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学史》与钱基博民族主义思想论略*

2010-04-11 04:14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基博民族主义文学史

胡 悦 晗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钱基博先生是近代中国的一位著名学者和教育家。他的一生著作甚多。《现代中国文学史》是其力作之一。该书成书于1925年至1930年间,以介绍与分析1911年至1930年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代表作品为主。在该书中,作者并不局限于以文论文,而是结合时代背景,反映时代和社会的内容及这一时期的政治、思想动态和一些历史事件的侧面。这本书所叙述的人物也都和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有着密切关系。目前,学界关于钱基博的研究,纪念性的文章偏多,有限的研究性文章也多在研究钱基博的国学思想及其与钱钟书的父子之间的轶事等方面。关于钱基博的民族主义思想方面的研究,尚未引起学界重视。因此,本文拟通过考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成书背景,并分析该书特点,进而将其放在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潮兴起的时代背景下,管窥钱基博的民族主义思想。

一、《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成书背景

钱基博,字子泉,别号潜庐,无锡人。光绪十三年(1887)出生。9岁读完《四书》、《五经》和《古文翼》。13岁读《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16岁时开始在《新民丛报》、《国粹学报》等报纸上发表文章。光绪三十一年(1905),科举制正式废除。钱基博受“中体西用”思想的影响,向往西学,并与同乡吴锦如等80余人组织理科研究会,延请教师讲授物理、化学、生理卫生和日语等课程。辛亥革命后,钱基博曾在军界短暂任职。从1913年开始,钱基博开始进入教育行业。自此以后,他就终身投入教育行业。1920年以后,他先后任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国文与经学教员及教务长、圣约翰大学国文教授、国立清华大学国文教授、光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及文学院院长等职。

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这次惨案引发的严重后果,在全国激起的民众愤怒,涉及外交领域的要求,使上海的这场危机演变成了一个质疑中央政府执政能力和外国驻京使团的全国性危机。[1](P158)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国的反帝运动。钱基博当时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校长美国人卜舫济阻止学生在校内降半旗为死难者致哀,激起全校师生的义愤。师生们向校方提出强烈抗议。卜舫济召开教授会议,以开除爱国学生相威胁。钱基博在会上痛斥卜舫济压制学生爱国运动的罪行,要卜舫济公开向中国人民谢罪。为了抗议卜舫济对我国的侮蔑,全校华籍师生纷纷自动离校,另行创办光华大学。钱基博是首批离校的教师,也是光华大学的创建人之一。1927年9月,因北伐军兴,锡沪交通受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唐文治特聘钱基博为教授兼校务主任。锡沪交通恢复后,便兼任两校课务。《现代中国文学史》就成书于这段时间。

从钱基博的成长经历可看出,他的青少年期正处在洋务运动走向失败,中西交流从器物层面走向制度层面的过程中。他在少年期受到正统儒家教育,即所谓传统“士”的教育。在青年期恰逢科举制的废除。科举既废,新式学校和东西洋游学成为教育的主流,所造就的便是现代知识分子了。[2](P164)他也在那个时候开始接触西学。依据许纪霖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划分标准,他应当算是现代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而非近代中国最后一代士人。但是,从清末到民国,政治制度的崩溃并没有立即在社会结构方面引起重大的改变,更没有触动社会心理。[2](P165)钱基博的传统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使得他有过一段辛亥革命后短暂的政治生涯。是什么原因使得他放弃政治生涯并终生投入教育行业,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尽管钱基博在青年时期接触过西学,但他并未转向西学(尤其是价值体系)。他一生投入教育,并身体力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这里面的深层次原因,值得深思。

二、《现代中国文学史》的主要特点

《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书原由无锡国专学生会于1932年12月集资排印,此年9月由上海世界书局正式出版,1934年、1935年连续再版,1936年又出赠订版。钱先生创作这本书的过程颇费心血。该书自民国六年起,即搜讨旧献,旁罗新闻,积十余岁,先用油印以授诸生。[3]该书体现出的主要特点有:

(一)“经世致用”下的保守主义观

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的独立地位日益凸现。文学逐渐从过去的各种文体中剥离出来,成为一种“为了文学而文学”的独立艺术形式。“我手写我口”在从文言到白话的语体转变过程中得到近代文人的大力提倡。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钱基博认为,文学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的文学,指“美的文学”,“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于整比,可以被弦诵,可以动欣赏。”[4](P2)广义的文学,则为“述作之总称,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表诸文章,兼发智情。其中有偏于发智者,如论辩、序跋、传记等是也;有偏于抒情者,如诗歌、戏曲、小说等是也。大抵知在启悟,情主感兴。”[4](P3)由此看出,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文学独立,在钱基博看来,只是关涉词藻、文笔的狭义文学。他所推崇的广义文学观念,承继了“文以载道”的传统经世致用思想。这一点恐怕也是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在作“实用之学”而非“扎进故纸堆”的一个很大原因。钱基博的这种思想作为一个主要脉络贯穿全书,并时时显现出来。书中所叙次之人物,如王凯运、章炳麟、康有为、梁启超、陈三立、沈曾植、樊增祥、王国维、严复、林纾、章士钊、胡适等,皆与当时社会政治有关。[3]比如在《章炳麟》篇中,他提到:“时论方崇汉党锢,而炳麟不然”;“时论咸薄宋程朱,而炳麟不然”;“时论方蔑道德,奖革命,而炳麟不然”;“时论方慕共和,称代议,而炳麟不然”;“时论方兴学校,废科举,而炳麟不然。”[4](P74-82)

经世致用再往下深究一层,如何“经世”,如何“致用”?须知,经世致用往往是在乱世中产生的思想。针对社会秩序的普遍混乱,社会精英力求经世致用。而他们由于对当下社会持普遍否定的态度,因此他们开出的社会整合剂的药方,往往不是从传统文化中萃取的成分,就是异质文化中的舶来品。在这一点上,钱基博选择了前者。在谈到革命的时候,钱基博说:“今世之言革命者,则非直以陈平、贾诩为重宝,而方欲自效陈平、贾诩之所为,若此以为倜傥非常者。悲夫,悲夫!方今中国之所短,不在智谋而在贞信,不在权术而在公廉;其所需求,乃与汉时绝异。”[4](P79)他借康有为表达对民初共和政治遭到亵渎的不满。“南方之魁桀何尝无帝制自为之心?而矫为民主共和之说以饵于民曰:‘贫富共产也’,‘人人可为总统议员也’,‘若入吾党,可得富贵也’,甚至谓‘改民主共和后,米价可贱也,可不纳税也’。此与‘迎闯王可免钱粮’何异哉?”[4](P369)他厌恶借助革命达到个人私利,力求在乱世中欲借道德伦理作为社会的整合剂的思想也在文中表现出来。而这种思想与他自幼受到的正统的儒家教育是分不开的。

(二)独特的“现代中国文学”观

“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概念的形成和界定,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若干认识阶段。起先,人们用的概念是“新文学”,该概念较早由周作人在《新文学的源流》等书中使用。此后,该概念又为朱自清的学生王瑶先生延用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目前学界在把“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范围限定于“‘五四’新文学革命”到“新中国成立之间”的问题上,实际一直没有形成统一定识。通常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时间区隔是指“五四”运动直到1949年建国期间。

1930年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书所述范围,是以清末戊戌维新起始,“五四”新文学革命为终。可以看出,他对“现代中国文学”的定义与众不同。“吾书之所为题‘现代’,详于民国以来而略推迹往古者,此物此志也。然不题‘民国’而曰‘现代’,何也?曰:维我民国,肇造日浅,而一时所推文学家者,皆早崭然露头角于让清之末年;甚者遗老自居,不愿奉民国之正朔;宁可以民国概之。”[4](P9)可见,“现代”虽然强调“当下性”,但既然是“史”,就蕴含了一段时期在内。钱基博深知这一点。而晚清许多士大夫,最后一代科举考试的文人,在内心深处仍将自己看作大清遗民,而不愿接受民国的时代观念(尤其是宪政理想失落,道德崩溃的时期,更为严重)。钱基博自己虽然为现代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但传统教育对他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再加上文学家出名所必需的时间累积。因此,将晚清以来的文学囊括在内,组成一个跨越晚清和民国界限的“现代文学”时期,体现了他将文学与特定时代有机结合的精妙独到之处。

