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玉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中国文论“失语症”和“话语重建”问题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讨论,十多年来一直是文学理论中的一个热门话题。十多年来,笔者一直在关注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①
笔者认为,目前学术界对“失语”和“重建”在理解上过于狭隘,思维方式过于形而上学。我们一直在追求一种高度统一与和谐的、融合中西又具有民族性和本土性的、逻辑严密的文学理论体系。这只是一种理想,缺乏充分的理论根据和现实根据。比较切实可行的办法是:恢复中国古代文论的应用形态,让“古代型”和“西方型”两种文论并世而行,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和功能。
“失语”本是一个医学名词,是脑血管病的一种常见症状,表现为对语言理解和表达能力的丧失。文学理论借用这个术语,是在隐喻的意义上表达对当代中国文论话语状况的一种忧虑。把“失语”一词发展成一个中国文学理论专用术语,并由此衍变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理论问题,引起学术界广泛的关注和讨论的,是曹顺庆先生。1996年,曹顺庆在《文艺争鸣》上发表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一文,由此开启了中国文论“失语症”和“话语重建”的讨论,并延伸出中国文论“异质性”等一系列话题。近二十年来这篇文章一再被学术界引用。据统计,2000-2004年间中国文学论文被引用,这篇文章排名第12位②,2005-2006年则排名第9位③。之后的一系列争论,则把这一问题推向深入和深层。
对于文论“失语症”与“话语重建”,学术界有不同的评价。有人持否定的态度,极端的看法甚至否定问题本身。比如蒋寅认为这是一个“伪命题”④,后来又修正为“不能成立的命题”⑤。但大多数学者对话题本身则是持肯定的态度,虽然在具体观点上不尽相同。有学者这样评价:“纵观我国90年代的后殖民批评实践,最突出的要数……关于中国文论‘失语症’问题的探讨。”⑥时间又过了十年,现在看来,文论“失语症”和“话语重建”不仅是90年代中国文学理论最突出的问题之一,也是近二十年中国文学理论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至少它提出和引申出一系列问题值得我们深思:“第一,如何认识20世纪中国文论?第二,西方话语是否能够表达我们的本上经验?第三,如何看待20世纪中国文论的转型?第四,如何区分文化交流和文化殖民?第五,中国现代文论、西方文论和中国古代文论的异同何在?第六,如何评估西方文论的中国化?第七,回归传统文化与文论是否可能?等等。这些问题又关系到一个根本即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现状的评估和重建。”⑦
中国文论“失语症”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事实问题。十多年来,“失语”作为术语和概念已经广泛地被接受和使用,成为当代文学理论的一个“关键词”,正好说明了它的合理性。曹顺庆对“失语”的限定是:“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的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我们一旦离开了西方文论话语,就几乎没有办法说话,活生生一个学术‘哑巴’。”⑧这种描述充满了感情色彩,是一种中国古代文论本位观。反观5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论,我们的文论实在过于狭隘化了,主动放弃了多种可能性,这使我们的文论偏颇而落后,不能有效地解决文学批评问题。近二十年来的文学理论建设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这充分说明“话语重建”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
笔者觉得,我们应该宽泛性地理解“失语症”。当今中国文论在话语方式上的确存在着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古代文论话语只是一种知识形态,从而从一般文学理论体系中消失了,因而也就是从当代文学批评实践中消失了,进而失去了对中国文学日常生活的影响力。我们仍然有文学,有文学理论,有一套文学理论话语规则;但从民族情感的角度来说,我们的文学和文学理论似乎失去了传统和历史,我们成了文化上的断裂人、文学精神上的断裂人。对于这种断裂的原因,有学者认为根本原因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巨大冲击”⑨。我认为这是非常客观也是很有道理的。但另一方面,我仍然要为“五四”新文化运动辩护,为中国现代文论辩护。
