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方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回望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历程我们可以发现,中国文论其实一直处于传统与现代的纠缠之中。中国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文学发展现实历史地生成了中国文论的逻辑展开方式和理论建构形式。这使得百年文论一直以来保持了无法消弭的自主性特征。但是,由于特殊的历史情势,中国文论自从开启现代篇章以来,就无法彻底拒绝西方现代文化、哲学与美学问题模式与思想形式的吸引与挑战。有的研究者甚至提出,中国现代性就是中国从分散世界史中的古代中国走向统一世界史的特征。[1]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当中国文论开始不断地融入西方文化思潮所凸显的理论问题之中时,中国文论在整体局面上更加表现出了复杂的现代性特征。因此,从现代性的立场出发,在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双重视野中把握中国当代文学理论逻辑演变的进程,把握特殊文化语境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形态特征,就成了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重要视角。本文试图从这一角度出发,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所置身的历史文化语境、研究格局以及发展方向作深入探讨。
就当代中国文论的研究现实来看,现代性最初成为一个研究焦点与西方“后学”思潮的引入有直接的联系。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界开始有选择地引入“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后学”理论思潮。在近二十年的时间内,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界不仅完成了一个“后学”思潮的引介与接受过程,而且完成了一个理论观念的相遇、选择、接受、借鉴以及应用影响的过程。由于社会历史语境、文化哲学传统、文学体验方式以及文学研究方法的差异,“后学”思潮与中国文学的相遇过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多重的接受矛盾,甚至至今为止仍然显示出理论融通与对话的困境。尽管如此,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在近二十年内仍然对“后学”思潮给予了较多的关注,因此而导致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的整体格局的变化也是明显的。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后学”思潮的引进以及“‘后’语境”的形成,中国当代文学理论进一步突破了传统的理论范式,研究格局与态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文艺学研究在“‘后’语境”中表现出了新的症结,也提出了新的挑战。“后学”思潮的引入在引发了中国的理论热潮后,其内在的思维方式、理论观念和研究方法必然带来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观念的变革,使其在文学理念、思维形式、研究方法、话语体系、表达方式等方面逐渐摆脱了传统理论思维的局限。其中,“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的影响最为明显,引起的争论也较多。①“反本质主义”涉及了当代文艺学研究中的一些核心问题,比如文艺学知识格局的陈陈相因、文艺学知识体系的凝固封闭、文艺学知识培养与传授机制的困境、文艺学研究方法的陈旧与失效等等。这些思考曾被归结为“各种关于‘文学本质’的元叙事或宏大叙事为特征的、非历史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严重地束缚了文艺学研究的自我反思能力与知识创新能力”[2]。对于这一问题,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界表现出了各种不同的意见。②这些意见既指向了中国当代文艺学研究的本体论困惑,也同时指向了文艺学研究的“‘后’语境”问题。当代文艺学研究中的“反本质主义”问题的争论,从深层次看是体现了普遍化、本质化的知识生产和知识建构格局与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具体问题之间的距离,隐含的是对文学理论研究观念和思维模式的深刻反思。
“后学”思潮的引入还导致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的方法变革。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后’语境”中的各种文学理论观念无不具有深刻的“方法论”主张和明显的“方法本体”特性。拿解构主义来说,其立场和方法有着极端的同一性,它在语言的立场上对文本自足的世界进行解构、对西方强大的“语音中心主义”和形而上学传统构成挑战,它追寻的那种“永不停息、永不满足的运动的感受”[3]本身就蕴涵了一种坚持“不可确定性”的方法论哲学。在西方“后学”思潮中,解构批评的方法蔓延甚广。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后学”思潮都曾感染了解构的特征。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在接受和借鉴“后学”思潮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它的方法原则。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理论研究格局来看,方法层面的探索占了很大的比重。陈晓明、王一川、王岳川、南帆等一批学者率先在他们的批评实践中将西方文学批评的方法原则应用于批评实践。“‘后’语境”中的方法论在弥补了中国传统批评方法的不足之余,更使中国文学批评理论范式在方法层面上拓展了研究视野,深化了文本研究的空间,从而在新的理论语境中展现了文学理论研究突破原有理论范式的努力。它最主要的影响不仅仅在于切入文学问题方式上的多元思考,方法本身的力量更蕴涵在文学理论范式变化的过程之中。
