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卓斐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0)
此是有情痴:《世说新语》之“哭”
武卓斐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0)
《世说新语》是一部集汉魏六朝的传闻轶事之作,其出现“哭”的条目共四十余条,《世说新语》中魏晋名士的哀悼与恸哭,表现了动乱时代中境遇悲惨的士人一往情深、质性自然的情感。在这片哭泣中,我们看到了“此是有情痴”的时代中人。
《世说新语》;深情;哭
喜则笑,悲则哭,人遇到悲伤的事情难免哭泣,如同《红楼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与《红楼梦》不同的是,翻开《世说新语》,男儿的哭泣占了绝大多数,这部“名士底教科书”[1]309中出现“哭”的条目共四十余条,其中《伤逝》最为集中。王羲之曾在《兰亭集序》中写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魏晋时期那些渴望生命、热爱生命的人,面对生离死别,自然会有彻骨的哀痛与感伤。哭亲人、哭朋友、哭家国,一片哭泣声,凄怆哀千古。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期,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是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2]365一场场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使魏晋人士全身避祸、纵情山水,“越名教而任自然”。然而精神上的自由解放、洒脱淡泊,并不意味着他们抛弃了世俗情感与尘世的矛盾痛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观《世说新语》中的哀悼与恸哭,蕴含千种情怀,披露内心隐衷,一切足以让天地为之动容。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身处汉末魏晋这样的时代,战祸频繁,杀戮成风,朝夕不保的恐惧与渗入骨髓的凄惨化作魏晋人士对生命深沉的眷恋,对生命悲怆的恸哭。
《世说新语》伤逝中第十条,记载了王濛对于生命即逝的痛惜。《晋书》卷九十三云:“(濛)善隶书,美姿容,尝览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3]2418无奈自我欣赏的美少年,不知人生实难、生死不测,病笃之时,“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4]351王濛卒于永和初年,年仅三十九岁便带着困惑迷茫与遗憾离开了人世。生命让人充满留恋却又无可奈何,儒家“四十而不惑”、“未知生,焉知死”的教义在这里只是无法获得的幻灭。
晋人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勤求》中写道:“人在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5]230朝夕不保、命运难测,乱世中的魏晋人,有着强烈的悲剧意识,这种现实的灾难激起了他们的生命意识。更为深刻的是,这里的生命,不仅指肉体生命,不仅是简单的人生苦短无法建功立业的慨叹和无奈,更有一种生命个体对自己生命的自觉认识,对人生意义与宇宙真谛的深刻体验。《言语》第十一条: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4]64
好一个“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北朝庾信的《枯树赋》末尾亦借桓公此话写下“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岁月流逝之迅速与生命韶光之短暂的矛盾,不仅在桓公,亦在后人心中翻腾。桓温为自己老矣慨然,更是对生命万物对宇宙人生的感慨,动人肺腑,荡气回肠!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言:“超出了一般情绪发泄的简单内容,而以对人生苍凉的感喟,来表达出某种本体的探寻。”[6]162正是强烈的生命意识谱写了魏晋人士的生命悲歌。
亲人之爱,乃是人之常情;人之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但是“发乎情,止于礼”,儒家所肯定的人伦之情不能超出礼教范围。对于礼教的桎梏,《世说新语》中的人士们发出自己的宣言,显露出震摄人心的力量。
《伤逝》第四记载:“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4]349任己之情,挥洒失子之悲。弃名教有如王戎者,还有很多,阮籍亦是一例。观其二人因失母悲痛的情景,不仅让人感慨虽不是“琅琊王伯舆”,亦会“终当为情死”[4]410。
《德行》第十七条记载了王戎之丧母: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 ,而应忧戎。”[4]11
《任诞》第二、第九条记载了阮籍丧母的情景: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4]390
第二,清晰地认识农村群众在文化教育方面的弱点,将先进的科学种植、科学经营管理方式带进农村,不仅让农民实际获利,还要让农民看到其实践的结果,逐步地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增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可以开展多种文化形式、使用多种媒介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深入群众之中;加强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教育等道德教育,从而促进农民群众的综合素质全面发展。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 ,直言:“穷矣 !”都得一号 ,因吐血 ,废顿良久。[4]393
一个是“鸡骨支床”,一个是“吐血呼号”,这是怎样的感伤与哀恸。他们的居丧行状虽不合世俗常规,有违礼教,但他们的感情也许比那些按礼数居丧的人更真诚,在自己的深情中发觉人生真正的意义。“礼岂为我辈设也”,连十多岁的小皇帝都道来“哀至则哭,何常之有”[4]81,魏晋人士重情尚性的自然之质一览无遗。
钟情之极,便是殉情。《伤逝》第十六记载: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4]353
子酞面对兄弟死亡,好象并不悲伤,扶病去奔丧时,并不哭泣。对于这种表现,余嘉锡先生有很好的解释:“其不哭也,盖强自抑制,以示其旷达,犹原壤之登木,庄生之击击耳非不能哭也。安得谓之都不得一声乎。”[4]760子酞取子敬之琴,“弦既不调”,他情不能抑,喊出“子敬子敬,人琴俱亡”,方知其内心的真情实感。月余之后子酞也撒手人寰。骨肉之情,何其深厚,这正是兄弟之爱淋漓尽致的表现。
亲情珍贵,友情亦然。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自古知音难求,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则是人生一幸事。魏晋人亦极珍视友情,同样凄美的琴声也在朋友的灵床上响起: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4]350
《世说新语》中支遁、法虔同是东晋高僧,二人有钟子期、伯牙之谊。但是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霣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锺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4]351高僧亦不能忘却世情,面对友人故去触动甚大,并随其而去。这些发乎自然,毫无掩饰的真情,感人肺腑,令人震动!
