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仁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与光明同行,与时代共进
——艾青的诗人之路与诗美特质
李喜仁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在新诗从左翼向抗战发展的时代过程中,产生了艾青这样一位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新诗最高成就的诗歌艺术大师。探讨艾青的诗歌成就,必须考虑到他的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个性。忧郁的气质,叛逆的精神,本真的性情和艺术的心灵的浑融互通,使艾青具备了成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有成就的诗人的艺术潜质和成功因素。艾青诗歌的风格,则与他诗中经常出现的太阳、土地、旷野、春天、黎明、生命、火等中心意象有关。可以说,没有对光明的追求和对土地的讴歌,没有真情和个性,没有体现这些追求、讴歌、真情和个性的意蕴深长、生动新颖的鲜明意象,便没有诗人艾青,没有这些载入史册的诗篇。与光明同行,与时代共进,艾青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可贵之处和永恒价值,正在于此。
艾青;光明;时代;人生;意象
1978年,在回顾和总结自己一生经历和追求的长诗《光的赞歌》的开头,艾青写道:“每个人的一生,不论聪明还是愚蠢,不论幸福还是不幸,只要他一离开母体,就睁着眼睛追求光明。”艾青认为,摆脱蒙昧,追求光明,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有了这种天性,任何人都有成为诗人的可能。1984年,在为《现代百家诗》所写的序言《中国新诗六十年》一文的开篇,艾青写道:“中国新诗是新时代的产物。中国新诗是为了适应中国现代的社会变革而产生的,是从内容到形式都起了伟大变化的文学样式。”接下来,他以时代见证人、诗坛亲历者的身份,高屋建瓴,言简意赅,历数中国新诗六十年变迁过程中的诗人和诗派、收获和缺憾。可以说,这篇长文是一部清晰而准确的缩微版的中国新诗史。一首长诗,一篇长文,起始的两段话,道出了一种天然的带有真理性的逻辑关系:一个成功的诗人,大都具有这样的特质,与光明同行,与时代共进。从这样的角度来考察诗人艾青诞生的必然性、诗作的丰富性,无疑是很有意义的。
一
20世纪30年代初期,在左翼诗歌战斗性的悲壮呐喊的总体氛围中,出现了一些切近现实时世、凝重有力且有阳刚气息的新诗。臧克家的《老马》所象征的中国农民的苦难命运和坚忍态度,蒲风《扑灯蛾》所体现的生命激情,关露《风波亭》所吟诵的爱国精神,说明新诗的对象由广泛性、传统性向纵深感、现代感过渡,其内涵由表现一己的情志(小我)向歌咏大众生活、民族情绪的悲欢(大我)发展。30年代中后期至40年代,战事纷纭,切近现实时世的新诗占据了主流。无论是高扬诗歌现实传统和主观战斗精神的“七月诗派”,还是主张智性抒情和新诗现代化的“九叶诗派”,在意象的选择上与二三十年代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悲秋、残春、衰草、夕阳以及风花雪月式的意象大为减少,太阳、黎明、火把、闪电、稻束、大刀、长城等激昂、明朗、具有雕塑感和力度美的意象比比皆是。诗歌当随时代。在新诗从左翼向抗战发展的时代进程中,产生了艾青这样一位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新诗最高成就的诗歌艺术大师。尽管艾青早年求学法国,受凡尔哈仑和法国象征派的影响,但他始终是植根于大地、拥抱着现实的真正意义上的中国诗人。他的一些流传很广的新诗如《大堰河——我的保姆》、《太阳》、《我爱这土地》、《手推车》等,意蕴丰富,寄托深远,情真意切,是诗人生命体验的积淀和智慧情感的投射,是真正“适应中国现代的社会变革而产生的”、“从内容到形式都起了伟大变化的文学样式”。艾青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中国现代诗歌走向成熟的必然结果,因为这是一个需要大师也产生大师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好诗也产生好诗的时代。难能可贵的是,艾青的新诗写作横跨中国现当代,在20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艾青仍然是一座难以绕过的诗歌顶峰。
