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诗祸与宋季诗人心态、创作趋向研究

2010-04-11 10:38刘婷婷
关键词:刘克庄士人江湖

刘婷婷

(杭州师范大学 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文艺新论

江湖诗祸与宋季诗人心态、创作趋向研究

刘婷婷

(杭州师范大学 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理宗宝庆年间发生的江湖诗祸是南宋的权相专权政治与中下层士人参政议政之风相碰撞的必然产物,它摧折了广大文人参与现实的勇气。受诗祸打击,宋季江湖文人失去了前辈刘过、姜夔等的独立人格,他们或远离政治,从“雌黄士大夫”转而“口不谈世事”;或随波逐流,沦为受生存驱使的无行谒客。江湖文人是宋季文坛最活跃、最具创造性的力量,江湖诗祸则是恶化宋季文学生态的催化剂,成为压垮宋季文坛的最后一根稻草,宋季文学不可避免地走向飘零与衰敝。

南宋;江湖诗祸;创作心态

江湖诗祸是宋季文坛的一起标志性事件,它发生于理宗即位之初,恰逢宋季三朝(理宗、度宗、端帝)之始。与宋代其它文字狱相比,江湖诗祸同样是由政治事件引发的异论钳制,但它的打击对象并非处于党争漩涡的士大夫,而是众多敢于“讪谤朝政”的江湖文人,辐射更宽广。江湖诗祸是造就宋季文学生态的重要事件,它折射了宋季中下层文人的政治遭遇与人生状况,预示了宋季文坛的发展走向。关于江湖诗祸,前人的成果重在考证历史事实,*如李越深《江湖诗案始末考略》(《浙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与张宏生《江湖诗祸考》(《江湖诗派研究》附录,中华书局,1995年)二文对江湖诗祸发生的时间、涉及人员、原因、结果等进行了详细考证。因此笔者不揣浅陋,拟就江湖诗祸的缘起及其对宋季文人心态、文学走向的影响加以论述,以期更好地解读其在南宋文学史上的意义。

作为宋代继乌台诗案后的又一大文字狱,江湖诗祸本质上也是政治事件,是南宋的权相专权政治与中下层士人参政议政之风相碰撞的必然产物。

南宋罗大经、周密与元初方回之书对江湖诗祸皆有载,三人生活时间相前后,所载虽在人名与诗作上有差异,但大体可信,如方回《瀛奎律髓》卷二○注刘克庄诗《落梅》云:

当宝庆初,史弥远废立之际,钱塘书肆陈起宗之能诗,凡“江湖”诗人皆与之善。宗之刊《江湖集》以售,《南岳稿》与焉。宗之赋诗有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哀济邸而诮弥远,本改刘屏山句也。敖臞庵器之为太学生时,以诗痛赵忠定(汝愚)丞相之死,韩侂胄下吏逮捕,亡命……或嫁“秋雨”、“春风”之句为器之所作,言者并潜夫(刘克庄)《梅》诗论列,劈《江湖集》版,二人皆坐罪。初弥远议下大理逮治,郑丞相清之在琐闼,白弥远中辍,而宗之坐流配。于是诏禁士大夫作诗……绍定癸巳(六年,1233),弥远死,诗禁解。

上述记叙勾勒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其中“史弥远废立”、“哀济邸诮弥远”等语透露了诗祸发生的关键。史弥远是南宋继秦桧、韩侂胄而起的权相,他早年靠诛杀韩侂胄起家,挟持“不慧而讷于言”[1](P.191)的宁宗专权16年,又矫诏废去原定皇位继承人济王赵竑,扶持自己物色的人选理宗赵昀登上皇位,以便持续享有一手遮天的权力。理宗即位后次年(宝庆元年,1225)正月,湖州之变发生,以潘壬、潘丙为首的太湖渔民拥立已废的济王起兵兴乱,随即被平息,济王被逼自尽。*据(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一四“巴陵本末”条,中华书局,1983年,第252-258页。史弥远的私自废立早已让朝野不安,济王赵竑的死更令都城内外哗然,以道学人士为主体的士大夫纷纷上疏为其鸣冤。《宋季三朝政要》卷一记云:“其后魏了翁、真德秀、洪咨夔、潘枋相继上疏,咸言其寃。大理评事胡梦昱应诏上书,言济王不当废,引用晋太子申生、汉戾太子及秦王廷美之事,凡百余言,讦直无忌。”

