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松
论赵树理小说的民族风格
——以人情、人性及民俗为例
王学松
赵树理小说的民族风格和形式是其历代研究者的主要研究视角和切入点。作为民族风格重要组成部分的人性、人情与民俗,在赵树理小说中的作用非常明显。但是赵树理小说研究者,对其未能引起充分的注意和论证。这在赵树理小说研究中无疑是一大缺憾。着重从人情、人性与民俗内外两个方面,简单分析人情、人性及民俗的描写对其小说民族风格建构的重要作用,希望能够使赵树理的民族风格多一笔点缀、多一份色彩,以其更全面地认识和考察赵树理的民族风格。
民族风格;人情美;人性美;民俗
人情、人性是人类普遍具有的社会属性,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构成文学上民族风格的本质元素。赵树理小说在张扬人情、人性,反映人的尊严、人的思想解放等方面可谓独具匠心。《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邪不压正》《登记》等作品都展现了中国农民正常的、健康的人情美、人性美,也突出其民族的深刻内涵。民俗是一定群体生活中最基础、最重要的文化背景,它集中反映一个民族待人处事的观点、方法和心理等。赵树理小说之所以获得成功,一个十分重要原因就是他把晋东南独特的区域民俗事象,通过自己的审美加工,或作为作品深厚的民俗文化背景,或作为塑造人物的形象,揭示人物的心理,推进人物性格发展的手段,凸显出鲜明的民族特色。
荣格把作家看作一个“集体的人”,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表达者。赵树理是最熟悉农村、最了解农民这一“集体”的作家之一。他在观察表现中国农村社会时,善于从农民的精神、心理状态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化的角度去进行历史的考察。这一变化过程通过艺术形式的表达,最能展现特定历史条件下人们的思想状况,最能反映人们纯朴的人情与人性,也最能支撑赵树理“民族风格”作家的美誉。如果说沈从文作品散发着诗意之美,凝聚作家对人性美的崇敬,那么赵树理则呈现着世俗之真,在凡俗生活中发掘人性的纯真。这更是民族风格的本质内涵。人情、人性之美在赵树理小说民族风格中既有渊源的历史传承,又有特定的时代内容;既有广泛的民族共性,又有鲜明的个性特征。
1.在历史传承方面。
儒家重伦理、重仁爱,提倡团结一致、互助友爱和自强不息。赵树理小说通过对人物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平凡、本色的描绘,表现了以儒家文化为底色的民族文明、以仁爱为核心的价值观念深深烙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在集体观念上,赵树理的小说弘扬了团结一致、共同抗争的民族精神。在《李有才板话》中,为了打倒地主阎恒元,村民们经常聚集在李有才的窑里共商对策、批评时政,组织了“农救会”,集合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力量抗斗阎恒元。像这样的集体斗争在赵树理其他小说中也都有影射。赵树理小说中的“斗争会”“民众会”“牺盟会”“妇救会”等,都彰显了众志成城、无坚不摧的民族精神。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赵树理笔下更有一种老百姓天生固有的互助友爱与“廉俭尚义”的思想观念。《李家庄的变迁》中铁锁两次被李如珍、小喜他们坑陷,欠了一屁股债,根本没有能力偿还,但是人们还是把他从农救社中保出来,陈修福老汉及一些亲邻伸出了慷慨的援助之手。这种美好人情人性的传递,不啻于一剂疗治灾难岁月所带来的创伤的良药。《邪不压正》中描写的贫民老拐,每逢过年,老拐到各家去要饭,但却没有一人把他当成“叫花子”,而是热情相待,把他看成人民大众的一员。这种“温柔敦厚”、“思与意谐”的观念,是贯穿赵树理小说中的一个鲜明主题,也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底蕴之所藏、特质之所在、审美之所求。