批评实践形式和价值观念上的多元选择是“‘后’语境”下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范式转型的又一个表征。随着“后学”思潮的涌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在价值探讨中面临着深入的挑战。一方面,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等对现代主义的一元论、客观本质、永恒真理、绝对基础、纯粹理性、终极意义等价值观念的质疑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与批评实践的价值立场的选择;另一方面,在“后学”思潮的影响下,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中价值批判问题也面临着自身文化发展的挑战,非理性写作、欲望叙事、身体写作、消费文化等种种感性形式影响着文学写作与文学研究的实际状况。在这种历史语境中,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在价值评判的立场和方式上也发生了复杂的变化,体现出了对“‘后’语境”的复杂呼应。这种呼应的表现形式之一便是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多元化态势。在“‘后’语境”的影响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在批评价值判断上也部分地展现出了对后现代主义等“后学”思潮所标榜的价值观念的信奉;在批评理念上展现出了对主体价值的零散化和去中心立场的追求;在文本解读中赋予文学批评以消解深度模式和瓦解对现实超越性信仰的一种“后现代”式价值取向。在某种程度上,批评价值判断的多元选择不仅仅体现了文学理论研究的分散的价值立场,其根本性的理论诉求也是对破除既定陈规、更新价值观念的追求,更是破除文学理论研究“体系情结”与“理论建构热情”的一种方式。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学批评价值立场上的多元选择也是一种对理论的反叛方式。在这种反叛面前,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并非体现出了全部的认同,更有在对“‘后’语境”反思与批判的立场上的价值重建的努力。这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对“‘后’语境”的另一种积极的应对方式。
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对“后学”的接受史来看,当我们对“后学”开始倾注热情的时候,也同时孕育了一个与“后学”思潮的冲突与呼应问题,即作为一个哲学和文化概念的后现代性与现代性的思想关联问题。因此,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中,“后学”思潮的接受研究也内在地包含了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
最先被中国理论界所接受的杰姆逊、利奥塔、丹尼尔·贝尔、本雅明、福柯、博德里亚等西方哲学家的理论中本身包含深刻的现代性思想。当他们开始被引入中国理论界的时候,他们的现代性思想也得到了深入的阐释。至于哈贝马斯这样的明显有现代性立场的哲学家,自然更是中国学界所关注的对象。但是,就基本精神来说,现代性的研究与整体“后学”思潮的基本理论趋向还有重大的区别。在哲学与文化的意义上,作为“后学”基本理论趋向的后现代性指的是“后学”思潮所内在地含有的、为摆脱传统理性和宏大叙事模式而探寻的一种反传统、非理性、多元化、破碎性、解构性的思想趋向和精神特性,标志着颠覆现代社会以来的总体性与宏大叙事的能力与策略。因此,尽管我们还没有生活在后现代的社会氛围之中,“但是,我们已经能够瞥见那不同于现代制度所孕育出来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形式的缕缕微光”[4]。现代性既与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性有一定的理论关联,也有它独特的问题特性。现代性标志着一种内在的分裂: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建构性意味的现代性和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持批判旨趣的批判的现代性。前者是理性的建构,后者则意味着文化的批判,而且更多地与感性和体验相联系。也就是齐格蒙·鲍曼所说的,现代性还包含关于美、纯洁和秩序的梦想,包含追求美丽、保持纯洁和追求秩序的过程。[5]这也正是审美现代性的理论蕴含,它强调的是从美学体验、艺术实践、审美精神、文化影响来理解现代性的意义。这两种现代性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呈现为一种内在的张力,一种二律背反,一种脱节。如何解决这种二律背反本身构成了现代性的内在问题,同时也预示着后现代性成为一个现代性的问题。
现代性的问题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之所以说它无法回避,是因为现代性与中国文论的内在发展是一个共生的问题。从现代性的立场和视野把握中国文论的发展轨迹既是一种描述的方式和视角,同时又是中国文论问题领域中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当“失语症”问题不断出现在文学理论研究中,当“‘后’语境”不断影响文学理论的研究范式,当文学理论不断遇到本土化、民族化与全球化,当文学理论不断遇到文化研究的挑战而日益陷入危机时,现代性就既成了面向中国文论的“提问方式”又成了它的“问题之源”。但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界对“后学”思潮的接受又不能完全替代对现代性问题的集中探讨,特别是不能代替对现代性的内在“自反性”特征的思考。这也正是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研究从一开始就强调现代性的“问题之源”的原因之一。
