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苑,孟建伟
(1.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049;2.中国科学院 研究生院人文学院,北京 100101)
论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
郝苑1,孟建伟2
(1.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049;2.中国科学院 研究生院人文学院,北京 100101)
逻辑经验主义根据科学与文化发展的实际需要,力图实现科学在方法、语言、定律、社会建制和文化实践上的统一。虽然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因为自身的理论局限和历史条件制约,最终没有完成它允诺的使命,但是,该统一科学纲领不仅促进了科学与人文的交流,而且切实推进了同时代自然科学与人文文化的发展。逻辑经验主义深刻影响了当代的统一科学运动,为新时代科学与人文的合作与交融留下了重要的思想遗产。
逻辑经验主义;统一科学;科学;人文
“统一科学”是逻辑经验主义科学哲学的核心主题之一。在后现代文化思潮中,统一科学纲领频频遭到诟病和批评。在一些后现代科学哲学家看来,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忽视了科学知识的地方性和多样性,仅仅依据逻辑哲学和语言哲学的形式分析,构造了一个脱离科学实践和文化实践,因而对科学和文化都影响甚微的理论体系。然而,自21世纪以来,随着语境论对史学研究的影响日益深远,哲学史家结合逻辑经验主义所处时代的人文语境,对其统一科学的理论与实践进行了重新审视,纠正了学界以往流行的诸多误解。本文将重新考察和评价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
传统的西方哲学家往往从本体论的层面来为科学的统一性辩护。然而,对于逻辑经验主义者来说,他们强烈的反形而上学态度无法接受源自本体论的理论辩护。弗兰克就明确表示,虽然马赫的要素一元论为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提供了重要依据,但是,该要素一元论绝非传统形而上学,而是建立于心理学、生理学和物理学等自然科学基础上的“科学一元论”。马赫留给逻辑经验主义的重要思想遗产恰恰是“通过清除形而上学来统一科学”。①
事实上,逻辑经验主义统一科学纲领的理论依据直接关联于当时哲人科学家从科研经验中提炼出的科学思想,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该原理主张,科学最起码的任务是“用最少的思维消耗尽可能完全地表现事实”,或者说在逻辑上用最少量的概念标示事实。②思维经济原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科学界和哲学界具有较广泛的影响,马赫、基尔霍夫和彭加勒等著名哲人科学家普遍赞同思维经济原理。在逻辑经验主义者看来,科学研究所推崇的思维经济原理充分反映了科学知识走向统一的趋势:“科学持续努力地以尽可能少的普遍定律来表征所有现象……科学假说的所有结构将最终导向减少特殊性质数量的方向,除非这些特殊性质被还原至最少的数量,人类对说明的需求就始终得不到满足。”③
逻辑经验主义虽然以经验论立场著称,但是,它并非不承认经验以外的要素在科学中的重要地位。事实上,逻辑经验主义恰恰奠基于经验论和约定论的综合。约定论主张,科学定律中抽象术语的意义并不完全由经验决定,而是带有一定的人为约定性。在逻辑经验主义者看来,约定论表明,不同学科中的基本概念原理并非不可修改和彼此孤立的先验真理,而是科学家为了适应不同学科知识环境而约定的思维工具。为了便利于科学家的沟通与协作,完全可以根据科学实践的具体情况,将不同学科的理论语言翻译和构造成为统一的科学语言。
法国哲人科学家迪昂的整体论深刻影响了纽拉特、弗兰克和卡尔纳普等逻辑经验主义者。整体论断言,在科学实践中,科学家研究和检验的并非孤立的概念和理论,而是整个概念网络结成的理论体系。而每一个有关自然事物的理论陈述“渗透着各种假说,它们最终导源于我们整个世界观”。④科学家取舍科学理论的根据,并非仅仅依靠逻辑和经验事实,而是需要辅之以历史、社会和文化的考虑因素。因此,为了提升科学家依据具体情境做出合理抉择的实践理性能力,就有必要跨越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沟壑,结合历史学和语言学等精神科学的知识与方法,揭示影响科学理论选择的社会文化观念。逻辑经验主义者相信,从整体的视角来综合整理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现有知识成就,将有助于不同学科知识的交流与协作,从而促进科学与文化的全面发展。
因此,逻辑经验主义对统一科学的理论辩护并非基于抽象空洞的本体论或认识论教条,而是源于科学实践并最终服务于科学和人文的整体发展。
