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批评
——梁实秋新人文主义文学观及批评理论剖析①

2010-04-11 04:14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梁实秋人文主义文学批评

宗 培 玉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旅游分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梁实秋在《文学讲话》中曾说:“文艺批评,在我们中国文学里,比较不甚发达……很少有人在理论上对于文学做有系统的研讨。坊间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也有好几种,但试按其内容,每多琐碎散漫,饾饤成章,不失之于夸张,即失之于牵强;其所根据的资料率皆断片,例如书牍、杂记、诗话、眉批、序跋之类,均成为无上的资料,其裒然钜制成一家言者实在少见。”[1](P3)因此,他自觉借他山玉石,从形形色色的西方文艺理论中择取保守而带清教色彩的新人文主义批评理论,来对中国的新文学进行批评实践,从而构建了自己自足的批评体系。然而,他的理论却从否定新文学运动开始,一直处于与强势的激进革命潮流对峙的局势中。再由于其与鲁迅及左翼的几场争论被打入历史另册,使得他的批评理论中某些片面的深刻也一直被遮蔽于保守的理论体系中。本文尝试通过分析他的文学观,进而对他的批评理论本身进行梳理,以期勾勒其理论的大致框架。

一、新人文主义立场的文学观

批评家对文学进行批评是建立在自己对文学的认识(即批评家自己的文学观)上的。所以,要剖析梁实秋的文艺批评,应该先研究他的文学观。梁实秋对文学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概括地说,有四个方面:

1.反进化论 梁实秋反对以进化的观点评论文学。他用“现代文学”来取代时人命名的“新文学”之说,认为文学不应有新旧之分。他说:“晚近科学把‘进步的观念’已经推论得过分,以为宇宙万物以及人性均可变迁,而变迁即认为进步。假如文学全部有一个进步的趋向,其进步必非堆积的,而是比较的。而就实际观察,文学并没有进步之趋势,一切伟大的文学都是倾向一个公同的至善至美的中心,距中心较远,便是第二流第三流的文学,最下乘的是和中心背道而驰的。”[2](P55-59)这里,梁实秋明确地阐释了他的反进化论的文学观,主张一种“共时”而非“历时”的文学史视角,把古今文学放在一个平面,用“一个公同的至善至美的中心”----普遍的常态的人性来加以考察评判。他认为,现代文学出现“浪漫的混乱”的病根在于进化的文学史观,指责“浪漫主义者有一种‘现代的嗜好’,无论什么东西,凡是‘现代’的就是好的。这种‘现代狂’是由于‘进步的观念’而生。”[3](P22-27)梁实秋显然站在新人文主义的立场来批判“现代性”,认为盲目地放纵人类的物质追求,势必会失去人性的规范。所以,“现代”并不一定就是健全的,必须打破那种认为“现代”等于进步的思维误区。梁实秋这种“非进化”的文学史观源自于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基本上是一种向后看的文学观。

2.唯心主义 梁实秋认为文学的本质是模仿。他直接接受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认为艺术是对“当然的或然的”模仿,而艺术的对象是“普遍的常态的人性”。“文学乃人性之产物”,“伟大的文学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4](P102-105)“文学发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5](P78)因此,文学所模仿的对象在梁实秋看来是人性。那么什么是梁实秋所谓的“人性”呢?应该说,梁实秋的人性观源自白璧德的“二元人性论”。梁实秋也认为,人性中善恶二元并存,人一旦放纵自己的欲望就会产生恶。只有以理智对其进行控制和引导,人性才会趋于善。因此,要建立普遍的常态的固定不变的人性,要健全伦理道德观念。一般来说,梁实秋也主张文学为人生,但只有理性的同时又是道德的人性,才是理想的人生。因此,梁实秋所谓的人生只是理想的而非现实的,而且对于“什么是人性”,他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在每次“人性”出现之前冠以“普遍的”、“永恒的”、“常态的”、“健康的”、“理智的”、“理想的”等前缀。而且还自我开脱说:“人性是很复杂的(谁能说清楚人性包括的是几样成分?)。”[4](P102-105)因此,我们也只能说,梁实秋籍以建构的文学的本质、文学所模仿的对象----人性,只是一个虚无的唯心主义的概念。所以,从根本上说,梁实秋的文学本质观是唯心主义的。

