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燕
(中共郑州市委党校 学报编辑部,河南 郑州 450000)
影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成果
——略论梁启超新闻文的创作特色
张敬燕
(中共郑州市委党校 学报编辑部,河南 郑州 450000)
梁启超的新闻文创作为他赢得了“舆论界之骄子”的称誉,同时也是他“文界革命”的主要成果,而他新闻文的主要成就又是他的“新文体”。“淬砺其所本有而新之”,从狭义文章学的独特视角对梁启超的新闻文进行全新解读,可以从语体、结构、情感等方面看出梁启超的新闻文创作及其思想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影响。
梁启超;新闻文;“新文体”;特点
梁启超说过:“凡学问上一种研究对象,往往容得许多方面的观察,而且非从各方面观察不能得其全相。有价值的著作,总是有他自己特别的观察点。”[1]他还说:“凡一件事实,总容得许多观察点。所以一个题目,容得有许多篇好文章。”[1]现代狭义文章学理论认为,凡是反映科学认识世界的文字成果,凡是不含虚构成分的非文学作品,不论单篇短章或成本的书,均可视为“文章”。文章学理论研究的主要对象是普通文章和专业文章[2]。因此本文拟“淬砺其所本有而新之”,对梁启超的新闻文创作进行狭义文章学视角的研究。
梁启超“文界革命”的主要成果就是他的新闻文,而新闻文创作的巨大成就又为他赢得了“舆论界之骄子”[3]的称誉。从1895年涉足报坛开始,梁启超便认识到报刊等现代媒体的巨大力量,认识到开展“文界革命”的必要性和让文章与媒体联姻的重要性。在《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中,梁启超明确指出:“凡欲造成一种新国民者,不可不将其国古来谬误之理想,摧陷而廓清,以变其脑质。”[1]正是基于“变脑质”、造新声以新民的思想认识,梁启超才在他的报刊文章创作实践中,发表大量充满爱国热情的文章,宣传变法,鼓吹维新,介绍西学,激励民气,如《新民说》、《呵旁观者文》、《少年中国说》一类的政论文,以及时评、杂感、人物传记、西方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理论等,这些作品意气风发,感情充沛,条理明晰,别创一格,自成一体。这种文体,打破了长期占据文坛的桐城古文、选学骈文以及科举八股文等旧体文言文的陈规陋习,显示了新的文体特色,被后人称为“新文体”。
当然,新文体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过程。大致而言,在梁启超之前,冯桂芬、王韬、郑观应以及康有为、谭嗣同等都参与了新文体的建设,只不过梁启超作出的贡献更大罢了。或者可以说,新文体是经由梁启超成功的新闻文创作实践而定型的。从《时务报》到《新民丛报》、《新小说》,梁启超逐渐形成了代表自己“文界革命”基本方向和主要成就的新文体创作。最能体现梁启超“文界革命”成就的就是他的新闻文创作,而他的新闻文的主要成就是他的新文体。那么,新文体有什么特色呢?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对自己的新文体的特色有过精辟的概括:
启超既亡居日木……复专以宣传为业,为《新民丛报》《新小说》等诸杂志畅其旨议,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辄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这段话高度概括了他的新文体的特点。联系梁启超“文界革命”的思想,我们大致可以看出新文体的几大特点。
梁启超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用白话取代文言,却自觉地把“言文合一”纳入“文界革命”的范畴,他提倡:“以最浅之文字,存以深意,发为文章。与其文也宁俗,与其填砌也宁自然,与其高古也宁流利。”[4]1902年,在《新民丛报》发表译作《十五小豪杰》时,梁启超在评语中提出:“可见语言文学分离为中国文学最不便之一端,而文界革命非易言也!”把“言文一致”作为“文界革命”的目标,这与他“言文一致”的语言观是一致的。作为文界革命的成果,在新文体中,梁启超杂用俚语、韵语,用词用字浅显,杂以俗语俗言,使文章通俗易懂。有时又杂以韵语,使文章便于阅读,半文半白,雅俗共赏。杂用俚语是要借此实现言文合一,变“古语之文学”为“俗语之文学”而杂用韵语则是为了打破散体与骈体的界限,使句式富于变化,增强文章的情感力度。这种做法改良了文体的语言,提高了新体散文记事抒情的表现力。如此新变,既是文章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传播新思想,最大限度地发挥新文体的觉世、新民功能的必然要求。我们就以《少年中国说》的结束语,来管窥新文体的语言特色: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这段文字,琅琅上口,句短情长,虽为骈散结合的古文句式,但其语言浅近流畅,半文半白,通俗易懂,不像古文晦涩难解,而是感情充沛,恰似排山倒海,很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由此我们可以略见梁启超新文体的语言特色。