逻辑经验主义实现统一科学的途径主要有5种,而这5种途径都在不同程度上与当时的科学实践和文化实践有着关联。
爱因斯坦、马赫和彭加勒等哲人科学家根据其研究经验,揭示出科学研究中的多元方法。后现代科学哲学家往往据此质疑科学方法的统一性。然而,逻辑经验主义绝非没有意识到科学方法的多样性,通过对“发现”和“辩护”的区分,逻辑经验主义承认发现科学事实或发明科学理论的方法的多样性。它所倡导的科学方法的统一,主要指的是在辩护或证实过程中所使用的理性和经验方法的统一性。可见,逻辑经验主义倡导科学方法统一,最终是要坚持科学证明和辩护的标准的统一性,从而克服形形色色的相对主义对科学理性探究的侵蚀。
按照流行的说法,逻辑经验主义试图根据还原论的思想,将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和历史学的定律还原为生物学定律,将生物学定律还原为化学定律,将化学定律还原为物理学定律,由此,将整个科学构造成一个以物理学定律为基础,各门学科定律之间具有固定逻辑关系的金字塔式的知识体系。后现代科学哲学家批评金字塔式的统一科学模型忽略了不同学科知识的特殊性,并非所有学科知识都能还原为物理学定律,仅靠物理学定律也不能充分解释其他科学研究的现象。后现代科学哲学的上述批评无疑是有道理的,但是,首先对此模型提出质疑和批判的恰恰来自逻辑经验主义内部。作为逻辑经验主义统一科学纲领的首要倡导者,纽拉特很早就认识到金字塔式统一科学模型的问题所在。在纽拉特看来,科学知识并不存在绝对确定的基础,各门科学知识的定律之间也不存在固定不变的关系,各门科学主要是根据实践中的应用需要而彼此联系起来的。因此,绝不能为了迎合某种实证主义科学观而教条地构造金字塔式的统一科学体系。⑤此外,虽然金字塔式的统一科学模型有忽略学科知识特殊性和科学实践灵活性的缺陷,但是,该模型不仅有着科学实践的根基,而且对科学的发展也有积极意义。以生物学和生理学为例,虽然物理学并不足以解释所有的生物或生理过程,生物学和生理学中也存在大量物理学家不知道的自然定律,但是,物理学定律在自然现象中终究具有普遍性,生物学家和生理学家需要直接或间接借助物理学定律来深入研究有机现象。逻辑经验主义者认为,古老而神秘的形而上学二元论将自然与人类、有机界与无机界、身体与心灵人为割裂开来,严重阻碍了自然科学的发展。而还原论追求的科学定律统一,将成为克服形而上学二元论的解毒剂,从而有效推动人类利用物理学等基础自然科学的知识,拓展和加深对心灵、社会与生命等现象的系统理解与认识。
逻辑经验主义主要运用“科学的逻辑”和“指号学”的方法,致力于将不同自然科学的语言统一于物理主义的语言。“科学的逻辑”指的是对科学概念、语句和陈述的逻辑分析,它包括语形学研究和语义学研究。在统一科学纲领的语境下,语形学是对诸科学共同具有或可能共同具有的语言结构形式的分析研究,语义学是对不同学科的语言指称对象关系的分析研究。“指号学”不仅包括语形学和语义学,还包括语用学研究,即对语言指号与科学家之间关系的研究。语用学研究囊括了“科学家如何工作、作为社会建制的科学与其他社会建制的关系以及科学活动与其他活动的关系”等重要实践问题,由此揭示出“不同科学在程序、目的和效用上的统一性”。⑥逻辑经验主义努力将科学语言统一成物理主义的语言,这并非是希望将所有科学知识都还原为物理学知识。物理主义语言也并非仅仅局限于物理学所使用的术语,而是明确标示出事件时空点的科学语言。在纽拉特看来,物理主义的语言既在最大程度上明确反映了不同学科在语言结构、指称对象和科学家研究旨趣等方面的共同点或相似点,而且具有自身的可修正性,可根据科学的发展而与时俱进。因此,物理主义语言适合成为统一科学纲领的通用科学语言。隶属于不同专业领域的科学家将以物理主义语言为中介,克服不同学科术语差异造成的理解和交流障碍,以便于有效实现不同科学领域的专业协作。⑦
信奉社会建构主义的后现代科学哲学家总是根据科学社会建制的地方性和多样性来反对科学的统一性,然而,他们在强调社会分工的同时,恰恰忽略了科学统一性在社会协作中的重要性。逻辑经验主义者主张,诸科学虽然存在因社会分工而带来的差异,但是,为了人类文明的整体发展,不同社会分工必然需要相互沟通与合作。同样,科学的专业分工也不能抹煞科学是一项集体的事业,合理社会建制所实现的科学统一将有力推动科学和文化的整体发展。逻辑经验主义者意识到,19世纪与20世纪的科学知识不断转化为技术发明,这加速了科学研究机构的工业化与社会化发展趋势。科学家的典型范例不再是独自单干的天才科学家,而是接受公共资助或私人资助的研究机构或部门中集体协作的科学家。科学的工业化过程反映了科学与经济社会因素的紧密关联,若要推动科学的健康发展,就需要创建一种符合理性原则的经济社会生活,使各门学科在其中实现最有效的合作。逻辑经验主义通过创办学会、举行国际学术会议等社会学术活动来积极推进科学的社会建制的统一。马赫学会是逻辑经验主义推进科学统一性的最为重要的社会组织之一,该学会力图向大众传播科学的世界概念,借此铸就有效的思想工具来塑造理性的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马赫学会通过营造有利于科学世界概念成长的社会氛围来推动各门科学之间的积极互动和对话,而纽拉特等逻辑经验主义者自1934年以来筹备举办的7届“国际统一科学大会”受到了诸如玻尔和杜威等著名科学家和哲学家的支持,在科学界和哲学界有着不小的影响,为不同学科的交流提供了重要的社会性的学术平台。