当然,仅仅用一般诗人的成长共性,用笼统的时代和文学需要,是难以准确地描述一个伟大诗人的诞生的。即所谓的既要“论世”,又要“知人”,探讨艾青的诗歌成就,还必须考虑到他的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个性。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个性的关键词,就是忧郁的气质,叛逆的精神,本真的性情和艺术的心灵的浑融互通。在笔者看来,艾青这种独特的精神、气质和性情,使他具备了成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有成就的诗人的艺术潜质和成功因素。艾青在1983年曾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艾青诗选》写了一篇《我的创作生涯》的文章,基本上属于按年代罗列的流水账式的简历介绍。但是,透过平淡而达观的叙述,我们还是可以发现其中的许多人生节点和生命元素。我们从中挑出一些属于艾青自己的关键词:属于时代的共性的潮流,有五四、爱国主义、科学和民主、马克思主义、左翼、抗战等;属于自身的个性的因素,有绘画、巴黎、后期印象派、批判现实主义、哲学、诗、艺术和权力、监狱、大堰河、自我。可以说,这些关键词,既有那个时代的诗人共同面对的社会和思想潮流,也有艾青区别于其他诗人的独特的人生经历、艺术天分和生命体验,是时代和个体的合力,才促成了一代诗人艾青的诞生。
二
艾青,原名蒋海澄,1910年3月27日出生于浙江省金华县畈田蒋村的一个地主家庭。据艾青自己说,他5岁以前是在一个贫苦农妇大堰河家里度过的。直到5岁后,才被领回到自己的家里。但他总觉得大堰河的家才是他的家,不习惯于地主家庭的生活。艾青回忆,当后来看到《唯物史观浅说》时,自己常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的保姆生活这样苦,结局那样惨,我家里却那么富有?为什么有那么一些人可以骑在大多数人头上作威作福,而大多数人要低头听其摆布?为什么家乡的大自然那么美丽,而人们生活却那么愚蠢、闭塞?眼见人间的混乱和不平,他幻想做一个强盗,来“终止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强盗与诗人》)。此时的艾青,世界观里的反叛情绪已经有了自发的阶级意识的萌芽。由于不适应“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的生活,少年艾青沉默寡言,只好在酷爱的绘画里寻求乐趣和安慰。但他的父亲很看不惯这种兴趣,经常借故打骂他。艾青15岁那年,他的父亲还打他,艾青实在受不了,有一天挨过毒打以后,气得写了一张字条:“父贼打我!”塞在他父亲的抽屉里,他父亲见了以后,反倒从此不敢打他了。艾青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保姆家的那种苦难生活带来的忧郁,常年熏染着他那颗少年的心;而地主父亲家所给予的欺辱,激活了他内心反抗和叛逆的种子。可以说,在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的童年经验中,能够像艾青这样有这么一个机缘,直接受到底层农妇乳汁的哺育,血液里流淌着这个阶级的情感和爱憎,和这个阶级的农民兄弟建立起骨肉一般的亲情的,几乎找不出第二个;而从生命的黎明期起,就已和自己出身的地主家庭格格不入,确立了强烈的反叛情绪的,同样找不出第二个。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堰河的乳汁不仅哺育了艾青这个普通人的生命,更从个性气质灵魂深处深深影响到了他的情感取向和人生选择。这一点在他以后写的《大堰河》一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因如此,艾青才拂逆了地主父亲为他规定的升官发财的道路,初中一毕业就考进了国立西湖艺术院绘画系,拿起画笔,去描绘阴暗的茅屋、荒芜的旷野、艰辛劳作的农人……1929年,在校长林风眠的建议下,艾青赴法国学画,除此之外,“也读了一些哲学和文学的书——爱上了诗”。这段时间,他接触了象征主义诗派的诗歌。他最喜欢的是凡尔哈仑的诗,因为它“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大都市无限扩张和广大农村濒于破灭的景象”。从事左翼美术运动并被法租界巡警逮捕入狱,成为艾青人生历程中的重大转折。一首题为《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抒情长诗,使艾青将画笔换成了诗笔,完成了从画家到诗人、从蒋海澄到艾青的决定性转变。这样的经历和机遇,决定了艾青既有底层农民后代的耿直、淳朴和忧郁的气质,又有作为地主儿子的幻灭、叛逆和追求的个性,既植根于五四民主主义的土壤,又汲取了西方世界的文明成果,因而大大开阔了生活天地和思想视野。