现代主义的文学精神,寄寓的是世纪初中国知识阶层对世界、对社会、对自我整体及其存在命运的体验和感受,它更是人类把握和认识世界方式的深刻改变。即所谓“‘五四’文学颠覆了中国宣教型、灵魂型、诊断型文学传统,开创了非群体性、非道德性、非宣教性的文学审美新范式,带来了一个审美形式上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时代。”[13]

当今学者陈思和从五四文学的“先锋性”上对新文学的发生进行精辟论述,他在五四文学中归纳出以创造社作家为代表的一种“先锋的运动”,所谓“先锋的运动”确切地说应该是具有现代主义特质的新浪漫主义文学。这个“激烈的文学运动或审美运动”与传统断裂的结果是带来了“新颖的思维方式”和“新的文学模式”。“它们构成了推动整个20世纪文学发展的一种力量”[22]。在这个意义上新浪漫主义实质上是20世纪初中国文学在“现代性焦虑”中所导致的现代主义文学现象,否则就无法最终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

必须指出,以现代主义为时代症候的新浪漫主义文学并没有脱离20世纪中国现代性叙事赖以建立的启蒙主义知识框架。在西方,现代主义是与启蒙现代性或社会现代化相对立的文化现代性中的审美现代性,虽然“现代主义”、“审美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三者之间有着逻辑关系上的种属差别,但其共同性则是对启蒙现代性或社会现代化的“反思”与“批判”。实际上,现代性的内在悖论——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矛盾与生俱来,但由于两者的“同根同源”从而使得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之间存在着既对立又相互依赖的张力状态,其动力和功能从根本上说是现代文明发展不断完善所需的自我修正和试验。

与西方的现代主义不同,由于五四正处于思想文化启蒙的肇始阶段,更由于借思想文化(包括文学艺术)解决社会问题是五四启蒙的基本思路,所以以新浪漫主义文学为所指的现代主义实际上将社会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审美现代性浑融一体。“当五四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与西方美学中的现代主义那种艺术上的反抗意识声气相通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抛弃自己对科学、理性、进步的信仰。”[21](P236)五四文学最醒目的特征是:中国作家并非在自己的内心或艺术范畴中有所反省;而是假借外在的现实,极为显眼地展现自己的个性。在这层意义里,五四文学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西方初期的现代主义。[14]其中最具论辩力的个案莫过于鲁迅及其《野草》,“《野草》的人生哲学作为20世纪的产物,它与现代人本主义思潮尤其是以存在哲学的名字出现的现代非理性主义确实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和思想渊源……但是这种深刻联系只有被置于鲁迅独特的精神结构和中国社会文化的复杂状态中才是真正有效的……它把‘无路可走’的境遇中的‘绝望抗战’作为每一个人无可逃脱的历史责任,把义无返顾地执着于现实斗争作为人的生存的内在需要,从而使人通过反抗而体验并赋予人生与世界以创造性意义。”[23](P288-290)以致梁实秋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趋势》中将这种现代主义与启蒙现代性难以分离的新浪漫主义称之为“浪漫的混乱”,“浪漫的混乱”正是对新浪漫主义之所以只存在于五四新文学中的确切定位。

显然,现代性语境中的存在主义选择成为新浪漫主义文学的“问题意识”生成点:一种真正具有“现代主义”特质的文学现象。乃至可以说,在五四文学中,没有存在主义,现代主义显得很不合理;没有现代主义,新浪漫主义同样令人不解。

如果说,非理性主义是从文化价值立场和审美思维层面,现代主义是从时代精神气质和艺术观照方式上来言说新浪漫主义,那么由生命哲学转换的生命诗学则成为新浪漫主义文学的话语意义的构成性内涵。