朝野的议论让理宗与史弥远感受到危机。面对士大夫的上书反对,理宗一方面装聋作哑毫不松口,另一方面对史弥远感恩戴德,推许其为“社稷之臣”与“国之元勋”。[2](P.2137)史弥远则纵容手下台谏肆意弹劾驱逐异己,钳制同情济王的言论。在其暗中指使下,“台谏李知孝、莫泽,奉承风旨,凡平日睚眦之怒,悉指以从伪,弹劾无虚日,朝野为之侧足”,[3](P.254)士人甚至道遇以目。老臣傅伯成针对正人端士的频频被斥上书理宗云:“(当今)谓宜君臣上下,忧边恤民,以弭祸乱。奈何今日某人言某事,未几而斥,明日某人言某事,未几而斥,则是上疏者以共工、暇兜之刑加之矣。”[4](P.12444)魏了翁宝庆元年(1225)四月上《直前奏六未喻及邪正二论》疏中对当时的高压政策批评得更直接:“半年以来,都城之内但见屡捐赏金以捕妄言之人……未睹求言之诏,但闻戢谤之令。”[5](P.214)此中所谓的“妄言之人”,即敢于议论朝政是非、批评当权者过失的人,也是真正关心国家的人。魏了翁此疏颇有召公谏厉王弭谤的忠爱之心,可惜不久以后,他也只能收拾行装离开都城,该年十一月,“朱端常奏魏了翁封章谤讪,真德秀奏札诬诋。魏了翁落职罢新任,追三官、靖州居住;真德秀落职罢祠”,[2](P.2143)而大胆直言的胡梦昱早已被史弥远怒窜于象州,时人眼中的正人贤士被排斥殆尽。

理宗君臣控制言论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人心。他们不惜将打击范围扩大,从上层精英扩至中下层士人,从政治领域转至文化领域。江湖诗人不幸撞在了这个枪口上,“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之类的诗句在庸君权相眼中充满了对时政的讥刺、哀诮之意。因此,济王事件后频频的弹压异论事件中又多了一起深文周纳的江湖诗祸。

对于刘克庄、曾极、陈起等诗人个体来说,他们被卷入江湖诗祸也许是一种偶然,*孙克宽《刘后村的家世与交游》及张宏生《江湖诗祸考》均从个人恩怨等角度探讨了刘克庄、曾极等人被卷入江湖诗案的原因。但对于江湖诗人群体来说,江湖诗祸的发生却是南宋中下层士人参政议政之风发展所招致的必然打击。南宋国土蹙迫、强邻虎视、人心动荡,朝中士大夫常因政见不同争端不断,在野士子也不惮以布衣身份干政,南宋初年以陈东为首的太学生支持李纲的运动即是中下层士人干政的典型事例。除太学生外,江湖士人也是中下层士人参政议政的重要力量。与太学生一呼百应搂抱成团集体上书的干政手段不同,江湖士人或布衣上书,或诗词嘲讽,以不同方式来参与时局,表达自己对现实的关注之情。