无论是哪一方面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贡献都是巨大的,都具有合理性。它是自近代以来中国向西方学习的合理发展,是技术层面上学习和社会层面上学习的递进和延伸。正是新文化运动,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发生了现代转型并最终走向现代化之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现代社会最深刻的影响在于它确立了现代精神,科学、民主、自由、人权、理性、价值、公民、国家等现代理念和话语方式深刻地改变了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思维方式。文学上,新文学兴起并迅速流传和发展,最终取代旧文学而成为中国文学的主体。与此相应,文学理论体系也发生了转变,古代文论越来越边缘化,越来越变成了知识形态的东西,从而与新文学创作实践和批评实践相脱离,渐渐从一般文学理论体系中独立出来成为一种特殊的文论体系。这当然是一种遗憾。但是,另一方面,现代时期,古代文论并没有从中国的文学批评实践和文学创作活动中完全消失,古代文论虽然不再是主流的文论,不再一统天下,但古代文论在整个文学生活中仍然占有重要的比重。大学中文系有《文心雕龙研究》等古代文论课程,并且是中文系的传统课程,也是主干课程;相反,新文学课程以及从西方引入的《文学概论》课程则是新课程,具有“附翼”性,地位相对低下。就是说,古代文论在一般文学理论中仍然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现代时期的“文学概论”是一种什么状况呢?下面就作一个详细的分析和考察。
《民国时期总书目》收录“文学概论”书目共73本(包括译著)。其中最早的为1921年广东高等师范学校贸易部出版的《文学概论》,作者伦达如。该书实际上是根据日本大田善男编译的《文学概论》编著而成。⑩程正民、程凯收录的“文学理论教材书名总录”收民国时期文学理论教材82种,其中最早的为姚永朴著《文学研究法》,京华印书局1914年版。⑪仔细甄别民国时期的一般性文学理论,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实际上可以区分为“古代文论型”和“西方文论型”两种类型:前者是以古代文论为主,以西方文论为辅;后者是以西方文论为主,以古代文论为辅。比如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马宗霍的《文学概论》、刘永济的《文学法》、姜亮夫的《文学概论讲述》等都是古代文论型的;郁达夫的《文学概说》、田汉的《文学概论》、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等都是西方文论类型的。以姜亮夫的《文学概论讲述》为例,其写作体例是:“用中国的普通材料为材料,而用比较近于科学的方法分析说明。”⑫所谓“科学的方法”,主要是指西方文论的模式和框架,思维方式上的分析与说明;而所谓“中国的材料”,既包括中国古代文学的材料也包括中国古代文论材料。这样,《文学概论讲述》就主要是对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论进行总结,从而得出一般性结论,因而是“古代文论型”的。
实际上,民国时期对于新兴的“文学概念”究竟怎么编,既没有政府的硬性规定(比如50年代那种“大纲”),也没有学术界的约定俗成。姜亮夫说:“我实在不明白中等学校所要的‘文学概论’的内容是怎样?是‘述旧’呢,还是‘说新’(述旧是将中国古代人的说法说说,说新是用现代人的解释)?是一般的说呢(即文学原理),还是限制的说(单讲中国文学),在政府既无明确的规定,在我也觉得难于驱策。”⑬这不只是姜亮夫一个人的困惑。正因如此,民国时期的文学理论可以说是各种各样的。有的用文言写作(比如刘永济的《文学论》、马宗霍的《文学概论》);有的用白话写作,有的表达半文半白;有的仿照西方体例包括日本和苏联的体例;有的则自创体例;有的框架是西方的,但内容是中国古代的;有的内容是中国古代的,框架也是中国古代的,但分析和解释则是西方的,即胡适“整理国故”的方式。这与每个人所接受的教育、所从事的研究、所喜好的文学类型等有很大的关系。姚永朴、马宗霍、刘永济、姜亮夫等主要从事国学范畴的研究,他们的文学经验主要是中国古代文学,他们所接受的文学理论教育也主要是古代文论。他们虽然接受了西方文学理论的结构框架,也使用西方文学理论话语,但总体上其知识结构还是中国古代的,因而他们的文学理论主要是对中国古代文学的解释和总结,也主要适用于旧文学。而郁达夫、田汉、老舍都是新文学家,都曾经在国外接受现代西式教育,深受西方文化、文学和文学理论的影响,很容易就接受了西方文学理论观念、思维方式以及模式和体例。比如田汉的《文学概论》在体例上就是照搬日本学者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而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则又来源于温切斯特的《文学批评原理》和哈德森的《文学研究入门》。⑭因而他们的文学理论主要是对西方文学以及中国现代文学的解释和总结,也主要适用于西方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