鲁迅先生明言“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的推动下发生的”[24](P339),具体说,“对其产生影响的‘世界之思潮’、‘外国文学潮流’主要有三种:一是以易卜生为代表的以个性主义为特征的现代理性哲学思潮;一是以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等人为代表的标举‘体验’的现代人文主义哲学思潮;再就是以杜威、罗素等人为代表的重实证的现代科学主义哲学思潮,即‘赛先生’。虽然后来的发展表明,个性主义和科学主义思潮占据了压倒性的主流地位,但就五四时期对中国文学影响的深广度而言,叔本华、尼采等人的现代人文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更明显、更深远,这是与中国现代文学产生的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密切相关的。鲁迅所指的‘世界之思潮’、‘外国文学潮流’,主要指的就是这种现代西方非理性文学思潮。”[14]

所谓“标举‘体验’的现代人文主义哲学思潮”显然是指西方现代生命哲学。一般而言,广义的生命哲学探究人的生命存在或者生存问题,它赋予人的生命存在以一种本体论意义:把生命意向提升为宇宙世界的本原和本质;而把握这种生命存在状态主要取决于诸如“直觉”、“观”、“领悟”等非理性思维方式。“最狭义的生命哲学,所指的当然是西方20世纪以狄尔泰、柏格森为代表的哲学流派,以至包括以叔本华、尼采为代表的意志主义,乃至于以海德格尔、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25]这也是学界对生命哲学是存在主义构成性资源的共识。在这里“哲学活动同其他生命浩劫错杂在一起,理论活动成了一种生命活动”[26]。

如前所述,由于时限的原因五四文学的生命诗学及其创作实践形态对应的恰恰也是以生存意志论及柏格森式生命哲学为标识的前期存在主义。问题也许在于,自王国维以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说阐释《红楼梦》开始,中国生命哲学(诗学)的现代转型就已经开始。王国维的生命哲学(诗学)与西方生命哲学当然不能简单地划上等号,但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探询生命哲学(诗学)的起点,他的思考无疑开启了20世纪中国文化、文学探寻生命哲学乃至存在主义的思路。几乎与20世纪中国文学同步,“中国的生命诗学是在20世纪的新文学运动中才开始发轫,并在20世纪中西文化的碰撞与交织中得以充实与发展……五四时期郭沫若、宗白华、田汉等在西方诗学影响下张扬起了生命诗学的旗帜……它的源头可以直溯郭沫若对尼采的‘艺术生理学’、宗白华对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田汉对厨川白村的苦闷象征说的接受。”“就生命诗学理论的发生而言,如果说尼采的‘艺术生理学’首先将肉体的生命引进现代中国诗学的理论视域,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使中国的新诗人明白了生命意志是一个巨大的活力冲动,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则将这一生命冲动的内涵界定在生命遭遇压抑的痛苦及其能量的爆发与转化上。正是这三种影响了20世纪世界文化发展趋向的重要思潮的涌入,奠定了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哲学基础,拉开了现代生命诗学建构的帷幕,使得现代中国诗学不仅关注诗自身生命的内部结构,而且开始关注诗与人的生命之联系。”[27]

五四文学对生命诗学的弘扬者首推鲁迅。可以说,鲁迅对叔本华、尼采的生命哲学是积极认同和赞许的:“时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纠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为闻声而摇荡。”“知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故如勖宾霍尔所主张,则以内省诸己,豁然贯通,因曰意力为世界之本体也。”[8](P54)鲁迅对生命诗学的执著更在于他以生命自由来构建人的主体性。在《野草》中“那种怀疑一切、撞击一切的勇气和力量,那种不断向人倾诉内心体验,哪怕是黑暗体验的真诚冲动,那种敢于虚无而独自在荒原上舞蹈的自由精神……只有这种生命世界观才能提供丰厚的资源。如果不联系到这种生命世界观,就很难接近他”[28]。1920年2月郭沫若在《学灯》杂志上发表题为《生命底文学》的论文,明确指出“生命是文学底本质。文学是生命底反映。离了生命,没有文学”。