这使艾青一生的创作,就感情的深度说,能和人民大众的爱憎息息相通;就感情的广度说,能扩展到历史的发展着的全人类命运的领域;就艺术的境界说,能博采众长,融会新知,将一己之小我与普世之大我有机贯通起来。成名之后的诗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前行的。抗战初年,诗人颠沛流离,奔突在抗战的烽火中。国土的沦丧,人民的苦难,个人的磨难,使艾青诗中充满了哀愁。在黄河看到“中国人民的悲哀”,在原野上看到“北方的广漠土地的忧郁”。在《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一诗中,诗人悲哀地唱:“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太阳与温暖,似乎还没找到,他不无疑惑地问:“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诗人的悲哀显然没有结束,到1938年,艾青写出了一首最深沉、最悲哀,也是最动人心魄的诗:《我爱这土地》。诗中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艾青的悲哀终于有了最明确的答案,他热爱这土地,而这古老的土地正在任人宰割,心在流血。艾青的悲哀是深沉的,但绝不是绝望的,他在寒夜里渴望黎明,在旷野中歌唱太阳。他在《复活的土地》中预言:“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复活了,——苦难也已成为记忆,在他温热的胸膛里重新漩流着的将是战斗者的血液!”他在泥泞中向往着真实的热气腾腾的上升着的太阳,在斗争中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以雄浑的笔触,最高的热度,赞美光明、民主,倾诉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唱出了抗战必胜的信心和对抗战将士由衷的颂赞。在《中国新诗六十年》一文中,艾青谈到,抗战初期是“继五四以后又一个中国新诗空前发展的时期。我国当代的许多著名诗人,大多是从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时代涌现出来的”。出于谦虚,他只字未提自己。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化用作者的句法来评价作者,正是在这样一个“继五四以后又一个中国新诗空前发展的时期”,在“从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时代涌现出来的”“我国当代的许多着名诗人”中,艾青独树一帜,出类拔萃,奠定了自己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历史地位。“诗人必须说真话”,这是艾青的一贯主张。但是,“因为反对讲假话,主张讲真话,一生吃了不少苦头”。1957年12月,艾青被开除党籍,1958年4月,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于是,“一切谩骂都是判决”(艾青语)。从此,这位用大堰河的乳汁养大的诗人,这位在祖国最黑暗的年月高举火把传递过黎明的诗人,这位在新时代用笛子吹奏“我的心是阳光满照的海洋的诗人”,这位在国际上享有声誉而被称为中国当代“诗坛泰斗”的诗人,如鱼化石一般,被埋进了灰尘,在诗坛销声匿迹二十年,直到1979年复出,才有资格唱《归来的歌》。艾青一生,从1932年正式写诗起,一直勇敢地进行着诗歌艺术的多样探索和不断创新,坚定地走出了一条朴实而又焕发着独特的生命光彩的成功之路。在晚年创作的长诗《光的赞歌》中,诗人说:“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我曾经为被凌辱的人们歌唱,我曾经为受欺压的人民歌唱,我歌唱抗争,我歌唱革命,在黑夜里把希望寄托给黎明,在胜利的欢欣中歌唱太阳。”这是他一生最真实最贴切的写照。
从古到今,每一个诗人都力图通过不同的途径来寻找适合表现自己内心和个性的意象。因为个人化的意象对诗人来说至关重要,它决定了诗歌文本的传世和诗人的声名不朽。所以,衡量一个诗人有没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是否建立了个人的意象群和意象标志。如果把意象看作是构成诗歌的砖瓦木石,那么不同的建筑材料正可以体现不同的建筑风格。比如,屈原的风格与他诗中的香草、美人,以及众多取自神话的意象有很大关系。李白的风格,与他诗中的大鹏、黄河、明月、剑、侠,以及许多想象、夸张的意象是分不开的。杜甫的风格,与他诗中一系列带有沉郁情调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李贺的风格,与他诗中那些光怪陆离、幽僻冷峭的意象密不可分。艾青诗歌的风格,则与他诗中经常出现的太阳、土地、旷野、春天、黎明、生命、火等中心意象有关。可以说,没有对光明的追求和对土地的讴歌,没有真情和个性,没有体现这些追求、讴歌、真情和个性的意蕴深长、生动新颖的鲜明意象,便没有诗人艾青,没有这些载入史册的诗篇。下面简要解读几首有代表性的诗歌的中心意象,以见出艾青诗情之真、诗心之善、诗艺之美。