同样让人感慨的,还有弥漫着悲剧气氛的《伤逝》,竟始于一片“驴鸣”声中。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4]347
葬礼上,不是哭声而是驴鸣之声,此音只有魏晋有,后世哪有几回闻?!让亡友的在天之灵,聆听他生前所喜好的声音,不至孤寂凄凉,一片苦心实在难得。好友泉下有知,当温暖含笑。
代魏而兴的晋朝,在内忧外患中飘摇。公元316年,西晋的末代皇帝司马邺被俘,宣告了西晋的灭亡。在中原战乱纷争中就退守江南的琅琊王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凭借长江天险,偏安江南,世族大家们也随之渡江南下。中原渡江的王公大臣们,每逢风和日暖的好日子,便至新亭宴饮集会。风景依旧,可是山河不再。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4]50国破家亡之悲、逃窜流离之哀纷纷涌上心头,化作一腔热泪。正如卫洗马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4]51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山河破碎去国之忧,岂不痛哉!
同样是东渡后,“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度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4]323。半壁河山从此去,日近长安远!面对到处笼罩的家国之痛,连聪明的孩子都有所感触。到底是“楚囚相对”还是“戮力王室”,难抑的悲情化作前行的力量。在中国历史上,每当外敌入侵、山河破碎之时,人们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到新亭宴饮的故事。《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家国之哭,其蕴藏的至情对后人无疑有巨大动力。
宗白华先生曾说:“晋人虽超,未能忘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是哀乐过人,不同流俗……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2]366这种情怀的出现,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很大关系。汉末的大动乱,使统治达四百多年之久的汉代大帝国土崩瓦解,但是世家大族的庄园经济却在战争中发展起来,为世族提供了优裕的物质享受,使他们有大量自由时间用于文艺欣赏和创作,文艺的审美特征逐渐受到重视,这是魏晋南北朝文学艺术在战乱中得以发展的根基。但与此同时,现实的黑暗以及政局的动荡,给整个社会心理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人们开始对理想与现实、哲学与政治的关系进行反思,儒学信仰产生危机。士人们开始追求人生意义的真正价值,崇尚一种率性而动、自然而然的生活。相对于东汉日趋神秘化、繁琐化、虚伪化的儒学统治来说,魏晋人士极力强调人格的自由和独立,当痛则痛,当哭则哭。他们在苦难的时代与悲惨的遭遇中悟到了更为深刻更为真挚的情感,并以自己的言行将这种真情演绎得感人至深。穿越历史时空,让我们聆听他们的哭声,去感受“此是有情痴”的时代中人。
[1] 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 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
[4]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王明.抱朴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李泽厚.华夏美学.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This isa Devoted Lover:the“Cry”in“The New Dao-M ystery and Pure Conversation”
WU Zhuo-fei(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L iteratur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0,China)
“The New Dao-M ystery and Pure Conversation”is a collection of anecdotes that w ere w idely talked about in the Han Dynasty,the WeiDynasty and the Six Dynasties.The entry of“cry”appeared for mo re than fo rty times.The fact that the gentlemen o r personages in the Wei Dynasty and Jin Dynasty described in“The N ew Dao-M ystery and Pure Conversation”were mourning and crying in grief show s the scholars w ho were in the tragic situation in the turmoil of the times had fond and simp listic nature of emotion.
“The N ew Dao-M ystery and Pure Conversation”;deep feeling;cry
I206.2
A
1674-2273(2010)05-0084-03
2010-08-03
武卓斐(1988-),女,山东运城人,广州暨南大学文学院2009级研究生。
(责任编辑 何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