而作为一种“问题之源”的探讨,从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研究开始眷顾现代性问题开始,中国文学理论界就没有停止过对“什么是现代性”的探究。因此,对现代性的文化根源、哲学精神、理论线索、基本倾向的研究占了当代文学理论中现代性研究的很大比重。在这种研究中,当代文学理论界除了积极地译介西方的现代性研究著作外,也更多地从现代性问题在西方思想文化界的促发因素以及现代性思想的问题史和学术史视野上考量,尽可能在还原现代性的文化语境的过程中把握现代性的理论特性与哲学内涵。在这方面,中国当代一批理论家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如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现代性的张力》(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张颐武《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余虹《革命·审美·解构——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王德胜《扩张与危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徐岱《美学新概念》(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张法《文艺与中国现代性》(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等。这些理论研究著作至少在以下方面展现了研究成绩:第一,在现代性的社会文化根源与现代性哲学理论发展线索上有明显的成果,突出了现代性基本的理论脉络和理论倾向,为国内学者研究现代性问题提供了较好的学术参照。在这方面周宪的《审美现代性批判》有集中探讨。周宪的审美现代性研究从现代性的问题史出发,对现代性概念的历史生成和文化分野过程有深入研究,凸显了审美现代性的理论结构和表征形式,更系统地面对了“研究现代性不只是要说出现代性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要辨析我们在其中怎么样的问题”[6]。第二,对现代性的文化立场与精神特征有深刻的认识,对现代性文化内涵与哲学意蕴作了积极的把握。第三,在还原现代性的文化语境的同时,呼应了中国当代文化发展的现实,对中国当代文化裂变与文化转型问题作了积极探索,集中分析了中国当代文化发展的现代性问题与诸种表现形式,比如张颐武的《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陶东风的《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张法的《文艺与中国现代性》都突出了现代性与中国文化发展的内在关系,对现代性冲击下的当代文化危机有一定的认识。
如果说,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界,对作为一种“问题之源”的现代性研究主要是在面对“现代性是什么”的问题以及这个问题引出的文化语境与历史发展脉络的思考的话,那么,对于作为一种“提问方式”的现代性的研究则更加直接和理性地对待现代性的立场与中国文论内在的历史生成和逻辑表达的关系问题。在这方面,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表现出了拨开现代性的历史迷雾、重返中国文论基本问题与逻辑表达的直接性特征。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首先认识到了现代性之于中国文论发展的理论关系以及中国文论独特的现代性历程。钱中文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率先撰文探讨中国文论的现代性问题。他着眼于百年中国文论的历史化进程,立足于当代中国文论的内在发展和外在影响,深入阐释了中国文论在自主性与现代性的内在勾连中的发展方向。他指出,现代性是一种被赋予历史具体性的现代意识精神,一种历史的指向。文学理论的现代性要求主要表现在文学理论自身的科学化,使文学理论走向自身,走向自律,获得自主性;表现在文学理论走向开放、多元与对话;表现在促进文学的人文精神化,使文学理论适度地走向文化理论批评,获得新的改造。[7]他提出了中国文论独特的现代性选择方式,那就是“我们面临着对文学理论现代性选择,同时我们也将被现代性所选择”[7]。中国文学理论现代性的生成,面对着强大的传统问题。似乎没有哪个国家的文论像我国那样,在传统问题上总是纠缠不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现代性选择还得“在原有的文化、文学理论传统的基础上进行”[8]。最后,他指出了中国文论的现代性要求,那就是要求文学具有新的人文精神,在现代性的视野中探讨中国文学理论的现实发展,必须“重建新的人文精神,发扬我国原有人文精神的优秀传统,适度地吸取西方人文精神中的优秀成分,融合成既有利于个人自由进取,又使人际关系获得融洽发展的两者互为依存的新的精神;改善与完善人的心灵,重建人的精神家园,协调好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科技的关系,使人逐步成为精神自由的人,全面解放的人”[9]。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研究中较全面系统的研究,视野开阔,立论扎实,对中国文学理论的当代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文学理论研究中的现代性是一个突出的值得研究的问题。这不仅表现在理论发展方向的把握上,还体现在具体从中国文学实践与文学生态语境中把握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特征上。