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旨趣的嬗变
——从宫体诗到花间词

2010-04-07 21:28郑晓明
关键词:花间词人静态

郑晓明

审美旨趣的嬗变
——从宫体诗到花间词

郑晓明

从宫体诗到花间词,其审美旨趣存在着清晰的嬗变轨迹。花间词更加关注动态行为的美,摆脱了宫体诗静物写生般的凝滞,同时,较之宫体诗,更加注重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在表现人物外在形象的同时,或借助外界环境含蓄地表现人物的心理,或借助人物的直接抒情酣畅地表达心理。

花间词;宫体诗;审美旨趣;动态行为;内心世界

宫体诗与花间词都是美的艺术,虽然和“文以载道”的文学正统相违背,但其创造出的审美的艺术世界却引人入胜,尤其是站在新时代的批评立场,“用美学的艺术的价值观念来衡量文学作品”,更应给予它们公正的评价。从审美旨趣的角度来看,宫体诗和花间词并不一致。同样是对美的摹写,但从宫体诗到花间词,却存在着清晰的嬗变轨迹。

一 静态美的赏玩转向动态行为的摹画

王瑶在《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诗》一文中写道:“从宫体诗的内容看,由直接写酥软和横陈的女人而写闺思和娈童,再写女人所用的物品来代替人;先是接近肉体的如袖领履袜,再进而为枕席卧具和一切用品,在这里都可借着联想作用来得到性感的满足。”明确指出宫体诗人的审美旨趣在于性感的满足,而借助的工具则是对与女性相关的物象产生的联想。联想这一思维活动在宫体诗人的审美心理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联想更容易建立在对静态迟滞的物象的观察上,这就造成了宫体诗人对静态美的情有独钟。

一方面,宫体诗人喜好直接吟咏静物,对女性生活中有象征意义的器物做静态写生,或者是女性的衣服饰品,或者是女性的居室用品,即使是自然物象,像风、雨、雪、月等,也总归要落到其中人物的活动上。宫体诗中存在大量这类咏物诗,这些诗歌从某个特定的器物出发,着重勾勒其与女性生活的关联,用精巧的语言状写其美,并把这种美引向对心仪女性的咏叹,如沈约的《脚下履》:

丹墀上飒沓,玉殿下趋锵。

逆转珠珮响,先表绣袿香。

裾开临舞席,袖拂绕歌堂。

所叹忘怀妾,见委入罗床。

名为咏脚下之履,其实是以履代美女的香足,这种联想简单自然,但比之直接写美女行走、起舞,更含蓄,更隽永,末二句将鞋自喻,由对履的主人的体态的吟咏,一变而成对自己不得一亲芳泽之遗憾的感慨,将抒情主体由冷眼旁观的角落推到了情感抒发的前沿。

又如萧纲的《浮云》:

可怜片云生,暂重复还轻。

欲使荆王梦,应过白帝城。

诗人对自然物象的联想简直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一看到天上的云,便想到它是巫山神女的化身,向往之情油然而生。其实云就是云,只不过宫体诗人心中装着的是对女色的偏爱,于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浮想联翩。

另一方面,宫体诗人喜好延缓、迟滞人物的动态,使之更接近静物的效果。宫体诗人往往有意在诗歌写作中把时间概念剔除在一边,即使是在某一事件过程中,也要截取出其中的某一个时点,作静止的摹写。于是宫体诗中的人物动作往往显得迟滞缓慢,甚至有些不合常理。如何逊的《咏照镜》:

珠帘旦初卷,绮罗照未织。

玉匣开鉴形,宝台临净饰。

对影独含笑,看花空转侧。

聊为出茧眉,试染夭桃色。

羽钗如可间,金钿长相逼。

荡子行未归,啼妆坐沾臆。

诗写女子早上对镜梳妆,顾影自怜,忽然想起游荡在外的夫婿,担心自己被抛弃,于是无心梳妆,泪水不觉滴落胸口。诗的重心应在落泪神伤,但出于对女性静态形象描绘的爱好,诗人还是在女子照镜的初期将时间定格,将女子对镜含笑、转身看簪花、画眉施朱这一系列寻常的行为做了不厌其烦的描述,等到满足了,才重新接续被断开的时间,让女子由羽钗、金钿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时间、行为逻辑得以延续。在宫体诗人的时空中,一切行为动作,无论快慢巨细,只要符合他们吟咏的偏好,便可有意地延宕时间的流动,而插入自己对截取的画面的描摹,并不考虑因为时间的延宕而造成诗意的凝滞。再如萧纲的《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本该叙写女子缝制卧具的具体过程,用动作刻画人物,但仅用了一个“制”字,诗人就没耐心再写了,把制作卧具的过程略去,转而写自己一瞥间的见闻,“龙刀横膝上,画尺坠衣前。熨斗金涂色,簪管白牙缠”,对制卧具的工具饶有兴致,纯粹是静物写生;“缝用双针缕,絮是八蚕绵。香和丽丘蜜,麝吐中台烟”,对所用的原料也是津津乐道,更是将行为动作完全忽略了。这种写法完全是为了满足宫体诗人对静态美赏玩的心态。

花间词人则偏重对动态行为的摹画,对静态的事物关注较少,整部《花间集》中,纯粹的咏物诗寥寥无几,且与性感无涉,或咏燕,或咏鸳鸯,或咏蝴蝶,或咏海棠,或咏梅花,均用其象征意义,如孙光宪的《玉蝴蝶》:

春欲尽,景仍长,满园花正黄。

粉翅两悠飏,翩翩过短墙。

鲜飚暖,牵游伴,飞去立残芳。

无语对萧娘,舞衫沉麝香。

词咏蝴蝶,但并不对蝴蝶的外观做过分细致地描写,除一“粉翅”外再无长语,而是着力刻画蝴蝶的行动,时而戏花,时而两两相逐过墙,时而呼朋引伴,自得其乐。单就蝴蝶的形象而言,即使静止于花间,也能惹人爱怜,但词人的用意并非赞美蝴蝶的美丽,而是借蝴蝶写思春的少女,只有这种动态的蝴蝶才可能触及到少女的情怀,由翩翩的蝶舞念及自己的罗裙。

又如毛文锡的《赞成功》咏海棠,抓住海棠含苞未放的特点,将其比之为羞涩的少女,“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将静悄悄开放的海棠花写得意态横生,恍如仙子,而蜜蜂、蝴蝶的穿梭往来,更加强了整个画面的动感。海棠的花色、形貌虽然也很美丽,但词人的兴趣并不在此,而是借助其在风中摇摆的姿态,联想起女性摇曳生姿的腰肢。

花间词对动态行为的关注更明显的是体现在抒写男欢女爱的作品中。这些作品虽也有对人物的静态描摹,但已明显不是主流,那种从头到脚务求花团锦簇的外貌衣饰描写,已淡出花间词人的审美领域,取而代之的是对人物行为本身的关注。

一方面,花间词人更注重对男女交往过程中双方传情动作的描写。

对男女交往过程的观照,花间词人不再让男女双方远远地各自打量,而是侧重从双方传递情感的具体行为来获得审美感受。男女双方纯粹静态的观察对方,或者简单地抛弄媚眼,显得较为沉闷,而加入在心旌摇荡的心理状态下男女双方的举动,即使是再普通的动作,往往也具有极强的诱惑力,而这正是花间词人追求的。如牛峤《女冠子》其一:

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

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

眼看唯恐化,魂荡欲相随。

玉趾回娇步,约佳期。

词写男女约会,虽从男子的视角出发,但并不只是渲染渲染约会的环境,再抒发抒发激动的心情,前三句虽是静态描写,述男子眼中女子的形貌:绿发高髻,装扮入时,细眉深靥,不可谓不美,但并不是描写的重心,女子含笑唱歌的动作才是最让男子“魂荡”的。下阕写男子的魂牵梦萦,不知所措,“‘眼看’‘魂荡’二语,较胡天胡帝更进一层”,也是以动态的“看”来引起,最后更是将女子移动莲足、顾盼回眸、再约佳期的姿态做了特写。女子亭亭玉立充当吟咏背景的时代,在花间词人笔下已成过去,为了追求动态的美感,需要借助女子的动作来传递其多情的信号。花间词人也并非完全摈弃静态描写,但从此词可以看出,这种静态的描摹已经成为抒情的辅助工具,让位于更具有活力的动态描写。