但现代时期的“文学理论”无论是哪一种类型,都不具有纯粹性。比如郁达夫的《文学概说》,受日本岛武郎的《生活与文学》以及鲁迅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等的影响,是典型的“西方型”的文学理论。它大讲西方的文学现象,大量介绍西方的作家与作品,其中“浪漫派”、“自然主义”、“表现”、“写实主义”、“主观”、“客观”等都是典型的西方话语;但它同时也照顾中国古代文学现象以及古代文论的基本观点。比如在作品举例上就提到《红楼梦》、李煜的词、黄仲则的词,提到王昌龄、纳兰性德等中国古代作家。讲“文学的定义”,首先引用的就是曹丕的《典论》、挚虞的《文章流别论》、陆机的《文赋》和刘勰的《文心雕龙》⑮,明显具有包容中国古代文学和古代文论的用心。“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确具有激进的特点,特别是政治体制、文学、伦理道德观念上的反传统,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激进对于胡适、鲁迅等新文化派来说具有策略性,“全盘西化”只是一种口号。事实上,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以及中国文论不可能全盘西化。反传统只是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的一厢情愿,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绝不是可以轻易反掉的。
就文学和文学理论来说,现代时期,“古代”与“西方”两种类型是并存的。新文学从“五四”时期的兴起到逐渐壮大,到上个世纪40年代成为中国文学的主流,但新文学在中国从来就没有完全取代旧文学。旧文学在近代就开始出现危机,在“五四”时期受到猛烈的冲击,到了40年代已经非常式微,完全边缘化,但旧文学从来没有从中国文学生活中消失。可以说,“五四”时期旧文学还是占主导地位;二三十年代新旧文学相抗衡,平分秋色;40年代新文学才因为巨大的成就而得到广泛的认可,才成为中国文学的主流。
文论也是这样。现代时期,有新文学理论,即西方化的文学理论,对应新文学现象,它既是解释新文学现象,也是对文学现象进行理论总结;有旧文学理论,即古代化的文学理论,对应旧文学现象,或者是应用现代西方分析方式来重新解释中国古代文学现象,或者是用现代西方文论框架或模式来重新整合或整理古代文论。旧文学理论在文学批评中也有广泛的应用,这除了大家熟知的“学衡派”、“甲寅派”以外,还有大量的坚持传统观念或者传统模式的文学批评。以诗歌批评为例,一方面是传统的“诗话”大量存在。这一点,只要简单地翻一翻张寅彭主编的《民国诗话丛编》⑯就可以释疑。该书六大册,约三百五十万字。另一方面,新诗批评也不脱旧诗批评的痕迹,比如废名的《谈新诗》(又名《新诗讲义》),虽然是标准的理论著作,但与现代的理性分析、逻辑解剖性的新诗理论著作明显不同。它实际上非常“诗话”,所使用的概念也很传统,有时直接借用古代文论术语,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比较诗性的自我造词,缺乏西方文论那种严谨的概念限定,比如“性情”、“情绪”、“文”、“质”、“调子”、“完全”、“可爱”、“古朴”、“意境”、“情趣”、“天然”、“偶然”⑰等,这些都是废名评价新诗的重要概念和重要标准。
“自由”是现代时期最重要的时代精神之一,而“多元”正是“自由”的一种表现。“多元”在文学、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上就表现为既有旧文学也有新文学;既有西方型的文论,也有古代型的文论;既有新式的文学批评,也有旧式的文学批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时期的中国文论并没有“失语”。它只为失语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条件。而中国文论真正走入困境或者说“失语”则始于50年代。
中国文论在50年代之后的困境是多方面的,不单单只是“失语”,但“失语”的后果显然是最严重的,至今难以补救。首先是西方型的文学理论被狭隘化,从而使中国文学理论脱离了西方文论的资源背景,和西方文论发生断裂,正统的西方文论和我们的文学理论变得扞格不通。其次,古代型的文学理论被“零散化”和“知识化”。所谓“零散化”指的是中国古代文论在现代文学理论体系中是零碎性的,变成了一些材料和论据,变成了附庸和因素,变成了“为我所用”和注脚,而丧失了完整性。所谓“知识化”,是指中国古代文论不再与当下文学批评相联系,不再对当代文学创作有实际的影响。整体性的古代文论还是存在的,但变成纯粹的知识形态,或者说历史化了。这样,中国文学理论和古代文论就脱离了关系,从而与中国传统发生断裂。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双重的“脱离”或者说“断裂”呢?笔者认为,根本的原因就在“统一”。“统一”是5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的最大特色,政治统一、经济统一、思想文化统一,文学和文学理论也统一。50年代,中国文学领域发生了四次大的思想批判运动,分别是电影《武训传》批判、胡适与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思想批判、胡风思想批判、文艺上的“反右”。四次思想批判运动本质上就是清除中国文艺界的资产阶级和封建思想,而把思想统一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上来。西方文论被定性为“资产阶级”而清除出去,古代文论则有“封建”嫌疑而被放弃。当然,“统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思想运动只是一方面,更具体的则包括各种行政强制性的措施:“文艺学教学大纲”的讨论和制定、前苏联教科书作为范本的引进并改造、讲习班的政治宣传与思想统一、全国性的统编教材等。这样,到60年代初,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的、体系化的、高度排他性的一般性中国文学理论就初步形成了。当然这种统一是一个系统工程,大的背景是政治、思想的统一,小的背景是文学领域的统一。另外还涉及相关学科和领域的配合与协调,这一切在50年代竟然实现了。这种状况也只有在50年代那种高度一体化的情况下才可能实现。毋宁说,它是社会高度一体化的产物。