不朽的“大堰河”。这首诗的主要意象是贫苦农妇大堰河。全诗以大堰河一生的苦难遭遇为经线,以抒情主人公“我”和大堰河一家的关系为纬线构思而成。在经线上,诗人选取了十分富有人情味的典型情景和细节形象,用清晰的笔触,精微细腻地描写了这位忠厚勤劳、淳朴善良的底层劳动妇女怎样在地狱般的环境中,无言地进行繁重的劳动。诗的第四自然段连用八个“在你……之后”的句式,八个动词对应八件事。一方面写了大堰河家境的贫寒,如用的是乌黑的酱碗,烧的是从山上砍来的柴,穿的衣服也无换的;另一方面,也写了她生前的痛苦和忙碌,如烧饭、补衣、包伤、养鸡等。而“点睛之笔”是在这样不停歇的劳作之后,“你用你宽厚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诗的第八自然段,诗人用了六个“含着笑”,六个动词对应六组特写镜头,逼真地描绘了大堰河度日的艰辛和性情的坚忍。大堰河生前忙碌痛苦,死时和死后又怎样呢?诗的第十一自然段,诗人用了五个“同着”,以极其沉痛的语言描述了大堰河死时的凄冷辛酸的情景。接着,是死后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悲惨景象。总之,经线是诗人唱给大堰河的一曲无尽的哀歌,是“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纬线是从诗人和大堰河一家的关系来展开的。诗人一开始就坦率承认,“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吃了大堰河的奶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正因如此,在“生我”的地主家庭和“养我”的农民家庭之间,诗人作出了爱的选择。选择的结果,是把他全部的爱赋予了保姆和她的家庭。当诗人懂得这一切是阶级对立、社会不公所造成的时候,他以一种深沉的热爱和真情的流露写道:自己和大堰河一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最后二段,更是诗人作为一个地主阶级的贰臣逆子,献给他的真正母亲的伟大颂歌。同时,也是呈给大地上一切大堰河般的劳苦大众和他们的儿子的歌。这是一个爱憎分明、立场坚定、生活视野和艺术胸襟开阔宏大的为劳动者歌唱的诗人的诗心。这首诗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意象的巧妙组合与运用。一种感觉、思想,本来是抽象的,但艾青运用大量意象使思想感情具象化。如“大堰河,今天我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坟墓、瓦菲、荒园、石椅这些具体化了的悲感意象,烘托出诗人对大堰河凄凉身世的深情怀念。艾青认为:“愈是具体的,愈是形象的。”所以他的诗歌句子结构往往是多层次、多意象的。将大量意象尽量容纳进他的诗歌语言中,以独特的方式组合起来,从而使诗的容量扩大,使简单诗句成为复杂句,甚至复合句。而在复合句中,由状语副词、定语副词构成的大量同质意象,不仅使所抒之情回肠荡气,所达之意淋漓尽致,而且使诗歌语言丰富多彩,富于表现力,令人回味不已。
三
永恒的“太阳”。这首诗写于1937年春,是一篇歌颂太阳、歌颂光明,深情表露自己的坚信与愿望的诗篇。写这首诗时,诗人处于“个人的忧郁”和“民族的忧郁”交织的心境中,但他坚信黑暗孕育着光明,光明必将到来。诗的第一节就表现了诗人的这一坚定信念和独特感受。在艾青笔下,光明不是来自光明,而是诞生于黑暗与死亡:“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这反映了艾青的一种思考,光明往往要经过火与血的洗礼,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到来的。它一旦到来,将势不可挡,“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那么灿烂夺目,气贯长虹,确有点悲壮的情调。第二、三节暗示着:光明的到来,不仅使万物复苏,众生欢欣,还将出现一个科学文明的新时代。被这一景象所鼓舞和感染,于是在第四节中,诗人直抒胸臆,让自己的“陈腐的灵魂”,忧郁的“心胸”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这是一个大时代中热血青年热爱祖国、向往未来、追求光明的激情表白和共同心声。诗人运用太阳之一虚写的象征的形象,寄托了对生活和光明的无限的渴慕和憧憬。