(三)文史结合

钱基博提倡文史结合的传统治学方法。他认为:“盖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文学之职志在抒情达意,而文学史之职志则在纪实传信。”[4](P4)“所谓中国文学史者,记中国人之文学作业云尔。”[4](P5)他认为,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文学》不为文学史,因为此书“褒弹古今,好为议论,大致主于扬白话而贬文言,成见太深而记载欠翔实也。”[4](P5)他十分注重传统史家手法的客观性。“夫纪实者史之所为贵,而成见者史之所大忌也。”[4](P5)他将现代的文学家按照文体分为古文学和新文学两大派。每派之中,又昭其流别,如古文学之分文、诗、词、曲,新文学之分新民体、逻辑文、白话文。[3]以文体为纲领,以作家为节目,详略互见。在“新民体”之康有为、梁启超篇中,谈到清末民初政局变化,“既斥民权而崇国权,国权所寄,必在君主。其初戊戌政变,则进君主立宪之说。及至辛亥革命,益倡虚君共和之论。终莫之用,而革命有成功,建号民国。”[4](P369)短短几句话,即将康梁的政治主张与清末民初的时政效果勾勒出来。

三、从《现代中国文学史》看民族主义思想

爱默森认为,一般而言,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全民族目标和价值体系,不是从传统中生出,就是指向一个一个风格不同的未来。[5](P293)但在近代中国,返向传统和面向未来二者的界限却是呈现出一幅交织缠结的图景。同样,在钱基博先生《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书中,也表现出这种内在张力和由此而衍生的其他相关问题。下面,试分析之。

(一)客观公正与价值取向的内在张力

钱基博有别于以往文学史的写作,采取按照文体分类的方法,正是受到西学科学主义的影响。在中国比较注重实用的传统中,或以道德为主体的文化中,这是比较受压制的一种态度。[6](P18)但他并未受到西方文学理论中关于文学艺术独立性的影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钱基博在书中透露出的经世致用思想,在中国历史上的乱世时期屡屡可见。笔者以为,他的“经世致用”思想主要体现在政治评议层面。他议政的视角并没有拓展到社会其他层面。就算偶尔有关注底层的文字,也多出于其传统士大夫“为民请命”的思想。这缘于他受到的传统儒学教育。士与知识分子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参政与议政。[7]传统中国士人必须既参政又议政。而民初第一代知识分子尽管力图继承士的社会责任,但他们大多停在议政的层面,把参政放在第二位。钱基博尽管有过短暂的从政经历,但他此后一直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视角“议政”。议政,必然有价值取向。从对钱著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他一方面倡导传统史家客观公正的原则与现代学科体系分类相结合,另一方面又时时将当下社会政治的方方面面与书中人物有机联系起来,并借助书中人物表达他个人的价值取向。《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始终存在这种议政带来的主观价值取向与西方科学主义及传统史家所标榜的客观中立二者之间的内在张力。

(二)文化民族主义的价值取向

在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潮中,政治民族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这两种取向的交织纠结始终相伴。近代中国政治民族主义在民国初年宪政运动中的屡遭挫折刺激了社会的激进,文化民族主义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文化民族主义者提出:“一个民族赖以生存的核心是民族的文化。”“国无学不立”,一个国家无学是不行的,所以就有必要“古学复兴”。这里面蕴涵着一种强烈的文化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本质上是一种情绪,而非一套系统的学说。[8]在西学由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冲击的强大压力下,“国粹”迸发出了强大的生命力。1925年清华国学院创办时,当时中国面临内有军阀战乱,外有列强威胁,国际地位低下,国学又呈无用的全面危机态势,部分学者希望通过强调传统文化,以唤醒国人的自尊、自强意识。