可以看到,50年代之后,现代文学、古代文学、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都变得高度统一。与理论上相一致,创作上,旧体诗词、武侠小说、侦探小说、公案小说、言情小说等统统从文坛上消失,文学翻译活动基本上被停止了。极端时期,许多西方经典文学名著和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都从文学生活中消失了。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文学领域也开始“拨乱反正”。所谓“拨乱反正”就是恢复传统,恢复“17年”传统进而恢复“五四”传统。文学上则具体表现为,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和西方文学名著重新回到我们的文学日常生活中来,西方当代文学大量地被翻译过来。相应地,古代文论和西方文论都回到大学课程,文学理论也不断进行调整,分化为一般性文学理论和“马列文论”,并最终形成现在的这种格局:一般性文学理论、“马列文论”、“西方文论”和“古代文论”。一般性文学理论即“文学概论”,五六十年代所说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也是属于一般性文学理论;但“马列文论”在当今则专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邓小平等经典马克思作家的文学理论。与此相对应的“西方文论”则是指西方各流派以及经典文学理论家的文学理论。但有时“西方文论”也在广义上使用,泛指西方文学理论。而“古代文论”其涵义则相对单纯,专指中国古代作家、文学理论家的文学理论。
与现代时期的文学理论格局相比,当代文学理论格局最大的不同就是古代文论不再对时代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具有实际的影响力,变成了纯粹的知识。当今只有“西方文论型”的一般文学理论,没有“古代文论型”的一般文学理论。人们对古代文论越来越陌生。除了语言本身以外,人们对古代文论的术语、概念和范畴也越来越陌生,古代文论本身也要通过西方文论话语的阐释才能被理解,古代文论研究本身也西化了。
五六十年代所确定的中国文学理论体系本质上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本质上是西方文学理论,也可以说是西方文论的一个派别或者说一个组成部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主要是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理论,把它们体系化,同时也把它们中国化了。正是因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西方文学理论同属于一个话语体系,所以80年代以后,随着中国向西方开放,西方各种文学理论迅速输入到中国,被广泛地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从而对80年代之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样,80年代之后西方文论思潮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一般性文学理论,中国文论更加西化了。现在看来,50年代中国文论和西方文论的断裂本质上是一种隔膜,从根本上是由中西交流的政治壁垒造成的。伴随着这种政治壁垒的消失,中国和西方很快就续接上了。但和古代文论的断裂却是毁灭性的,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续接似乎非常困难。
80年代以来,对于当代中国文论的批评不绝于耳,学者们从各种角度进行了反思,文论“失语症”就是这种反思的最重要成果之一。但如果要解决“失语症”的问题,则必须先反思我们的思维方式。
五六十年代所确定的文学理论与其说是“失语”,还不如说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一统天下。80年代以来,五六十年代文学理论的很多具体观点都遭到了批评和否定从而被摒弃了,但根本的思维方式却没有受到质疑。整个文学理论观念体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们的思维方式却没有根本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仍然是高度形而上学模式的,即黑格尔式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对于文学理论的要求则是:具有绝对的本质,逻辑严密,是一个有机整体,主次分明,具有内在的和谐,一切都经得起演绎和推理。具体表现为:我们虽然承认中西方文论在知识谱系、话语体系以及文学现象的适用范围等方面的差异性,也即互为“异质性”,但我们总是试图抹平二者之间的差异,试图用一种超级体系把二者统筹起来。我们总是思考建立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统一的、不具有内在矛盾和冲突的、概念之间边界清楚逻辑严密的、可以解说和包容一切文学现象的庞大的文学理论体系,“现代”与“传统”、“中”与“西”的二元对立矛盾永远是我们的焦虑。