3.理性主义 在《文学的纪律》中,梁实秋集中地表达了他的关于文学表现受理性制裁的观点。他所谓的文学的纪律实质是理性的节制。在对待文学创作的态度上,他反对将文学视为“娱乐”或“好奇”,认为“文学的目的是在借宇宙自然人生之种种现象来表示出普遍固定之人性。而此人性并不是存在在什么高山深谷里面,所以我们正不必像探险者一般东求西搜。这人生的精髓就在我们的心里,纯正的人性在理性生活里得以实现。”[4](P102-105)在对待文学创作的情感时,他说:“情感不是一定该被诅咒的,伟大的文学者所该致力的是怎样把情感放在理性的缰绳之下。”[4](P102-105)而对于想象,他认为:“想象就像是一对翅膀,它能鼓动生风,扶摇直上,能把你带到你的目的地去,也能把你带到荒山大泽穷乡僻壤或是九霄云外的玉宇琼楼。文学不是无目的的游荡,是有目的的创造,所以这文学的工具----想象,也就不能不有一个剪裁、节制、纪律。节制想象者,厥为理性。”[4](P102-105)可以看出,理性是梁实秋规范文学的圭臬。他非常反感文学创作中感情和想象的泛滥,将之作为理性的对立面,而大力地倡导创作中理性的在场,“所以我屡次的说,古典主义者要注重理性,不是说把理性做为文学的唯一的材料,而是说把理性做为最高的节制的机关。”[4](P102-105)因此,梁实秋的文学是一种理性主义的文学。

4.贵族主义 他认为:“人的聪明才力既不能平等,人的生活当然是不能平等的。平等是个很美的幻梦,但是不能实现的。”[6](P82)“平等的观念,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在理论上也是不应该的。”[3](P22-27)对于“人人平等”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否定决定了他在文学上的贵族化倾向。他非常反感人道主义的“同情心”,讽刺“近年来新诗中产生了一个‘人力车夫派’。这一派是专门为人力车夫抱不平,以为神圣的人力车夫被经济制度压迫过甚,同时又以为劳动是神圣的,觉得人力车夫值得赞美。其实人力车夫凭他的血汗赚钱糊口,也可以算是诚实的生活,既没有什么可怜恤的,更没有什么可赞美的。”[3](P22-27)并且认为“假如一部作品不能为大多数人所能了解,这毛病却不一定是在作品方面,而时常是大多数人自己的鉴赏的能力的缺乏。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6](P82)因而,梁实秋排斥了大多数人欣赏文学的可能,而把文学视为少数的贵族的专利品。

综观梁实秋的文学思想,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接近古典主义的新人文主义立场。

二、新人文主义的文学批评体系

梁实秋的新人文主义的文学批评体系正是建立在上述他的新人文主义立场的文学观上的。具体来说,我们可以以人性、历史的透视、判断、伦理等关键词,分别从批评标准、批评方法和批评目的三个方面对之进行考察。

梁实秋认为,要进行文学批评首先要确立批评的标准,“凡不以固定普遍之标准为批评的根据者,皆不得谓之公允之批评。”[2](P55-59)梁实秋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对人性的模仿,因此在进行文学批评时也应以人性为准绳。他在《文学批评辩》中说:“纯正之‘人性’乃文学批评唯一之标准。”“常态的人性与常态的经验便是文学批评的最后的标准。”然而罗钢说:“当我们把梁实秋的文艺观的核心一般地概括为人性论时,仍未接触到他的思想的实质。他的文艺思想的真正核心,应该说是理性与理性制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以理制欲的人性论。”[7](P38)梁实秋自己也曾说:“人性是很复杂的(谁能说清楚人性包括的是几样成分?)。唯因其复杂,所以才是有条理可说,情感想象都要向理性低首。在理性指导下的人生是健康的常态的普遍的,在这种状态下所表现出的人性亦是最标准的,在这标准之下所创作出来的文学才是有永久价值的文学。”[4](P102-105)在这里,梁实秋的“人性”概念的内涵其实是等同于“理性”的,他所认可的人性只是符合理性的人性。因此,真正被梁实秋奉为文学批评的标准的,应该是由理性控制的人性。

在梁实秋看来,批评的方法应该是“历史的透视”(Historical perspective)和判断。历史的透视即“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价值之衡量需要顾到他在整个历史上的地位,也还要注意到文艺之高度的严肃性。”[8](P182)这一观点是梁实秋为了清算自己的思路,在写完《王尔德及其唯美主义》一文交给白璧德批改后,从其嘱咐、告诫中领悟出来的。他认为,研究文学批评,最重要的就是知识的系统化;研究一个题目,要知道它的整个来龙去脉。要把这一切都看清楚,只有这样,观点和思想才不至于偏颇。他指出:把二三流的作家和第一流的作家相提并论,便是缺乏历史的透视,二三流的作家和第一流的作家没有任何的可比性。他认为,文学批评的第一步是历史的了解,即历史的透视;第二步是对历史做出判断。在《喀赖尔的文学批评观》一文中,他说道:“批评的任务不是作文学作品的注解,而是作品价值的判断。解说的方法,传记的方法,历史的方法,我们都可以承认是文学批评方法的一部分,但不能认为是批评的终点,更不能认为是批评方法的正则。纯正的批评方法,乃是严谨的判断。”[9](P203)从语义学角度看,希腊文中“批评(Kritikos)”一词是指判断,后来英文Criticize,含有to fine fault with,即吹毛求疵之意。梁实秋要为“批评”正名,恢复“批评即判断”的含义。他所理解的判断有两层,即判与断。“判者乃分辨选择的工夫,断者乃等级价值之确定。”[2](P55-59)他指出:“我们统观西洋批评的全部,可以知道正统的批评是判断的。”“就根本讲,文学批评是一种判断的活动。”[2](P55-59)他将文学批评的活动等同于判断的活动,因此给文学批评下了定义:“文学批评是人的心灵之判断力的活动,是客观的绝对的标准之确定与运用。”[2](P55-59)认为:“文学批评所表示的是人类对于文学的判断力。文学批评史就是人类的文学品味的历史,亦即人类的文学的判断力的历史。”[2](P55-59)