这是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的内在要求,也就是文学理论的现代性必然需要文学实践、文学史视野、文化发展过程的现代性佐证。陈晓明主编的《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从现代性的立场入手,重新梳理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变革和转型过程,在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文学史写作与文学学科的历史与现实、文学实践的现实发展等方面回应了现代性的挑战,坚持回到文学史研究本身,回到文学经验本身,呼唤重新建立现当代文学科学研究的规范,重新思考文学特质的问题,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研究有重要的意义。他的《后革命的转移》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在《现代性、民族与文学理论》中,他从“失语症”与理论家的民族情绪、中国文论传统与现代性国家建构、文学理论知识形态与学科发展等诸多方面考察了现代性话语的深刻意义,指出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必须在现代性话语的平台上展开”。如果放弃这个主题,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研究的意义将荡然无存。“现代性是困难的,也是意义所在。”[10]此外,王晓明的《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90年代的文化和文学分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程文超的《意义的诱惑——中国文学批评话语的当代转型》(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何言宏的《中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问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李扬的《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中的现代性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1期)、庄锡华的《二十世纪的中国文艺理论》(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等一系列论著也深入探讨了这个问题。这些研究恢复了文学理论现代性研究所必需的文学经验和文学事实,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问题研究有重要的经验意义。
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研究必将最终直面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道路与发展趋势,特别是在深入把握现代性思想精髓的基础上探索当代文学理论深入文学现实的能力和整体创新发展的道路。这既是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研究的意义同时也是它提出的问题。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研究在这方面也作出了积极的呼应。钱中文深入总结了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历程。他提出,在全球化愈益成为一种社会发展趋势的环境中,中国文学理论的建设面对着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西方古代文学理论以及西方现代文学理论三种文化资源或者说三种传统的定位与选择。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设应该要以现代文学理论中能经受住反思、批判的部分为基础,广泛吸收西方文学理论批评的长处,以它的科学精神、原创性与独创精神促进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现代转化,最大限度地激活其中最具生命力、可与当代审美意识融为一体的精华部分,结合当代文化的巨变,沟通中外古今、严肃文学与大众文学、文学与影视、网络文学,在跨学科的多种方法的运用中,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话语。[11]王杰立足于“中国当前社会主义文学生产方式的雏形已经形成并且不断发展”[12]的现实,坚持从艺术与意识形态关系的新变化中探索中国文学理论的审美现代性要求和形态。李春青立足于中西文论不同的解释传统——以西方为代表的比较倾向于认知性解释的传统和以中国古代文论为代表的倾向于评价性解释的传统,以及在20世纪所遭受到的困境中探索当代文学理论的生长点,认为当代文学理论绝不能将目光局限于解释和评介文学现象本身,而应该关注与之相关的一切文化历史现象,将文学理论拓展为一种综合性的文化研究理论。[13]这些理论研究最突出的意义是切实地提出了现代性视野中的中国问题。因此,它们不仅仅是面向现代性理论问题的研究,更是面向问题本身的研究。正是在这些观念的启发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问题具有了超越“‘后’语境”的可能。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在这方面也开始展现了自身的问题意识与理论精神。这也预示着随着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的深入发展,文学理论的现代性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理论研究的内部视野,而与更加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联系了起来。在这种情形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不仅仅是面对传统的文学对象的研究,而且更加面临着学科拓展与理论深化的难题。正像有的学者提出的那样,现代性既是一个可能一以贯之的视角,又是一种质疑和反思。[14]在现代性的视野中,我们不仅应该思考“文学理论是什么”,还要思考“文学理论究竟可以做什么”,更要思考“文学理论将走向何方”。如果我们将这些问题融于文学理论研究的问题之中,我们会发现,现代性给我们提供的不仅仅是一种视野与方法,中国文学理论研究本身也正处于现代性的途中。