对于逻辑经验主义者来说,统一科学并不仅仅局限于自然科学中诸学科的统一,而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统一。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并不存在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全部知识在原则上构成一个统一整体”⑧。纽拉特强调,普及化和人性化逻辑经验主义倡导的科学态度,是关乎欧洲未来命运的重要事务。⑨卡尔纳普更是明确表示,严谨清晰的科学态度与哲学以外的“所有其他生活领域中颇有影响的思想态度之间有一种内在的亲缘关系”,科学态度在艺术特别是在建筑艺术的文化创造中,在为人类生活争取有意义而进行的文化实践中,在服务于个人的自由发展和社会协作而展开的文化教化中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⑩对于逻辑经验主义者来说,他们强烈希望以科学态度塑造新文化,以实现科学在更大范围内的统一。
逻辑经验主义者并未停留于理论的口号,而是切实与不同领域的人文文化展开对话,积极以科学的态度来推进人文文化的发展。在伦理学方面,虽然大多数逻辑经验主义者否认价值判断的认知意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彻底否认自然科学对伦理学研究的启发意义。事实上,以石里克为代表的逻辑经验主义者相信,一个人的美德并非导源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空洞说教,而是根据心理学和生理学等自然科学知识,权衡不同行为导致的心理后果,使当下的快乐与未来的快乐之间保持最大的和谐。因此,需要以科学的知识和方法来推进伦理学对道德现象的研究。
在艺术方面,尤其是在建筑艺术上,逻辑经验主义与德绍的包豪斯设计学院有着积极的联系和互动。逻辑经验主义倡导以科学的世界概念重建现代社会生活的观点在包豪斯建筑家的设计理念中找到了深刻的共鸣,他们将彼此视为支持科学、理性与进步的现代世界观的盟友。包豪斯的设计艺术理念充分体现了简约、朴素与实用的科学风格,设计技艺也大量吸收了同时代的科技进步成果。在逻辑经验主义者看来,包豪斯的建筑设计艺术为科学与艺术的积极融合提供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典范。
在文化教育方面,逻辑经验主义者继承并发展了启蒙运动的教育理念。教育的对象不能仅仅局限于少数精英,而是要面向大众。在现代社会中全面推行科学世界概念,促进文化的更新发展,就有必要对大量在幼年时因为贫困而失去教育机会的成年人进行继续教育。纽拉特等逻辑经验主义者积极参与了传播科学知识和启迪大众心智的教育事业,他们相信,统一科学能通过运用“科学的逻辑”,以物理主义语言澄清语言与思维中不精确的意义,纠正社会文化中对科学的误用和滥用,从而提高公众理性的思维能力。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实践有力支持了成年人文化教育的开展。
此外,逻辑经验主义对社会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学乃至心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也有着不同的影响。逻辑经验主义认为,虽然艺术、宗教、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文化实践与科学实践存在诸多差异,但是,这些文化实践深受相应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思想的指导,而人文社会科学只要还宣称自己是知识体系,那么就必然要借鉴自然科学成功的思维方法和研究经验。由此,科学就以诸多人文社会学科为中介,统领和推进人类不同领域的文化创造,实现科学在文化实践上的统一。
可见,逻辑经验主义实现统一科学的进路是多元的,虽然还原论在统一科学纲领中占据显著的地位,然而,只有科学语言与科学定律的统一进路需要特别预设还原论的立场,科学方法的统一进路与还原论关系不大,而科学在社会建制和文化实践上的统一进路奠基于关注生活方式多元化的实践需要,强调的是社会文化多样性之中的动态统一,所以几乎与还原论没有直接关系。逻辑经验主义发起的统一科学运动固然没有孕育出可与爱因斯坦和马赫等哲人科学家相比的科学研究成果,但也并不像费耶阿本德所说的那样毫无成效,而是切实推进了控制论、博弈论和生物物理学等交叉学科的发展。