最后是文学批评的目的,也即文学批评的价值取向的确立。梁实秋倡导一种理性主义的文学观,但在其理性主义的框架内,又明显地存在着消融为伦理学的趋向。他认为,艺术与人生是不可分离的,我们欣赏文学作品是为了“将要在文学里认识人生,领悟人生。”所以他也说:“有史以来,凡是健全的文学家没有不把人生与艺术联络在一起的,只有堕落派的颓废文人才创出那‘为艺术而艺术’的谬说!”[10](P132)因而,梁实秋的文学观是有着强烈的现实功利目的的,而这也决定了他的文学批评观的价值取向。他认为:“批评的主要的努力还是在于根据常态的人生经验来判断作品的价值。”[11](P206)“文学批评的任务是在确定作品的价值。”“文学批评根本的不是事实的归纳,而是伦理的选择;不是统计的研究,而是价值的估定。”[2](P55-59)而这个他反复强调的作品的价值便是道德伦理。他说:“我们不相信文学必须有浅薄的教训意味,但是却相信文学与道德有密切关系,因为文学是以人生为题材而以表现人性为目的的。人生是道德的,是有道德意味的,所以文学若不离人生,便不离道德,便有道德的价值。”[11](P209)所以,他主张文学作品应有道德教化的价值;同时,他也强调文学批评的伦理学意义。他说:“即以文学批评对哲学的关联而论,其对伦理学较对艺术学尤为重要……例如:一个艺术家要分析‘快乐’的内容,区别‘快乐’的种类,但在文学批评家看来最重要的问题乃是‘文学应不应该以快乐为最终目的’。这‘应该’两个字,是艺术学所不过问,而是伦理学的中心问题。假如我们以‘生活的批评’为文学的定义,那么文学批评实在是生活的批评的批评,而伦理学亦即人生的哲学。所以说,文学批评与哲学之关系,以对伦理学为最密切。”[2](P55-59)“有人说文艺批评必须有哲学的根据,这是对的,不过哲学二字果何所指也是问题。如果哲学是指形而上或美学,

我觉得还不如伦理学政治学较为切实。”[1](P23)因为梁实秋文学批评对道德伦理的关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他的文学批评理论称之为一种道德模式的批评理论。

对文学批评的标准、方法和目的取向的反复明确表述,确立了梁实秋批评的学院规范品格,同时也自觉地构建了他批评的自足体系。而他对新文学运动及其现象等的批评实践也正是在他的这个系统框架中展开的。虽然其批评一直未得主流的认可,其批评中某些深刻清醒的洞见也未能实现对文学史发展方向的纠偏,当然其自身实践还有着种种的矛盾,但不可否认,这种保守但强调理性的批评理论是有着它的历史价值的,并且对当下的文学批评也不乏启发性的因素,如对文学发展进化观的质疑等,因此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

参考文献:

[1]-梁实秋.文学讲话[A].梁实秋.文学因缘[C].台北:台北文星书店,1964.

[2]-梁实秋.文学批评辩[A].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C].上海:上海新月书店,1927.

[3]-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A].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C].上海:上海新月书店,1927.

[4]-梁实秋.文学与革命[A].梁实秋.偏见集[C].南京:南京正中书局,1934.

[5]-梁实秋.文学的纪律[A].梁实秋.文学的纪律[C].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

[6]-梁实秋.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A].梁实秋.偏见集[C].南京:南京正中书局,1934.

[7]-罗 钢.梁实秋与新人文主义[J].文学评论,1998,(2).

[8]-梁实秋.关于白璧德先生及其思想[A].梁实秋.文学因缘[C].台北:台北文星书店,1964.

[9]-梁实秋.喀赖尔的文学批评观[A].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C].上海:上海新月书店,1927.

[10]-梁实秋.文学的严重性[A].梁实秋.偏见集[C].南京:南京正中书局,1934.

[11]-梁实秋.文学批评论·结论[A].梁实秋.文学批评[C].北京:中华书局,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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