倘若将五四时期的生命诗学及其创作实践形态稍加辨析,至少有以下几点值得关注。

当五四作家凭借生命诗学创造一种审美化生存时,在封建传统积习深厚的现实生存中则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感受到悲剧式的人生体验。不同的是,鲁迅是在“绝望”与“虚妄”中张扬尼采的强力意志和“超人”精神,用生命力去抗争一切邪恶。“尼采的意图就是要人走向悲剧艺术,通过悲剧意识去开掘生命本能中所有丰富的内涵,特别是通过悲剧艺术去唤醒生命艺术,使两者合为一体,进而提升生命,实现生命最自由自在的活动。”[29](P139)即如《过客》中的“过客”在前行中无论前面是“坟墓”或“鲜花”都无所畏惧,惟其如此,个体存在才能在生命自觉意识观照下呈现出存在论的价值和意义。而田汉、郭沫若(主要是小说)、郁达夫、庐隐以及浅草—沉钟社诸成员在体验到现实的悲剧性纠缠时,不是如鲁迅那样发挥尼采的生命强力意志去“反抗绝望”,而是像叔本华那样由对现实的厌倦回归到对生命欲望的悲剧性解脱,体验着生存的“焦虑”,咀嚼着存在的“忧郁”,“这种忧郁和颓废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本体焦虑,是对个体生存的意义、灵魂归宿乃至时间流逝的恐惧与诘问”[3](P187)。因此他们的笔下展示着所谓的“生的苦闷”和“性的苦闷”。这是五四作家直面生存现实对个人生命偶在性和属己性的生、死、爱、欲等人生问题的自我辩难,明辨答案的渴望表现为带有时代症候的“世纪病”。它极似其前辈王国维的那种“望断天涯路”的文化追询,从而呈示出叔本华生命哲学的意味。叔本华对生命欲望的悲剧性解脱与尼采的艺术拯救说不同,它以否定生命意志为前提,因此叔本华的学说最终遁逸于类似于佛教的空无境界。

其次,五四时期的生命诗学对于西方生命哲学具有一种本土化的吸纳功能,是对传统生命哲学现代意义上的承传。可以说,以“生”为本体的思想是中国文化的鲜明特征。儒学经典《周易》是中国生命哲学的源头,其“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学观把整个世界看成是大化流行的生命现象。由《周易》抽象而来的生命哲学揭示了宇宙本体发展变化的根源在于尚同天志以汲取普遍生命的精神以及人类刚健有为的创造精神。随着儒教日益伦理化其生命哲学也逐渐体现于“中和”观念:消除心和物的对立从而达到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知行合一,最终走向美善和谐与形神和谐——一种既是生命追求也是审美追求的最高境界。道家强调的是生命个体的价值与自由,庄子论道要求人们从人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感受人与自然融通的无尚快慰,体验宇宙生命自由自在的无限乐趣。庄子提出“达生”之说是要通过体悟之路达到人与宇宙生命的完全契合使自我复归于真实生命的本体,并进而演化为“道妙自然”之美即贯通了大道的障碍——让人的存在呈现出一种本真状态:诗性栖居的状态和体悟美感的境界。故而道家思想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最为接近。而佛教的意旨是助众生了解生命的意义以充实生命的内容,至于如何充实生命,禅宗强调圆融之境——生命意义的圆满为最高的生命境界。其实禅学的核心话语“禅”即以生命为主体,在禅学看来,圆就是禅,也就是生命本体与宇宙本体是圆融一体的,人生境界与审美境界是冥然合一的。因此,心本就是圆,只有圆融无碍才能体悟到天地之心和去伪存真、圆悟圆觉,才能达到与天地一体的圆通禅境,领悟和把握自己的本心、本性——一种生命最高存在方式。简言之,中国传统生命哲学更多的是强调对生命的艺术化观照:在艺术实践和审美体悟里寻求生命存在的意义,这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生命诗学。就五四生命诗学尤其是其创作实践层面而言,以鲁迅和田汉领衔大致可分为“生命艺术化”和“艺术生命化”两类。