梁启超十分重视文章的逻辑,他曾说:“于文,经纬整列曰‘理’,条段错紊曰‘乱’。”又说:“大纲小目,条分缕析。”他的新文体虽然“纵笔所至不检束”,但行文起迄自明,各自成段,分项申说,洋洋洒洒,尽意方止。即使长至万余言的长篇,亦眉目清晰,往往在大题目之下,各部分再列小目,小目之下,又分项论述,而每一论题的阐述,梁氏又注意旁征博引,反复申说,层次非常分明,逻辑贯穿其中。我们仅以《少年中国说》中的一段,来看新文体的逻辑: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以上引文虽为《少年中国说》中的一个自然段,却自成一体具有相对完整的结构和语言风格。该段第一层梁氏就承上段“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的议论,以反问句式开门见山地亮出此段论点:“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在第二层,梁氏进而用两个假设句“如其老大也”、“如其非老大也”分别申述两种不同结果,在强烈的对比中说明中国是否为全地球老大的不同前途、命运。第三层中,作者承接上层两种假设,提出何谓“国”的问题:“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该段的第四层在前面论述的基础上又进一步结合欧洲各国和中国当时法制、主权等情况得出结论:“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全段思路清晰,在这几百字的段落里,作者综合使用了多种修辞手法,层递、对比和博喻同现,反问和感叹并用,文言和白话相杂,同时又饱含着对祖国的热爱之情,使整段文字显得思路缜密、气势如虹,体现了梁启超深刻的逻辑思维能力,也从一个侧面有力地佐证了新文体明晰的逻辑特色。
在重视文章逻辑的同时,梁启超的新文体创作常常能够情理交织,不但以理服人,还能以情动人。他善于联缀感情色彩较浓的形象化词语,采用感叹、激动的名词,激情洋溢,其笔端倾注的充沛情感,动人心魂,极易将读者引入文章特定的氛围之中,与他一起同呼吸、共哀乐,浑然融于一体,从而产生极大的鼓动性、说服力和感染力。这在我们读他的新闻文著作时都能感受得到,如他的《过渡时代论》、《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梁启超在创作新闻文时,往往“抱着满腔的血诚,怀着无限的信心,用他那枝‘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指挥那无数的历史例证,组织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泪,使人感激奋发的文章”[5]。我们从《呵旁观者文》的开头就可以体味到新文体的这一特点:
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矣,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沉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若是者,谓之阴险也不可,谓之狠毒也不可。此种人无以名之,名之曰无血性。呜呼,血性者,人类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无血性,则无人类,无世界也。故旁观者,人类之蟊贼,世界之仇敌也。
这段文字一开始就发出饱含情感的议论,这是梁启超基于对“国家”“民族”现状的忧虑,所表现出的对“旁观者”的极端痛恨与仇视,他将自己对“旁观者”的敌视与厌恶之情以奔迸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感情一泄无余,给人以强烈的心理冲击。也正是这样,他的文章才能起到警世觉世的作用。
正是这种将浓郁的情感诉诸笔端,合议论与抒情为一体的手法,使梁启超的新体文章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正如他的学生吴其昌在论及他的新文体时所说,他的文章“雷鸣怒吼,态唯淋漓,叱咤风石,震骇心魂,时或哀感曼鸣,长歌当哭,湘兰汉月,血沸神销,以饱尝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洋洋万言,雅俗共赏,读时则摄魂忘疲,读竟或怒发冲冠,或热泪湿纸”[3]。
梁启超的新文体创作,在将论理与情感融合为一、注重逻辑与情感的基础上,还注重运用多种表达手法营造气势。在他的文章中,善于灵活地运用种种文章修辞手法,如设问、反问、比喻、借代、排比、对偶等修辞手段,在句式上讲究骈散结合,在音节上讲究抑扬顿挫,同时他还注意运用形象化的富含情感的语言来为文章蓄势。但他的形象化语言与文学中的形象化不同,在他的新文体中,梁启超运用的形象化语言是为了达到说理的目的,而文学中的形象化语言则是为了形象的塑造。
我们以梁启超的《变法通议·自序》中的一段话为例,来看他的文章风格:
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昼夜变而成日;寒暑变而成岁;大地肇起,流质炎炎,热熔冰迁,累变而成地球;海草螺蛤,大木大鸟,飞鱼飞鼍,袋鼠脊兽,彼生此灭,更代迭变,而成世界;紫血红血,流注体内,呼碳吸氧,刻刻相续,一日千变,而成生人。藉曰不变,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矣。故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租庸调变为两税,两税变为一条鞭;并乘之法变为府兵,府兵变为骑,骑变为禁军;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荐辟变为九品中正,九品变为科目。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公理有固然,非夫人之为也。为不变之说者,动曰“守古守古”,庸讵知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其于古人之意,相去岂可以道里计哉?