诗人笔下的太阳、河流、城市等意象是人化了的动感的自然,太阳的热力、生命的涌动、未来的美景与诗人的激情依次共生,和谐共振,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坚忍的“手推车”。《手推车》写于1938年初。诗人从中国的南方辗转到北方,看到了抗战的持久与艰巨,也目睹了黄河流域人民日益增长的苦难。因此,诗人描绘了孤独的手推车这一抒情形象,凝练而深沉地吟唱了“北国人民的悲哀”,表达了诗人的忧患意识。“手推车”无疑是作为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北国人民的象征性符号,是诗人传达其忧郁、悲哀情绪的外在媒介。代表着黄河流域贫穷、落后、艰难,承载着北国人民悲苦、沉痛、重压的“手推车”,以自己孤独的轮子,缓慢行进在寒冷而静寂、广阔而荒漠的黄河故道,“发出使阴暗的天空痉挛的尖音”,“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形成纵有声、横有形、纵横交错、声形互见、遥相呼应的令人心颤的立体画面和时空景观,协调的光色以及匀称的构图(诗的句节整饬)恰当地传达了诗人的情思,这是一首将景、情、光、色乃至音响统一得比较完美的诗歌。艾青以为:“一首诗里面,没有鲜新,没有色调,没有光彩,没有形象——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呢。”所以他的诗歌非常注重运用联想去着力构造富有声、光、色、热等视觉、听觉和触觉感的新奇的形容词或短语,用来修饰所描写的事物,从而使被修饰的事物具体可感。
窒息的“鱼化石”。这是一首自画像式的诗歌,写于1978年。艾青大半生的歌唱都与祖国、人民、光明紧紧联系在一起。但1957年的反右运动使他跌落到生活的一个荒僻的角落,“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生命的个性被窒息和压抑,如鱼化石,“依然栩栩如生”,“却不能动弹”,失去了往日“在浪花里跳跃/在大海里浮沉”的自由,失去了活泼和旺盛的精力,而变得“沉默”,“绝对的静止”,没有“叹息”,“对外界毫无反应”,“看不见天和水/听不见浪花的声音”。这是一种十分痛苦的生存状态和心理体验,是对人性和人的尊严的严重摧残。由鱼化石的经历(也是诗人那一段人生和诗歌道路的象征)诗人得到了彻悟,那就是生命、运动、思想、自由的可贵,坚定了他的“活着就要斗争”的不屈信念。
扭曲的“盆景”。这首诗写于1979年2月,是艾青在广州参观盆景展览时即兴写出的。在一般人的眼里,盆景是一门艺术,那精妙的布局、美妙的造型、玲珑的身姿令人赏心悦目。然而诗人却从中发现了一种违背自然天性的扭曲现象。生机勃发的“植物”成了死气沉沉的“矿物”,自由生长的生命变为“地位突出”的畸形艺术。它们早已在“生长的每个过程”受制于养花人的刀斧,“任人摆布,不能自由发展”,“失去了自己的本色”。即使发展,也只能按照某些人的既定设想和粗暴对待畸形发展,失去了“吸收土壤的营养”、“承受雨露和阳光,自由伸展发育正常”的“自己的天地”。对此,诗人忍不住喊出“或许这也是一种艺术,却写尽了对自由的讥嘲”。显然,这是诗人对长期存在于我国文坛的违背艺术规律、抹杀创作个性的极左思想的抗议。这也暗示了艾青的美学思想:反对对艺术的粗暴干涉,反对规定模式限制诗人的自由表达,反对“盆景”式的艺术怪胎。
与光明同行,与时代共进,是艾青之所以成为艾青的重要因素。还应该看到,艾青自身独特的人生体验和艺术个性,使得他永远走在不断追求真理、热爱自由、崇尚独立人格的人间正道上。所以,他的诗歌与光明同行,但从未在黑暗面前闭上眼睛,而是直面黑暗,冲破黑暗;他的诗歌与时代共进,但从未在人生路上消弭个性,而是正视人生,改良人生。正因如此,艾青在诗中向往光明时,才会说“太阳向我滚来”,而不是说“我向太阳走去”;在看到大雪时,才会说“今天这场雪是为我下的”,而不是说“今天这场雪是为大家下的”。他始终没有失去自我、失去本真、失去对时代的敏锐洞察力。上述的几首有代表性的诗篇就是明证。与许多鹦鹉式的诗人相比,艾青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可贵之处和永恒价值,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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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0)06-0196-04
李喜仁(1963-),男,河南辉县人,新乡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10-05-25
[责任编辑 迪 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