生命艺术化主要以中国传统的儒家生命哲学观为主体并整合了柏格森的“生命创化说”,尼采以“酒神精神”为驱动的生命意志论进而熔铸成生命艺术化的独特质素。鲁迅以深刻的“中间物”意识在《野草》中创建了一个独特的生命世界。所谓一切都是“中间物”实则意味着无论是对于历史/现实还是对于东方/西方都呈现出“在”而又“不属于”的张力状态。在《野草》中“鲁迅以这样一个动态的生命,同各种思想遗产和思潮处于复杂的纠缠关系中……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克服逻辑之嫌,以一种整全的方式去领会这个世界,从而把握存在”[30](P40)。如果说,生命艺术化谕示着艺术是生命存在的一种基本需要,那么艺术生命化则体现着艺术是一种生命存在的根本方式。

艺术生命化基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既然生存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叔本华寻找着解脱人生苦难的良方:只有否定生存意志,其途径便是艺术创造、审美直观以及哲学沉思。而狄尔泰的生命体验方式和柏格森的生命直觉方式恰恰能使得主体“自失”于体悟中,由此把握生命的实存意义也就滤却了叔本华式的虚无主义人生观。所有这些再通过心物俱冥、物我统一(道家),天人合一、形神和谐(儒家)以及圆融无碍、人生与审美冥合(禅宗)的境界等具有本土化生命哲学的融洽进而熔铸为五四生命诗学中艺术生命化的创作现象。田汉早期剧作追求人的个性生命的独立,尤其崇拜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以全生命求其美”的生命意识,在一种“人生错失”和“生命有憾”的深层戏剧情节结构中表现生命冲突的内在张力。但他不似王尔德那样把美作为一种个性生命在灵与肉两方面彻底享乐的对象,而是将生命内部灵与肉的冲突转化为外在的现实与理想,社会丑恶与人生之美的冲突,注重绘写由于生命的困惑所引起的人性的痛苦、生命的困惑、存在的尴尬。而渗透其间的生命之思往往与家国兴衰、人生无常、离愁别恨、无名感伤等联系在一起。由是,艺术生命化以生命本体存在为构思的逻辑起点,在对唯美传统、超越情怀、感伤气质以及生命意义的探究、存在价值的追询中,借助“感性本体论”或“此岸生存论”将理想社会和生命境界通过想象性关系连接起来。

无疑,五四文学创作中的生命诗学形态体现出一种以存在主义为价值指向的现代人本主义文学倾向,也是在此意义上,五四文学的生命诗学及其创作实践对于存在主义文学来说已具备了创作本体论的意义。

综上所述,以新浪漫主义为文学表征,以现代主义为时代精神气质和艺术诉求方式、以生命哲学、生命诗学为创作话语的意义构成,以存在主义为“诗”之“思”的话语本体内涵的“现代非理性文学思潮作为一种强大的异域文化力量,从一开始就参与了现代中国文学的建构过程……在一定意义上也构成了现代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5](P608-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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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谭容培)

Neo-Romanticism:the Relational Construction of the May Forth Literature and Existentialism

YANG Jing-j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The valuabl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ay Fourth Literature and existentialism has been realized in recent years.To probe the existentialism tendency of the May Fourth Literature from“Neo-Romanticism”is a generic point of a new kind of“problem awareness”.The“Neo-Romanticism”Literature arose from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the enlightenment historical context of modernity.It takes the irrationalism as the cultural value standpoint and the aesthetic thinking form,takes modernism as the token of the time spirit and the artistic pursuance,takes life philosophy and life poetics as the significance connotation of the creative content.Through these constructing system of the knowledge structure it confirmed the valuabl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ay Fourth Literature and Existentialism.

the May Fourth Literature;existentialism;Neo-Romanticism;irrationalism;modernism

I206.6

A

1000-2529(2010)01-0108-07

2009-09-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世纪中国存在主义文学论”(09YJA751025)阶段性成果

杨经建(1955-),男,湖南浏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

book=138,ebook=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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