江湖文人前辈刘过与姜夔就非自甘寂寞之辈。刘过是南宋中期有名的游士与狂士,他虽“厄于韦布,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6](P.22),但曾“扣阍上书,请光宗过重华宫,辞意恳婉,声重一时。尝以书陈恢复方略,谓中原可一战而取”[7](P.310)。刘过以一介布衣的身份着白袍黑帽跪在宫城丽正门前痛哭上书,请求光宗探问孝宗的举动轰动一时。其中既有爱国激情,也夹杂着强烈的功名欲望,在哗众取宠的表象下实有着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强烈自信,以及对现实的积极参与。姜夔则以其独立洒脱人格受时人称许,陈郁《藏一话腴》赞其“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似乎游离于现实政治外,醉心于高雅艺术中。但姜夔并非无用世之心,他时刻关心国家的礼乐制度建设,曾于庆元三年(1173)向朝廷进《大乐议》论雅乐,庆元五年(1175)又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希望以己之才为朝廷效劳。

刘过、姜夔以上书的方式来参与政治实现自我,他们的后学如敖陶孙、曾极等人则用诗词来抨击现实政治的扭曲与当权者的丑陋。敖陶孙关心时政,据《四朝闻见录》丙集“悼赵忠定诗”载:庆元初韩侂胄窜赵汝愚,赵汝愚死于永州,时为太学生的敖陶孙题诗于酒肆嘲讽韩侂胄,几乎被执。叶绍翁称敖陶孙“由此得诗名,《江湖集》中诗最多”。此语也可见出《江湖集》在最初编选时很欢迎这些慷慨议论时政的诗作,编者标之为“江湖”,只表明诗人们边缘的政治地位,而并非一种远离时事的政治态度。曾极尝“游金陵,题行宫龙屏,忤时相史弥远”,其《金陵百咏》“盖其愤激之词,虽不无过于径直,而淋漓感慨,与刘过《龙洲集》中诗句气格往往相同,固不徒以模山范水为工者也”[8](PP.1381-1382)。此外,宋元笔记野史中留有不少无名氏讽喻宋季政坛的诗词,主要也是江湖文人所作。《宋诗纪事》卷九六即收有众多标为“太学士人”、“江上渔父”、“钱塘士人”、“士人”、“无名氏”的南宋诗歌,这些诗多为讽刺朝政之作,如《规史相》云:“到此更须睁著眼,好将慧力运金鎞。”《嘲郑安晚》云:“堪嗟淳祐重来日,不似端平初相时。”这些诗歌内容一针见血,文字生动活泼,极易被百姓传唱,制造出不利于当权者的舆论氛围,形成一股批判现实的重要力量。

可见,干预现实政治原本是江湖诗人的重要方面,是他们实现自我的途径之一。江湖诗人的参政议政使得朝廷侧目,而权相如史弥远在一次次被惹恼之后,定然早对江湖诗人心怀不满,对江湖群体怀有惮压之心。值此大规模反对异论之际,罗织罪名炮制文字狱、打击几个江湖诗人以收杀一儆百之效是必然之举。江湖诗祸发生后,江湖诗人付出了沉痛代价:《江湖集》被劈板销毁,编撰者陈起遭流配,诗人曾极被贬谪舂陵而死,刘克庄虽靠郑清之搭救幸免于难,但仕途自此受阻。

理宗的登基曾为朝野带来新貌,一些正直的士大夫与心怀国家的江湖士人都为此欢欣,希望能以己言正君相之失。但无耻台谏的弹劾掐灭了在朝者心中的新希望,江湖诗祸摧残了在野者参与现实的激情。绍定六年(1233)史弥远死,诗禁解除,陈起回到他的芸居楼继续编印出售各种江湖诗集,刘克庄仍旧在官场浮沉,但江湖诗祸的影响并未因诗禁解除而消除,反成为横梗在宋季江湖诗人心底的一抹阴霾,他们的主体人格、心态与创作都发生了重大改变。