建立一种整合了“中”与“西”、“现代”与“传统”,涵盖和包容一切文学现象,具有内在统一性的一般性文学理论体系,可以说是当今重建中国文论的普遍观点。不同在于,有的学者强调西方文论的本位观,有的学者则强调中国古代文论的本位观。比如曹顺庆说:“所谓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也不是要复古,而是在西方诗学全面取代中国传统诗学并已出现‘失语’危机的情形下,试求传统诗学与现代诗学这两种知识形态的互相校正、融合与互补。”⑱又说:“立足于当代,以中国传统文论话语为本,借鉴、吸收、利用西方的文论话语来补充、丰富、更新中国传统的文论话语。”⑲顾祖钊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化有四种最基本的模式:“共通性研究”、“互补性研究”、“对接性研究”、“辨析性研究”⑳,四种模式说到底还是追求中西融合。
笔者认为,建立这样一种庞大的、包容中西的文学理论体系,将不同的观念、不同的立场以及不同的批评方法融合在一起,不过是一种理想,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在知识的层面上把中西方文论整合起来,但这种整合不是融合,很难构成严密的体系,也很难在实际中应用。
中西方文论之所以只能整合,不能融合,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是异质性的。它们既是两种知识谱系,也是两种话语体系。在知识谱系上,它们可以整合;但在话语体系上,它们不能融合。
中西方文论有不同,这可以说是共识。只是对这种不同有不同的概括,比如曹顺庆从“艺术精神”方面进行概括,认为中西诗学主要有三个方面的不同,㉑后来又从知识谱系上进行概括,认为中西方文论在“谱系构成”、“知识增长规则”等方面具有根本的不同。㉒也是从这一角度,有人把中国古代文论概括为“喻小性”㉓。陈洪、沈立岩认为,中国古代文论有三个明显的弱点:“概念、术语使用随意,欲确定其内涵非常困难;分体文论极不平衡,诗论一枝独秀,小说、戏剧理论薄弱;理论创新的动力不足,主流理论发展不明显。”㉔这也是从比较的角度来说的。
从当代中国文论建设的角度来说,强调中西方文论知识谱系的差异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而话语体系的不同才是关键。根本原因就在于知识是历史形态的,是一种汇集,它可以是一个整体,但可以分割;话语是历史形成的,是一种机制,是一个有机体,不能分割。话语是由术语、概念、范畴以及言说方式所构成的言说体系,它具有衍生知识和理论的能力。今天,如果我们编一本“中西方文论知识大全”之类的书,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在知识谱系的层面上,我们也可以编一本“中西方文论术语大辞典”。但大全也好,大辞典也好,它们都不具有有机性,因而构不成文论体系。在知识谱系的层面上,中西方文论可以整合,但在话语体系上二者之间不能融合,我们无法把“典型”与“形”、“神”融合在一起。
总体来讲,中西方文论在话语的层面上大致分为这样三种情况:一是相同,具有共通性,术语甚至可以直接翻译或者转换;二是不同,但可以互补;三是矛盾,完全相反或者说对立。“相同”当然好说,“不同”可以互补甚至对接,但“矛盾”则无法相融,矛盾的东西无法构成统一体。过去,我们把“异质性”主要理解成了“不同”,而忽略了其矛盾性。我们可以做到“和而不同”,但无法做到“和而矛盾”。“异质同构”是“格式塔”心理学的理论核心,这个理论被鲁道夫·阿恩海姆和苏珊·朗格应用于美学,大大丰富了现代人的审美经验。这在艺术表现中是可以的,可以增加艺术的张力,而用于文学理论建构则会造成混乱。
从大的背景来说,中西方是两种不同的文明,文化机制和思维方式都不一样。从具体的文学来说,中西方文学在语言、文类、体裁、思想内容等方面都不同。相应地,中国文论话语也与西方文论话语不一样。中国语言、文学、文论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具有严密的体系性,是中国人几千年生存体验和智慧的结晶。同样,西方语言、文学和文论其形成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是西方人生存体验和智慧的结晶,也具有严密的体系性。近代社会,中国国门被打开,中国向西方学习包括学习它们的文学和文学理论,这完全是正确的。从文学和文论来说,我们更加丰富了,我们的文学世界和文论世界从一个世界变成了两个世界。但是面对这两种不同的文论体系时,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呢?现在则是一定要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弄成一个新的大一统。中西方两种文学和文论之间存在着难以消弥的矛盾,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消灭矛盾呢?允许矛盾的存在,我们的文学和文论不是更具有张力吗?