另一方面,花间词人更注重对女性抒情主体下意识的动作行为的描述。

女性作为抒情主体,往往借助动作来排遣内心的苦闷,而不是静止在一点上进行空洞的玄想。这种动作,并非深思熟虑后合乎逻辑的举动,而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花间词人正擅长捕捉这些下意识的动作行为。如温庭筠的《酒泉子》其一,写女子春日怀远,并不是静止地立于“绿萍池上”,纹丝不动地抒发感情,而是先由“凭栏干,窥细浪”写其户外活动,着一“闲”字表明这些都是女子百无聊赖的行为,再以“掩银屏,垂翠箔”写其由户外步入户内,一“掩”一“垂”两个动作,看似无意,却将人物落寞、疏索的心态传神地展示出来。又如欧阳炯的《贺明朝》其一,写女子“红袖半遮,妆脸轻转”,以动作写娇羞之态,跃然纸上,又写其“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借助这一女儿家细微的下意识动作,将其内心因情而生的紧张和激动,具象化地表现出来,更增其娇媚。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使得人物活动的空间范围得到了拓展,从而使得人物的心理空间也得到了更为深刻的开掘。

二 声色美的沉醉转向内心世界的发掘

宫体诗人沉醉于声色之美,在其诗歌中着力加以表现,或者写色之悦目,对于能见的所有女性对象,皆品评其妍媸,赏玩其舞姿;或者写声之悦耳,对于美好的音乐、歌声大加赞赏。对声色之欢的叙写,并不仅从听觉和视觉出发,加以客观的表现,而是充分调动想象,加以艺术的美化。如江洪的《咏舞女》,用华丽的笔调先写舞女苗条的身材,“腰纤蔑楚媛,体轻非赵姬”,身体轻盈,腰肢纤细;次写其华丽的衣装,“映襟阗宝粟,缘肘挂珠丝”,宝粟闪亮,珍珠耀眼;再写其轻盈的舞姿,“发袖已成态,动足复含姿”,挥动衣袖、起动舞步都是风情万种;再写其动人的神态,“斜精若不眄,当转忽迟疑”,眼神暧昧,顾盼生姿。这番繁缛的描写,简直就是一道视觉的饕餮盛宴。诗人仍是意犹未尽,又以“何惭云鹤起,讵减凤鸾时”作结,联想到云鹤鸾凤的身姿,让人无限遐想,回味无穷。这种浓妆艳抹式的描绘在宫体诗人笔下,随处可见,但声色虽美,毕竟还只是一种外在的形态,用以描写这些外在形态的辞藻虽艳,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一些,因此,宫体诗人的这类作品往往流于重复,比如一说身材苗条,就必拿赵飞燕作比;一说女性的妆容,多是“啼妆”、“愁眉”之类的描写。一味的堆砌,造成了诗歌缺乏真情实感,难以真正地打动读者。

花间词在重视声色美表现的基础上,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人物内心世界的发掘上。但这种转变也非一夕之功,花间词人的某些作品依然承袭了宫体诗醉心声色、藻饰重复的特点,有些词人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屡屡重复使用一些丽辞曼藻。如“花间鼻祖”温庭筠在其《菩萨蛮》十四首中“惯用金鹧鸪、金鸂鶒、金凤凰、金翡翠诸字以表富丽,其实无非绣金耳”,敷衍的痕迹明显;又如其状写女性发型,累次使用“蝉鬓”,如“镜中蝉鬓轻”,甚至“蝉鬓美人愁绝”这样的整句居然也使用过两次,其他的花间词人也效而仿之,不避嫌疑地多次使用,如“蝉鬓玉钗摇动”、“轻步暗移蝉鬓动”、“蝉鬓低含绿”等。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评论这种重句重意的现象,认为主要是“意境无多,造句过求妍丽”的原因,是为确评。但花间词人毕竟开始由简单的声色描摹,转而探究更为开阔、更为复杂的人物内心世界,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前人称之“情深而调逸,思深而言婉”,是对花间词在人物内心情感世界的开拓方面所作的肯定。