早在后现代主义等“后学”思潮开始引入中国的时候,美国学者哈桑曾经建议:“中国可以通过了解西方国家所做的错事,避免现代化带来的破坏性影响。这样的话,中国实际上也是‘后现代化’了。”[15]由于“后学”思潮的涌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在理论范式上发生了重要转型。这是新的学术资源对中国文论的客观影响,也是作为一种“问题之源”与“提问方式”的现代性对中国文论的直接影响。但这个影响并非是直接简单地发生的,而是裹挟着不同理论传统的矛盾与冲突、多种理论资源融合的压力与焦虑、不同理论话语趋同与求异的危机与挑战。从这个角度上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拥有了现代性的立场仍然需要深刻的理论建构眼光。
理论建构的信念首先离不开对西方现代文论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话语移植效果的合理反思和评价。西方现代文论有着它自身特殊的社会文化语境和现代性现实,当它在中国文论开启现代性历程之后被中国文论引介之时,不可避免地在表达方式、理论体系、话语实践等诸多方面与中国文论话语产生“时空错位”。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开始受西方现代文论影响的时候,中国文学理论研究就没有忽视这种“时空错位”所造成的理论误读及其应用性的偏差。经过了近二十年的努力,目前来看,清理这种误读与偏差不仅十分必要,而且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构中的一项重要的内容。曾繁仁曾深入研究中国当代文艺学研究与西方现代文论之间存在着的“时空错位”问题。在他看来,西方现代文论是西方现代与后现代社会的产物,而我国正处于现代化过程之中,事实上在我国不仅存在着现代的生活文化状况而且存在着大量的前现代生活文化状况。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引进西方后现代理论,特别是“解构”的后现代理论,必然与作为还在“建构”中的我国文学理论存在着重大的语境差异。在这种情形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构应该充分认识到不同语境的差异。[16]钱中文也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相当普遍地厌弃了旧有的理论与研究方法,转向西方现代文学理论。对于中国文学理论来说,这固然满足了求新、求知的欲望,但是也产生了理论的错位,存在着一定的盲目性,对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来说,必须建立中国自己的具有自主精神的理论话语,确立文学理论的主体性。[11]有的研究者也深入地探讨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在西方文论影响下的理论“过剩问题”③,也是对西方“后学”思潮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接受的深入研究,提出了很多有启发性的见解。
从文化语境上看,西方“后学”思潮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进程存在着不可通约的间隔。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系统整理和消化当代西方文论的新现象、新思潮、新发展、新趋势,并有效地与中国当代文学现实相联系,以增强中国文论的生命力,仍然是中国当代文论研究的主要任务之一。尽管这种客观的现实会影响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对西方“后学”思潮的看法,但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这种“间隔论”基本上仍然能够在理论建构与理论发展的眼光中保持借鉴与拓展的适度心态,进而走向深入的理论探索。比如高建平近年来就致力于中国美学与文化多样性问题研究。在积极参与和构建中国美学、中国文论与西方美学的对话中做了很多积极的工作,取得了很多值得关注的优秀成果。在西方“后学”思潮崛起与文化多样性日益明显的形势下,他的文学理论研究和美学研究更多地强调树立走出“美学在中国”、建立“中国美学”的意识④。他的工作具有深刻的当代意义,特别是对中国美学与文论如何在“‘后’语境”下走出“失语症”的阴霾完善理论建构的任务有重要的意义。陶东风、金元浦近年来也在文学现代性意义上从事当代文化研究。陶东风系统地提出并阐释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理论的原则和发展方向,受到了高度关注,同时在文化研究与文学理论范式转化中作出了积极的探索;⑤金元浦更多地从历史总体发展的大趋势和现实实践发展的需要出发,深入探讨当代文学研究中发生的所谓“文化转向”的根源与表现,[17]并在当代文学理论建构的层面上作出积极应对,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构中值得认真对待的研究成果。类似的成果还有很多。种种探索的成绩证明,在“后学”思潮的涌入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在坚持现代性立场的同时,并非完全放弃了理论自主性与自律性理想,也并非忽视了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现实的具体情境。西方“后学”思潮在中国的“理论旅行”与“话语移植”的过程使得中国文学理论话语与第一世界批评理论界日趋“接轨”,并将中国文论置于多元化、多极化、碎片化的、众声喧哗的“后现代”理论大合唱之中。在这种情势下,中国文论对西方“后学”思潮的接受不完全是重建中心的策略与手段,也并不意味着单一的批判,有效借鉴西方“后学”思潮合理因素进而走向理论的超越,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理想来说,这并不遥远。