钱基博在民初的短暂从政生涯,或许使他开始思考政治民族主义的失败原因,从而将视线转向更深层的文化民族主义上。他此后终生投入文化教育与此不无关系。而林毓生教授指出: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途径,是受根深蒂固的其形态为一元论和唯智论思想模式的中国传统文化倾向的影响。[9](P48)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钱基博的文化民族主义观与所受到的传统儒学教育之间的深厚关系。

(三)开放式的世界民族主义观

钱基博的民族主义思想不是狭隘封闭的,而是开放式的。在书中,常常体现出他“放眼世界”的开阔视野和人文关怀。比如在“新文学”中谈到“共和”的时候,他说:“此在欧洲,古之希腊,中世之威尼士、致那华,及德之汉堡、罕伯雷……及今之瑞士,蕞尔之国,百数十万之民,而大事则人民共议,则诚得民意矣。”[4](P372)又如,“南美洲之各共和国也,若玻里费、委内瑞拉、乌拉圭、巴拉圭,皆以数千人举一议员……若比利时、荷兰、那威、丹麦亦不过以万人举一议员。即英国之大,为宪法选举之祖,亦不过以三万人选一议员……夫尊民意、民权者,不能直达,而以‘代议’名之,苟不能如瑞士之直议,何权之有!”[4](P372)他的这种开放式的世界民族主义观,一方面承接了古代中国的“天下”观念,另一方面与当时西方相对于狭隘本国民族主义的世界民族主义思潮有着间接联系。钱基博一方面研究国学,另一方面又时时关注世界新思潮的动向,这使得他的思想有种推陈出新的敏锐性。罗志田认为,近代中国的思想转移中存在着明显的对“新”的崇拜。在此趋向下,中国士人不但要学西方,甚至要想在趋新一面超过西方。[10](P58)全社会的思想激进正是社会主义能够在中国风行的土壤。[10](P69)社会主义本身正是对当时西方政治学说和政治制度的挑战。其背后的世界民族主义倾向与资本主义的民族主义倾向针锋相对。中国古代的“天下”观与西方社会主义的世界民族主义观二者在钱基博的身上实现了对接合流。钱基博将两者融为一体,构成了他独特的开放式的民族主义观念。

四、结 语

《现代中国文学史》是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潮最强烈时期的一部力作。该书的主要特点有 “经世致用”下的保守主义思想、独特的“现代中国文学”观、文史结合治学观等。从该书的主要特点对钱基博的民族主义思想展开分析,可以得到客观公正与价值取向的内在张力、文化民族主义的价值取向、开放式的世界民族主义观三个面向。而在每一个面向中,都不难发现其传统儒学教育的烙印与近代西学的影响二者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交错缠结。这或许是特定时代下的特定人物无法悖离的思想烙印。其实何止钱先生一人,严复、辜鸿铭、吴虞、林琴南、陈独秀等人都表现出了这种东西文化杂糅于一身的特性。我们今天在现代、后现代、后殖民主义、新保守主义等符号中迷走,殊不知我们的先人已经用他们对时代对社会的探索历程给今天的种种问题作了诸多启示。

参考文献:

[1]-[美]玛丽·克莱尔·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M].王 菊,赵念国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

[2]-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论[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

[3]-马厚文.从钱子泉先生受业记[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1987.

[4]-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M].长沙:岳麓书社,1986.

[5]-罗厚立.从思想史视角看近代中国民族主义[A].乐 山.潜流——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批判与反思[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6]-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7]-罗志田.近代中国社会权势的转移——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与边远知识分子的兴起[J].开放时代,1999,(4).

[8]-李 宁.论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价值取向[J].广西社会科学,2004,(1).

[9]-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10]-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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