首先,花间词人善于借助外界环境渲染人物的内心情感。

在人物情感的表达方面,中国古典诗歌遵循“温柔敦厚”的原则,一直较为含蓄,花间词也基本不出这一规范,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往往借助具有象征意义的环境因素,如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花草树木来作含蓄的渲染,特别善于借助这些没有生命的物象的变化情况,如日月交接、雨过天晴、花残叶落等来象征人物的心理情绪的变化,在动态的描写中体现出人物内心活动的纤细和复杂。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其十一: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词的上阕写清明时节,女主人公午睡醒来,先看到满园堆满柳絮,忽然下起细雨,这天气的突然变化,让她的心情随雨声而变得愁苦。很快又雨过天晴,这天气的再次变化,可能太过突然,并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连娇艳馥郁的杏花在她眼中也显得冷落、凄清,人物心情随气候变化而波动的特性被描写得入木三分,特别是带着情绪来看外界的物象,让物象也沾染上人物情绪的痕迹。词的下阕写时间的变化,由午后到黄昏,这一变化,再次将女主人公的心情带入一个迷茫无绪的境地,她只有独倚闺门,才能聊以排遣内心的空虚。整首词没有在女子的外貌、衣着上浪费只字,注意力完全在心理描写,却又含蓄蕴藉,全靠外界环境的变化来作渲染。

其次,花间词人善于借助人物的直抒胸臆来宣泄情感。

花间词中也有一类显得更为质直,不在外界环境或行为动作上做文章,而是让人物直抒胸臆,表现出惊人的坦诚。这种坦诚,一方面表现为率真的自我表述,如韦庄的《荷叶杯》其二,通篇以男子的口吻作回忆式的自述,写“花下”、“深夜”的相会,“携手暗相期”的两情相悦,再写别后相隔音尘的痛楚,以“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作结,直抒肺腑,感慨深切,男子为情所困、肝肠寸断的情态历历如绘。又如“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借女子自语,将女子在情郎面前愉悦而又略带羞涩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借对鸳鸯语直陈对两情相悦、亲密偎依的向往之情,并痛陈对薄情郎的不满;“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因景生慨,将对江南风物美景的留恋以一个“须断肠”感叹得凄楚动人,人物强颜欢笑的面目如在眼前,正如陈廷焯在《词坛丛话》中所言:“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词人没有将人物的这种心情深埋起来,而是以这样一种喃喃自语的方式道出,反而更增其韵味。

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对心上人的殷切叮咛。如牛希济的《生查子》结句曰:“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男女话别至天明,分别的那一刻仍不忘回首反复叮咛,这种爱屋及乌的深挚爱情,激荡的内心情感,借着人物的语言作了直露的表白,可贵的是用语清新,如在耳边,“悱恻温厚而造句近乎自然”。又如“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玉郎经岁负娉婷,教人怎不恨无情”等,都是将对爱侣的一片真情,以对白的方式款款道出,将内心的深情厚意借着片语表达出来,剖白心迹,感人肺腑。

1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3

2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29

3周锡山: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11

4李冰若:花间集评注[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5施蛰存:词集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632

6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3716

OnEvolutionofAestheticSignificance—fromPalace-stylePoetrytoHuajianCi

Zheng Xiaoming

From Palace-style Poetry to Huajian Ci , the aesthetic significance of them has gone through a clearly evolution . The later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beauty of dynamic behavior while getting rid of the stillness description of the former. Compared with Palace-style Poetry, Huajian Ci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on expressing their inward world while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external appearance of the character.

huajian ci ; palace-style poetry ; Aesthetic significance; dynamic behavior;inward world

ClassNo.:I207.23DocumentMark:A

郑英玲)

郑晓明,硕士,讲师,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安徽·芜湖。邮政编码:241003

1672-6758(2010)02-0117-3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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