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运动虽然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中取得了不少积极成果,但是,逻辑经验主义者最终还是没有实现他们的全部理想。纽拉特计划出版的26卷百科全书仅仅出完两卷。1973年,逻辑经验主义在北美设置的统一科学研究机构被吸收入美国科学哲学协会之中,这标志着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运动全面走向衰落。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运动走向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外在的历史文化因素起着不小的作用。
倡导统一科学的逻辑经验主义者大多数都支持或同情社会主义。然而,当时美国社会深受麦卡锡主义以及冷战思维的支配,逻辑经验主义倡导的统一科学因其同情社会主义的政治立场而受到美国政治势力的压制。⑪
芝加哥大学是逻辑经验主义者移民至美国后建立的统一科学运动的学术中心,然而,以芝加哥大学的校长哈金斯(Robert Maynard Hutchins)和哲学教授阿德勒(Mortimer Adler)为首的天主教保守势力倡导忽视乃至无视现代人类知识文化成就,封闭于古典文献注疏的蒙昧教育。他们否认科学的人文价值,将科学丑化为导致现代虚无主义的思想根源,并以各种方式抵制用科学解放人类心智的自由的启蒙教育。⑫天主教保守势力发起的反科学运动显然不利于逻辑经验主义统一科学运动的顺利开展。
在北美高校的专业化学科设置中,逻辑经验主义隶属于科学哲学(philosophy of science)的二级哲学学科。然而,按照逻辑经验主义的哲学理想,他们从事的是科学的哲学(scientific philosophy),也就是以科学的精神与方法来改造传统哲学。因此,逻辑经验主义者在欧洲研究的是一般哲学,其哲学问题包括以科学世界概念重塑现代社会的文化问题,而在北美为了迎合高校院系设置的教条,不得不将自身局限于有关自然科学的哲学研究之中,削弱了它与人文文化的联系。⑬由于上述历史文化因素,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也就放弃了有关科学在社会建制和文化实践上的统一性,主要集中于科学在方法、定律和语言的形式统一上。
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科学在方法、定律和语言的形式统一也遭遇到了诸多困难。首先,费耶阿本德等历史主义科学哲学家通过科学史研究表明:某门科学的方法论标准、说明标准和意义标准并不能轻易拓展到其他学科领域。科学家实际采纳的是“怎么都行”的多元方法论,科学方法的统一性不仅不符合科学史实,而且也不利于科学的自由发展。其次,科学定律与科学语言统一性所预设的还原论饱受争议。杜普雷等科学哲学家认为,科学史以往认定的还原论典型范例并不完善,生物学和心理学等科学的新近发展表明,这些科学的定律和语言并不能被完全还原为物理学等基础科学的定律与语言。最后,哈金等科学哲学家站在多元主义的立场上批评了统一科学的纲领。他们认为,为了避免科学在社会中形成话语霸权,就有必要以科学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多元主义来替代科学的普遍统一性,从而为其他人类文化保留必要的发展空间。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一方面无法有力抵御来自学科外的政治文化压力,另一方面又无法非常有说服力地应对学科内提出的理论挑战,这也就导致了其统一科学纲领逐渐走向衰落。
逻辑经验主义虽然最终没有完成它在统一科学纲领中承诺的使命,但它给当代统一科学运动留下了深刻的经验教训。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没有成功的深层原因在于:除纽拉特和弗兰克等少数成员以外,大多数逻辑经验主义者的科学观与文化观仍无法超越某些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思想教条的禁锢,无法全面透彻地理解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在生存论意义上的深层关联,从而成为“导致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分离与对立的重要根源”,⑭妨碍了他们的统一科学纲领的合理建构与顺利实施。
进而,逻辑经验主义反形而上学的激进立场虽然意在清除德国学院哲学不利于科学与文化自由发展的保守教条,但恰恰没有充分意识到形而上学为统一科学运动提供的重要思想动力,没有将对科学发展有积极价值的形而上学与陈旧有害的形而上学教条区分开来。逻辑经验主义彻底拒斥形而上学的激进态度恰恰枯竭了它倡导的统一科学运动的灵感源泉和发展动力。在消解了科学形而上的思想高度之后,统一科学纲领就注定无法完成其承诺的使命。