史弥远无情地挥起政治大棒,将江湖文人笼罩在诗祸的阴影下,无非是想摧折其士气,瓦解其人格。他的目的达到了。元初戴表元《剡源集》卷一八《题汤仲友诗卷》中敏锐地论到了这点:“旧时江湖间诸公以诗行不少,谓之诗客,公卿折节交之。自华子山、敖器之、刘潜夫前后诗祸作,士气稍稍摧沮,虽不绝,然不得如昔矣。”在权相的高压政治下,有几人敢惹祸上身,何况是一群进不能退失据的中下层文人。受诗祸打击,宋季江湖文人不再像前辈刘过、姜夔等积极干政,他们产生了浓重的畏祸心理,或疏离现实,口不谈世事;或随波逐流,沦为受生存驱使的无行谒客。

江湖诗祸给敖陶孙与刘克庄带来了切肤之痛,他们的畏祸心理尤为严重。敖陶孙晚年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臞庵敖先生墓志铭》记云:“先生……白首还乡,辈行将尽,名理几熄,深居罕出,客至从户内摇手谢绝之。”[9](P.3804)刘克庄《跋杨补之墨梅》则云:“予少时有《落梅》诗,为李定、舒亶辈笺注,几陷罪苦。后见梅花辄怕,见画梅花亦怕。”[9](P.2561)刘克庄怕的不是梅花,而是权相手中左右众人命运的权力,此种怕不管时间如何流逝都无法忘怀。

其他江湖文人虽侥幸未受诗祸牵连,可也如惊弓之鸟,对现实政治畏惧不已。方回曾云:“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往往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石屏为人则否,每于广座中,口不谈世事。”[10](P.840)这正是宋季江湖诗人心态走向的缩影。

江湖文人因政治黑暗而心生畏避,他们中人格高者日益疏离现实以隐居全身,意志不坚与人格低劣者则摄于权相的威逼利诱,匍匐于当权者脚下。李鸣复曾论宝庆、绍定的系列高压政策后,士人骨气全无、谄谀之风大盛的现象云:“宝绍之始,柄臣专国,钳天下之口而夺之气,故相与附和而一时之才病于谀。”[11](P.846)的确,江湖文人气节全失、“病于谀”者比比皆是,刘克庄即此中典型。刘克庄早年写下咏物名作《落梅》,其中“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等句为人传诵,却也因此陷入江湖诗祸。尽管此诗非为批评时事而作,但诗中流露出高洁、悲愤之感,显示出诗人傲骨,很难说不是在暗讽嫉贤妒能的当权者。受诗祸打击被闲废十年后,虽然他在诗歌创作上依旧,人格却愈益软化。如果说刘克庄受郑清之搭救而免牢狱之灾因此对郑清之感激涕零尚无可厚非,那么他对贾似道的谄媚之行则令人不耻。刘克庄曾为贾似道的鄂州大捷写颂诗、奏凯歌,并连续多年为贾似道写寿词,受到古人和今人的一致批评。王士禛《蚕尾集·跋刘后村集》批评刘克庄的《贺贾相启》《贺贾太师复相》《再贺平章》等文“谀词谗语,连章累牍”,钱仲联也深叹刘克庄“和贾结交,成为晚节的污点”。[12](P.2)在刘克庄身上,明显可以看到一个宋季士人从直道前行至屈膝匍匐的嬗变过程,他曾自叹“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贺新郎·宋庵访梅》),其晚节不保与《落梅》诗所致的江湖诗祸有密切关系。

宋季江湖士人主体精神失落,人格普遍沉沦,他们甚至不以事权贵为耻,以干谒为业,《瀛奎律髓》卷二○借评戴复古诗抨击宋季江湖诗人云:

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钱塘湖山,此曹什伯为群。

方回指出了当时“诗人为谒客”“相率成风”的现象,并在其后列举了戴复古、宋自逊、阮秀实、林洪、孙季蕃、高九万等人。从干谒行为本身来说,这些人的确是“龙洲刘过改之之徒”,承续了刘过与姜夔的衣钵,然而他们的言行、心态与所干谒的对象都远不可与刘过、姜夔同日而语。刘过、姜夔有心用世,所交与者如辛弃疾、范成大等皆为当时文化名流,他们的干谒虽也是为身家计,但刘过不愿为周必大门客,姜夔拒绝张鉴出资买爵,尚能保持独立向上的人格与“不屈己”的平交王侯心态。宋季江湖文人则奔走于权相之门,甚至集体匍匐于附庸风雅的贾似道门下,干谒的目的不再是寻求知遇,而主要在于“数千缗,以至万缗”的物质回报。如诗人薛嵎送其友人刘植(荆山其字)干谒贾似道时就说:“造物与君强健在,归囊知有暮年欢。”(《刘荆山谒贾秋壑》)祝愿其能够早日谒得金银归,享受丰厚的晚年生活,可见以干谒权贵谋生已是当时普遍认可的价值观。

宋季江湖文人四处奔竞干谒,甚至不守读书人本分,扰乱正常社会秩序,如杭州的游学之士“多无检束,群居率以私喜怒轩轾人,甚者,以植党挠官府之政,扣阍揽黜陟之权,或受赂丑诋朝绅,或设局骗胁民庶,风俗寝坏”[4](P.110),黄震干脆将那些手持干谒面得权贵之书四处求缺的士人称为“江湖乞丐”[13](P.828)与“挟贵谋富之徒”[13](P.855)。这些江湖文人虽沿袭了刘过、姜夔客食诸侯的生活方式,却没有继承前辈的积极干政、慷慨议论与独立人格,前后相差远矣。

史籍记载江湖诗祸后,朝廷“诏禁士大夫作诗”,“江湖以诗为谤者两年”,[4](P.293)后人多将此作为江湖诗祸影响宋季诗歌的证据。然而,这所谓的朝廷的“诏”和“两年”或“十年”的禁,只是一种流于表面的、程式化的影响。从根本上说,江湖诗祸对于宋季诗坛乃至文坛的巨大消极作用不容忽视,它改变了创作主体的人格与心态,从而造就了宋季诗歌内容狭窄、格卑气弱的面貌。甚至可以说,宋季文学之飘零也与江湖诗祸有莫大关联。

江湖诗人受诗祸冲击后,出于畏祸心态和干谒所需,抛弃了诗歌“美刺比兴”的优良传统,将诗歌的表达内容、表现题材拘于日益狭窄的范围内。关于此点,周弼《戴式之垂访村居》一诗中有很好的表述,该诗是诗人为接待干谒失败的戴复古而作,可谓是对江湖诗祸发生后诗人们生活、心态、创作倾向等的原生态记载,摘录如下:

故人手持一缄书,扁舟清晨造我庐。为问舟从何方来,欲应未应先长吁……独有诗人货难售,朔雪寒风常满袖……獬豸峨冠岂无事,不触奸邪触诗士……君不见古者防川不禁口,里谚村谣无不有。美刺箴规《三百篇》,删取皆经圣人手……但恐君诗未工耳,工则奚愁强疵毁。益藉讥评达九重,送起声名赤霄里。况于时事无交涉,仿效寒山题木叶……勇将漫刺付流水,开口尽作欢喜辞。

此诗以周弼的视角来叙述,主人公是戴复古。从诗中可推知,受江湖诗祸打击,江湖诗人在创作中不敢再针砭时弊,宋季诗坛盛行的只能是“仿效寒山题木叶”的晚唐诗风与“开口尽作欢喜辞”的干谒诗歌。

宋季江湖诗歌在风格上追随清苦而内容狭窄的晚唐诗,诗歌语言、意象雷同,刘克庄曾论当时诗歌云:“近时小家数不过点对风月花鸟,脱换前人别情闺思,以为天下之美在是,然力量轻,边幅窘,万人一律。”[9](P.2510)宋季诗歌此种“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14](P.220)面貌的出现即是晚唐诗风行的结果。然而,晚唐诗风在宋季的流行既是诗歌衍变所致,也是江湖诗人在江湖诗祸打击下的主动选择。