文章起首以设问句引出论题:法何以必变?紧接着就以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变化为论据,先以“天地之间莫不变”得出“藉曰不变,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的结论,后紧接着联系人类社会“古今之变”,说明“变者,古今之公理”,非人之为也,最后摆出守旧者的观点,进行批驳。短短的一段文字,有立有破,逻辑清楚,层次明晰。文中运用了设问、排比、反问等修辞手法,加强语势。同时将自己对变法的情感融入笔端,表达出自己对守旧者的蔑视与不屑,和对变法的坚定信心。由此我们可以大致看到梁启超文章雄放隽快、理充气畅的风格。
梁启超的新文体在当时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正如他所说,“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我们可以从思想上、文体上几个方面来论述新文体的影响。
思想上。梁启超的新文体开思想之新风,“激民气之暗潮”,将西方近代思想体系和自己的政治理想,以一种全新的、富于表现力的言语方式,加以阐释,予以传播,使各阶层的读者从中获得新的思想认识、新的思维方法,最终加速了中国思想文化变革的进程。对此,郭沫若曾说:“平心而论,梁任公地位在当时确实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国的封建制度被资本主义冲破了的时候,他负载着时代的使命,标榜自由思想而与封建的残垒作战。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6]正如胡适在《四十自述》里所说:“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有时候,我们跟他走到一点上,还想往前走,他倒打住了,或是换了方向走了。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免感觉一点失望。但这种失望也正是他的大恩惠。因为他尽了他的能力,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境界,原指望我们感觉不满足,原指望我们更朝前走。跟着他走,我们固然得感谢他;他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指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叫我们自己探寻,我们更得感谢他。”[5]可以说在当时,梁启超的思想给广大青年带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从鲁迅到毛泽东,从胡适到陈独秀,都是在梁启超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
语体上。新文体的文笔语言,文白相杂,文言间杂俚语,成为一种浅近的文言文体,接近口语,人人能懂;同时,它又完全打破了古文、骈文、八股文的一切起承转合、波澜擒纵、韵偶用事之法,行文形象生动,逻辑严密,笔力雄奇刚健,明快有力,随手写来,不受拘束,增强了文字表现力;而且它还吸收外来新词新语和外国语法,改良文体的语言素质,提高了新体散文记事述情的表现力,开创了新文风,为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梁任公先生》一文中,郑振铎曾就此发表过这样的看法,他认为,新文体“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作风,打倒了奄奄无生气的桐城派的古文,六朝体的古文,使一般的少年们能肆笔自如,畅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与格调的约束,可以说是前几年的文体改革的先导”[7]。而陈子展在总结新文体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作用时,也说过这样的话:“这种文体正从桐城派八股文以及其他古体文解放而来,比桐城派古文更为有用,更适合时代的需要。而且,这种解放是‘文学革命’的第一步,是近代文学发展必经的途径。”[8]
[1]张品兴.梁启超全集(第1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2]曾祥芹.文章本体学[M].郑州:文心出版社,2007.
[3]吴其昌.梁启超[M].重庆:重庆出版社,1944.
[4]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
[5]胡适.胡适全集(第18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6]郭沫若.少年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郑振铎.郑振铎文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8]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M].北京:中华书局,1929.
责任编辑宋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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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5X(2010)03-0177-03
2010-03-01
张敬燕(1973— ),女,河南方城人,中共郑州市委党校学报编辑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