所以,破除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我们可以对“重建”进行新的理解,从而在一种更宽泛的意义上“重建”。“重新”不应该是推倒重来,不应该是遗忘“五四”、放弃现在、续接近代的从头来,而只能是在现在的基础上向前发展,发扬目前的优点,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应该放弃追求那种单一的、统一的,放之四海皆准、黑格尔式的理论大厦。我们仍然使用“重建”这个概念,但更强调多元。曹顺庆认为,“杂语共生”可以作为一个暂时的阶段。㉕在“杂语”而不是“杂糅”的层面上,这可以是“经”而不是“权”,它可以作为我们重建的理想和模式。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让“古代文论型”与“西方文论型”两种文学理论并行存世。
相应地,我们的“重建”工作就可以分为两方面来做。
对于中国古代文论,重要的是恢复其应用形态。完全回复到中国古代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古代文论也是要发展和变化的。但古代文论传统可以续接,我们可以重拾古代“诗话”、“词话”、“点评”、“文话”、“论”、“品”等,可以重拾文言文的写作方式,可以用中国古代文论的术语、概念、范畴和话语方式来言说各种文学现象,就像古人谈论古代文学,或者像王国维、梁启超、严复、林纾等谈论西方文学。当然,这不是单纯的文学和文学理论问题,还涉及语境问题。当代文化环境为这种可能性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比如,国家越来越重视民族文化传统,并且采取了很多相应的措施。教育体制特别是基础语文教育有很大的改革,古诗文在中小学语文教育方面有所加重,高考也允许文言写作。文学创作领域写旧体诗词的人越来越多。国学、读经得到了普遍的重视。在一些与“古”相关的学术领域,其表达方式越来越“古化”,一些年轻的学者觉得用古代术语更能够准确地传达古人的意思,所以大量使用古代术语,这都是一些好的迹象。今天,国民语言是现代汉语,这是不可逆转的,但文言仍然有生存的空间,比如金庸小说的半文半白语言就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中国当代小说、散文都可以尝试文言写作或者半文言写作。
对于古代文论,同样重要的是现代转换,即精神上的恢复,这一点当代学者谈得比较多,有很深入的讨论。有学者提出:“在充分占用资料的基础上,按照一定的原则、方法对传统文学概念范畴加以搜集、梳理,将它们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层次之分,有法度义理,逻辑与历史相统一而能充分体现传统文论及其概念范畴之特点的体系。”㉖这是一种方式。陈伯海借用冯友兰的概念,认为对于古代文论,不能照着讲,而应该接着讲,具体接着讲的办法是:“一要阐释,二要应用,二要建构。”“阐释总是现代人的阐释,不可能做到绝对还原,而且阐释的目的是要抉发传统的精义,激活传统的生命力,使之与新的时代精神相贯通,乃至吸取新的思想成分以更新和发展传统自身,故不能以单纯的还原作限界。”㉗对于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不应该夸大其适用范围,相对于主流的“西方型”文论,它应该只是一种增加,或者说是补阙,而不应该是取代。当然,转换之后的中国古代文论,要应用于中国当代文学生活实践,即从知识形态转变为应用形态,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对于“西方型”中国文论,我们则需要完善和改进。当代中国文论本质上是“西方型”的文论,话语方式本质上是从西方学习和借鉴而来,虽然它事实上中国化了。西方文论的术语、概念、范畴被引进或者翻译到中国之后事实上都发生了内涵与外延的“归化”,一定程度上能够包容或者涵盖中国文学现象。但西方文论毕竟是外来的,用它来研究或者说解说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恰当(因为毕竟中国现当代文学是深受西方文学影响的文学),但用它来研究和解释中国古代文学却总是显得隔膜。有时,用古代话语很容易说清楚的问题,用现代文论反而说不清楚,误解时时发生。所以,从改进的角度来说,对于当代中国文论,首先,我们要继续向西方学习,学习西方新的成果,丰富和发展中国当代文论,当然也要吸取西方文论的经验和教训,总之是不能割断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的联系。其次,要把对西方文论的学习和借鉴与中国文学的实际情况相结合,要把西方文论的知识形态和应用形态区别开来。西方文论有些理论针对的完全是西方特有的文论现象,作为知识我们可以知道,但未必一定要应用,也未必一定能够应用。西方很多重要的文学理论都是从西方社会与文学的现实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和中国的文学实际有很大的距离,对于这些新的理论,我们可以借鉴,但不能生搬硬套。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们要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当代中国文论,必须在学习和借鉴的基础上创立自己的文学理论。这就要求我们要重视本土经验,关注当代中国的各种文学现象,在文学批评实践中,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总结出新的规律,建构新的理论和观点,“在解决现存冲突的过程中创建当代中国文论”㉘。