宋季江湖诗歌在功能上表现为以诗干谒。宋季士人视干谒为谋生乃至暴富途径,诗歌是他们干谒的敲门砖,江湖集中随处可见的干谒诗颇受人诟病。为获取物质回报,诗人们或在权贵面前低声下气、摇尾乞怜,如戴复古《都中书怀呈滕仁伯秘监》诗中“儒衣历多难,陋巷困箪瓢。无地可躬耕,无才仕王朝。一饥驱我来,骑驴吟灞桥”等句历数自己仕进无门、归隐无地的痛苦以及饥寒的折磨,极尽谦卑之态。他们或对干谒对象大肆吹捧,即方回《桐江集》卷一《送胡植芸北行序》批评的“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资。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是也,如许棐《上嘉禾赵守》中开篇即吹捧对方“邦君一念只宽民,真个龚黄现后身。和气蒸为千耒雨,暖云裁作万襦春”,让被干谒者听得陶陶然,以为自己真个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江湖诗人的此等文字无异于谄词呓语,是一种对文字的亵渎,透过这些诗歌可以看到他们的失落生活与沉沦人格。

从整体上来说,宋季江湖诗歌显得格卑气弱,来自于写作者主体人格之卑。然而,江湖诗人又是宋季诗坛的主体,是当时最活跃、最具创造力的文学力量。受诗祸打击,广大江湖诗人在文字狱的淫威下望风披靡。他们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诗文创作也随之产生变异。作为宋季文坛主要力量的江湖诗人既如此,宋季文学也不可避免走向飘零。四库馆臣即认为“文章至南宋之末,道学一派,侈谈心性。江湖一派,矫语山林。庸沓猥琐,古法荡然。理极数穷,无往不复。”[9](P.1440)

总之,尽管宋季文学之弊的原因多样,非由江湖诗祸造成,但从其发生的时间及其对文人心态的影响来说,江湖诗祸犹如恶化文学生态环境的催化剂。它可以说是压垮宋季文坛的最后一根稻草,宋季江湖诗人的成就无法与其前辈比肩,宋季文学也摆脱不了衰敝的命运。

[1]周密.癸辛杂识[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佚名.宋史全文[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3]周密.齐东野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魏了翁.鹤山集[G]//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6]岳珂.桯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陆心源.宋史翼[M].北京:中华书局,1991.

[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G].北京:中华书局,1986.

[9]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文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

[10]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黄淮,杨士奇.历代名臣奏议:第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钱仲联.后村词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3]黄震.黄氏日抄[G]//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4]魏庆之.诗人玉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AStudyontheJianghuPoemCaseandthePoets’MentalityandtheLiteratureCreationTendencyintheLateSongDynasty

LIU Ting-ting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Literature and Document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The period of Baoqing (under the reign of Emperor Lizong) saw the Jianghu Poem Case, which resulted from the authoritarian prime minister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y aimed to restrain the discussion and handling upon the state affairs of the middle and lower-ranking officials. The Jianghu Poem Case truly destroyed the intellectuals’ courage to participate in politics. Consequently, the itinerant poets of the late Song Dynasty lost their political enthusiasm and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possessed by their predecessor, headed by Liu Guo and Jiang Kui. Most of them took the attitudes of “free of politics” or “going with the stream” towards the reality. Although the itinerant poets used to be the most active and creative literary power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they are destined to wane under this unfavorable circumstance, the Jianghu Poem Case being the last straw and, inevitably, witnessed the literature declin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Jianghu Poem Case; creation mentality

2010-04-25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南宋社会变迁、士人心态文学走向研究”(09CZW032)的阶段性成果。

刘婷婷(1980-),女,湖南湘乡人,杭州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I206.2

A

1674-2338(2010)04-0087-05

(责任编辑:朱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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