2.在体现时代特征方面。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意识是对客观存在的反映。人情美、人性美是从社会实践中形成的,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它带有鲜明的民族特征。赵树理时代是解放区农民已经获得政治、经济上翻身的时代,其作品通过描写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农村进步力量与迷信思想、封建反动势力之间的尖锐斗争,表现了中国农民顽强的、向往平等的、追求自由的人情美、人性美和革命人道主义。《小二黑结婚》写于1943年,描写解放区新一代农青队长小二黑与本村纯洁美丽的姑娘小芹的自由恋爱,最终有情人冲破重重阻碍,终成眷属。《李家庄的变迁》以一个忠厚、朴实的庄稼汉张铁锁的不幸遭遇及其成长过程为主线,叙述了李家庄20年间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描绘出中国农民饱尝豪绅、官僚、流氓的剥削与压榨,坚定地走上觉醒、反抗之路,并成为革命骨干的奋斗过程。《登记》中艾艾与同村的小晚自由恋爱,也受到与母亲同样“名声不正”的非议,但是生长在新时代,在《婚姻法》的保护下,这对年轻人历经艰辛以喜剧收场。赵树理用文学叙事诠释着乡土社会的变迁,向人们展现具有时代特征的一幅幅人情、人性的“清明上河图”。 赵树理的作品还注重写出中国农民复杂的个性,使作品流荡着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情愫。赵树理小说主要塑造了几类农民典型形象。首先是受封建思想毒害还没觉醒、背负着沉重历史传统的农民。这里有《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一个被封建迷信观念扭曲了的人物。《李有才板话》中的老秦,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却满脑袋封建等级思想等。其次是年轻一代农民甚至是有些知识分子和干部,由于封建思想的毒害没有肃清而可能发生蜕变。有陈小元那样腐化变质的干部,有金旺那样的地痞无赖,还有小昌那样唯利是图的钻营小人等等。再次,赵树理塑造的最好的一类人物形象,如小二黑、铁锁、李有才等,这类是对敌斗争坚决而又富有经验,讲究策略的贫农形象。这三类农民形象,恰好真实的反应了当时解放区农村的基本现实状况,也反应当时中国农民在政治变革中所表现的民族特性、时代特性。
3.在婚恋观念方面。
赵树理牢牢把握时代特殊性去刻画人们的情感意识,即时代婚恋观念。与以往不同,封建伦理已锁不住青年男女的言行空间,更锁不住他们思想的火花,文化宿命的约束力已大打折扣。向往自由、争取自由的理想曙光已经开始迸射。赵树理对婚姻观念变化的描写,不像曹禺《雷雨》中的繁漪那样最具有‘雷雨’般性格的人物,为了追求个性自由,近似疯狂甚至不惜玉石俱焚。而是采用近似民间“二人对戏”的艺术描写来展现婚姻的时代特性。《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小芹的恋爱,既要面对金旺、兴旺兄弟这样的农村封建恶势力的破坏,还要面对来自父母家人基于封建迷信和旧婚姻观念而产生的种种阻挠,这的确是对他们这样新一代农民进步意识的双重考验。在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敢爱、敢恨、敢于斗争、意志坚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强性格和情感力量,正是对新生力量、对爱情的赞扬,也是对新时代的歌颂。另外,赵树理小说中大量关于封建婚恋故事的描写,在批判封建伦理道德的同时,也借此体现出民族优美的人情、人性在传统道德中的升华。《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刚刚满15岁的花季妙龄就嫁给了于福,是前后庄第一个俊俏的媳妇。但是在落后愚昧的封建迷信思想影响下,渐渐成了一个装神弄鬼、打情卖俏的女人。作者活画出了一个病态心理和被扭曲了性格的女性形象。但故事结尾,三仙姑自我觉醒后,把自己重新装扮“像个长辈的样子”,毅然收起了供神的香案,以及对二诸葛“命相不对”的严厉批判都可以看出作者对三仙姑向传统伦理道德的融合顺从给予了充分肯定。《登记》里的小飞蛾本来村里有个相好的叫保安,可是父母却把她嫁给了张木匠。她虽然极不情愿,但在外部压力和封建伦理的驱使下,仍然走上了贤妻良母的正轨。可以看出,作者对封建婚恋的处理方法是:在道德承载上靠近大众当时欣赏的道德水平,合乎民族风格的推进历程。