任何理论的建构都离不开明确的立场与发展方向,在现代性视野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构中,“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基本原则指导下,立足于经过百年、特别是新时期以来逐步建构起来的现代文论新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借鉴吸收现代西方文艺理论与中国古代文论两大理论资源,用以应对、回答、解释、解决文学的新现实和新问题,在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逐渐结合过程中综合创新,努力使古今、中西相融合”[18],代表了一种集中的看法,同时也预示了理论建构的原则与方向。而“在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下创建我们当代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美学理论,这样才能在21世纪的世界美学中取得我们应有的一席地位,同国外美学界进行平等的对话和真正的思想交流,为美学的发展作出我们的贡献”[19],则更加提出了明确的目标。这也是我们重视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现代性立场之最终归宿之所在。同时,也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性发展与建设的任务更加艰巨。在任务面前,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并没有将“建构”流于口号,而是在深入地理论反思与批判中做出了很多富有实效的研究。钱中文的“新理性文论”、党圣元对古代文学批评史学科学术理念和方法论的反思以及对古代文论现代化的深入研究,[20]杜书瀛对全球化问题的深入研究,[21]都取得了卓有成效的理论拓展,充分体现出了中国当代文论与西方现代文论较为冷静的对话性。在“‘后’语境”下,在现代性面前,中国当代文论并没有完全“失语”,更没有失去理论对话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后学”与“‘后’语境”让中国文论获得了重新检讨理论缺憾与学科局限的机会,现代性的视野让中国文论在文化多样性面前获得了综合发展的可能。在多元复杂的文化时代,中国文论在世界文学理论的格局中正不断前进。在这个意义上,理论没有终结,中国文论更没有终结。
注 释:
① 见陶东风:《反思社会学视野中的文艺学知识建构》、章辉:《反本质主义思维与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李西建:《文化转向与文艺学知识形态的构建》,均载《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
② 见钱中文:《文学理论反思与“前苏联体系”问题》,《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王元骧《文艺理论中的“文化主义”与“审美主义”》,《文艺研究》2005年第4期;方克强:《文艺学:反本质主义之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③ 见《文艺研究》2005年第11期关于“理论过剩”问题的一组讨论文章。
④ 高建平:《文化多样性与中国美学的建构》,《学术月刊》2007年第5期。高建平的这一观点最早出现在他的《什么是中国美学?》一文中,该文提交给2002年在北京召开的“美学与文化:东方与西方”国际学术研讨会,并收入到由高建平和王柯平主编的《美学与文化·东方与西方》(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一书之中。后来,高建平根据这篇文章发展成一篇长篇论文Chinese Aesthetics 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发表在 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Volume 8,2004。
⑤ 见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艺社会学的重建》,《文艺研究》2004年第1期;《日常生活审美化与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移动的边界与文学理论的开放性》,《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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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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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英]齐格蒙·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邹建立,李静韬,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2 -4.
[6]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导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5.
[7]钱中文.文学理论现代性问题.文学评论,1999(2).
[8]钱中文.再谈文学理论现代性问题.文艺研究,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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