总之,建立一种全新的中国当代文论体系,是不现实的。一种新的文论体系的形成,并不完全取决于文学和文论本身,还深刻地取决于社会、文化、经济、政治等,它通常在社会发生类型转变时才可能发生。从积极主动的方面来说,重建中国文论应该是在中国当代文论的基础上、在现时代的语境中,一方面恢复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积极寻找应用的途径;另一方面则是改进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体系,使它更加合理。
注 释:
① 高玉:《话语复古主义的语言学迷误——论中国现代文论的现状及其趋向》,《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
② 赵宪章、白云:《中国文学学者与论著影响力报告(2000-2004年中国文学CSSCI描述)》,《文艺争鸣》2006年第2期。
③ 赵宪章:《2005-2006年中国文学影响力报告》,《文艺争鸣》2008年第8期。
④ 蒋寅:《“失语症”诊断》,《粤海风》1998年第9-10期。
⑤ 蒋寅:《对“失语症”的一点反思》,《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
⑥ 陈厚诚、王宁主编:《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42页。
⑦ 章辉:《后殖民主义与文论失语症命题审理》,《学术界》2007年第4期。
⑧ 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
⑨ 曹顺庆:《中国文学理论的断裂与延续》,《当代文坛》1988年第6期。
⑩ 北京图书馆编:《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上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
⑪ 程正民、程凯:《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知识体系的建构——文学理论教材与教学的历史沿革》,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页。
⑫⑬ 姜亮夫:《文学概论讲述》,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自序”。
⑭ 张法,等:《世界语境中的中国文学理论》,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4-69页。
⑮ 郁达夫:《文学概说》,载《郁达夫全集》第10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3-324页。
⑯ 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1-6),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
⑰ 废名:《谈新诗(新诗讲义)》,《废名集》第4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⑱ 曹顺庆:《从“失语症”、“话语重建”到“异质性”》,《文艺研究》1999年第4期。
⑲ 童真:《西方文论话语的“中国化”——可能性与现实性》,《湘潭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⑳ 顾祖钊:《论中西文论融合的四种基本模式》,《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㉑ 曹顺庆:《中西诗学对话:现实与前景》,《当代文坛》1990年第6期。
㉒ 曹顺庆、吴兴明:《中西诗学的“异质性”概说》,《三峡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
㉓ 李建中、喻守国:《中国文论话语重建的可行性路径》,《文史哲》2010年第1期
㉔ 陈洪、沈立岩:《也谈中国文论的“失语”与“话语重建”》,《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
㉕ 曹顺庆、李思屈:《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路径及其方法》,《文艺研究》1996年第2期。
㉖ 党圣元:《传统文论范畴体系之现代阐释及其方法论问题》,《文艺研究》1998年第3期。
㉗ 陈伯海:《从古代文论到中国文论——21世纪古文论研究的断想》,《浙江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
㉘ 熊元义:《在解决现存冲突的过程中创建当代中国文论》,《文艺争鸣》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