逻辑经验主义统一科学纲领的思想遗产并非仅仅是负面的经验教训,它还蕴含着有关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建构性启示。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并非是凭空杜撰出的哲学构想,而是与科学实践和文化实践有着密切关联。
首先,逻辑经验主义者为统一科学纲领提出的理论辩护深深扎根于同时代的科学实践之中。虽然逻辑经验主义者并非是一流的科学家,但是他们大多与诸如爱因斯坦等一流哲人科学家有着密切的学术交流。逻辑经验主义者积极吸收和运用哲人科学家根据自身研究经验总结出的思维经济原理、约定论和整体论等科学思想,为其统一科学纲领做出了有力论证。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绝非脱离科学实践的理论空想。
其次,逻辑经验主义实现统一科学的五大主要途径也与科学实践和文化实践有着密切联系。科学方法、语言和定律的统一在不同程度上顺应了当时自然科学和逻辑学的发展趋势,而科学在社会建制和文化实践上的统一则顺应了当时“科学的世界概念”改造人文社会学科的发展趋势。若按今日的眼光看,逻辑经验主义在社会建制和文化实践上倡导的科学统一难免有些科学主义的色彩,然而,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科学人文主义、实用主义和德国青年运动等多股人文思潮都充分肯定“科学世界概念”在克服传统人文学科封闭于文本的学术弊病,将创造精神注入人文文化中所起的积极作用。逻辑经验主义在社会文化实践中开展的统一科学运动,在西方人文思潮中有着广泛而深厚的根基。
最后,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不仅在控制论、博弈论和认知科学等自然科学实践中产生了积极的成果,而且也在社会学、政治经济学、教育学和美学等人文社会学科的理论实践中孕育出不少可喜的初步成果。应当承认,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因忽略人文社会科学在诠释方法等方面的特殊性而遭到狄尔泰等人文学者的尖锐批评。但不可否认的是,逻辑经验主义推崇的实证研究方法仍在当今社会科学研究中占据中心地位,并在解决诸多社会文化问题方面取得了大量显著的成绩。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固然存在某些理论盲点,但这些理论盲点的严重程度迄今仍不足以抹煞它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方面取得的诸多建树,更不足以构成全盘拒斥人文社会科学批判性地借鉴“统一科学纲领”的思想遗产的充分理由。
应当说,逻辑经验主义所论证、倡导和努力实现的统一科学纲领表明:科学与人文之间存在深刻的关联,促进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统一将有助于科学与人文的共同繁荣以及人的全面发展。⑮
此外,逻辑经验主义实现统一科学的主要进路,在当代统一科学运动之中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用以实现科学定律统一的还原论方法虽然遭到不少质疑,然而,正如当代著名物理学家温伯格宣称的,所有工作中的科学家实际上都是还原论者。⑯这一说法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仍有大量科学家在还原论的指导下追寻着解释宇宙的“终极理论之梦”。
其次,通过逻辑来实现科学方法和科学语言之统一性的进路固然遭到后现代科学哲学家的猛烈批判,但是,对于不少信奉逻辑分析的当代科学哲学家来说,逻辑经验主义者无法用逻辑实现科学的统一,并不是因为他们错误选择了逻辑的方法,而是因为当时的逻辑学尚未发展到足以完成这一使命的程度,而欣提卡(Jaakko Hintikka)在认识论逻辑和博弈论语义学方面的创建性工作则为完成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开启了新的可能性。⑰
最后,对于另一些意识到知识与文化多样性的当代科学哲学家来说,科学在社会建制和文化实践上的统一性,为统一科学提供了更宽广的思路。他们倡导用摒弃物理主义,承认文化实体与属性的真实性与不可还原性的本体论来为科学统一性提供基础,从而抛弃科学主义教条,根据学科建制与社会文化发展的需要来灵活地推进科学的统一合作。⑱
可见,时至今日,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纲领仍有诸多值得反思与借鉴的学术思想价值。通过统一科学纲领来推动科学与人文的对话、合作与共同发展,对于新世纪的科学哲学来说,仍是一个极富学术前景和实践意义的努力方向。
注 释:
①PHILIP FRANK.Modern Science and Its Philosoph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0,p.89.
②M.石里克著,李步楼译:《普通认识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30页。
③ MORITZ SCHLICK.Scientific and Philosophical Concept-Formation.Moritz Schlick.Philosophical Papers 1909-1922.Dordrecht: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79,p.28.
④⑤NANCY CARTWRIGHT,JORDI CAT,LOLA FLECK,et al. Philosophy between Science and Politic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139,169.
⑥⑧CHARLES W MORRIS.Scientific Empiricism.OTTO NEURATH,RUDOLF CARNAP,CHARLES MORRIS(eds).Foundations of the Unity of Science:Toward a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Unified Science(Vol.Ⅰ).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9 - 1970,p.69-70,73.
⑦ OTTO NEURATH. TheNew Encyclopedia. BRIAN MCGUINNESS(editor).Unified Science.Dordrecht: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7,p.137.
⑨GEORGE A REISCH.How the Cold War Transformed Philosophy of Science:To the Icy Slopes of Logi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201.
⑩鲁道夫·卡尔纳普著,陈启伟译:《世界的逻辑构造》.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页。
⑪⑫ GEORGE A REISCH.From “the Life of the Present”to the“Icy Slopes of Logic”:Logical Empiricism,the Unity of Science Movement,and the Cold War.ALAN RICHARDSON,THOMAS UEBEL(ed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ogical Empiric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60,65.
⑬ DAVID J STUMP.From the Values of Scientific Philosophy to the Value Neutrality of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MICHAEL HEIDELBERGER,FRIEDRICH STADLER(eds).History of Philosophy of Science:New Trends and Perspectives. 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2,p.153.
⑭ 孟建伟:《论科学人文主义》.《自然辩证法通讯》,2006年第2期。
⑮ 孟建伟:《科学与人文的深刻关联》.《自然辩证法研究》,2002年第6期。
⑯ S.温伯格著,李泳译:《终极理论之梦》.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页。
⑰ SHAHID RAHMAN,JOHN SYMONS.Logic,Epistemology and the Unity of Science:An Encyclopedic Project in the Spirit of Neurath and Diderot.SHAHID RAHMAN,JOHN SYMONS,DOV M GABBAY,JEAN PAUL VAN BENDEGEM(eds).Logic,Epistemology,and the Unity of Science.Dordrecht:Springer,2004,p.12.
⑱ JOSEPH MARGOLIS.Culture and Cultural Entities:Towards a New Unity of Science.Dordrecht:Springer,2009,p.12.
On Logical Empiricism's Program of the Unity of Science
(by HAO Yuan,MENG Jian-wei)
On the ground of the practical needs of contemporary science and culture,logical empiricism made efforts to realize the unity of methods,languages,laws,social institutions and cultural practice in science.Although logical empiricism's program of the unity of science failed to accomplish its promised tasks for its own theoretical limitations and historical conditions,it has made contributions to the communication and dialogue between science and humanities as well as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natural science and human science.Logical empiricism exerts profound influence upon the unity science movement at the present time and leaves the significant intellectual legacy to the new co-oper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science and humanities.
logical empiricism;the unity of science;natural science;humanities
B085
A
1000-5455(2010)04-0099-06
2010-05-08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课题“人文语境中的逻辑经验主义”
郝苑(1980—),男,浙江绍兴人,哲学博士,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孟建伟(1955—),男,浙江绍兴人,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于尚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