赵树理的作品之所以深受欢迎,正在于作品洋溢着民族特有的人情美、人性美,体现了鲜明时代特征的纯洁情感,展示符合当时人们的价值观念的农民形象。正如伟大的思想家伏尔泰所说:“从写作的风格来认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或一个西班牙人,就像从他面孔的轮廓,他的发音和他的言行举止来认出他的国籍一样容易。”我想任何人看到赵树理的作品及其作品中所描述的人事、人情都立刻能认出他的国籍来。
鲁迅先生主张:“艺术要有地方色彩”。与西方不同,“华夏民族长期依赖于农业经济,人对土地、自然有一种亲和感。”无论是地域风格作家还是民族风格的作家,大都以优美的风土人情或民间习俗来推动情节,增强作品的艺术性。赵树理小说几乎涉及了晋东南民俗的各个方面,昭示着浓厚的民族风格和创作个性。无论是饮食居住、婚丧嫁娶还是宗教信仰,都能反应出一个民族深层的文化意蕴和心理气质。
赵树理的小说具有独特的民俗色彩和文化底蕴,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并借此完成他笔下各种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及民族文化意蕴的开掘。“玩灯笼”是很多地方的习俗,在晋东南尤其盛行。《登记》中多次描写玩灯笼的场面,还刻画了张木匠这个“老把式”形象。从他们玩灯笼的镜头和放鞭炮的狂欢场面,很容易带着我们领略地方风情,更是赞美和肯定了人的力量美和智慧美,高扬一种昂扬乐观、健康向上的人性。同时这些习俗被描绘的多姿多彩,活灵活现,给人带来一种轻松愉悦之感。《李家庄的变迁》里“吃烙饼”这一晋东南乡里习俗的描写,富有深刻的社会内涵。地主李如珍一伙公然利用在龙王庙吃烙饼的“说理会”,搞最不说理的勾当,对铁锁一家无理讹诈,毒计迫害,逼得铁锁失掉土地和房子,破产流亡。作者主要想通过“吃烙饼”这段民俗描写,来揭露了集神权、政权于一身的封建势力代理人,依靠军阀统治者支持,对劳动人民残酷的压迫。再看看婚姻习俗的描写。小飞蛾本来被父母包办婚姻嫁给了张木匠,按照传统婚俗顶着红盖头,吹吹打打被抬到婆家,任青年小伙子闹新房,照惯例在大年初一由两个妇女搀着到各家磕头、拜年,带丈夫回娘家。像母亲一样拥有“罗汉钱”的艾艾,却没有像母亲那样选择顺从,为追求自己的幸福进行了顽强的抗争。“罗汉钱”是母女两代人都曾用过的爱情信物,也是晋东南特有的习俗,有着两层不同的含义,一个是封建礼教的悲剧,一个是现代文明的抗争。“乱随上头”这种最简便的迎娶民俗,也是沁水一带贫苦生活的映射。
赵树理小说中民俗描写的另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体现了民族崇尚心理的深沉之美。《盘龙峪》中一伙青年结拜兄弟,跪在香案前海誓山盟。这是地方的习俗,“遇着了敬神的事,邻里们平常有交情的往往打伙攒凑一份香火来陪祭,名曰‘邀神’”。 甚至他们在日常谈话中都有“多一份菩萨多一份香”。这种民族信仰方式延伸视为最神圣的大事,对祖宗神灵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炽热、深沉的。并将这种感情融于祭祀礼仪中,给人一种沉郁,凝重、深厚的美感。对于《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作者把其精神寄托放在满脑子封建迷信上,通过“不宜栽种”、“神课”和“恩典恩典”等情节,十分鲜明地描写了一个善良、迂腐和胆小怕事的农民形象。三仙姑由于自己的婚姻不幸,再加上前后共有六个儿女出世不久逐一夭折,只留下小芹一个女娃,如此的波折,激发了三仙姑奋发钻研“天灵灵,地皇皇”咒术神道,烧香求签每日必行。逢初一、十五月历更是大张旗鼓,顶着红布摇摇晃晃装扮天神,大耍神灵咒威。这样的风俗渗透到当时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粘合迷信与宗教,杂糅神性与魔性,混合着纯朴与愚昧,却也生动地反应了这些民族大众独特的心理审美价值。
可以看出,民俗描写不仅是作者熟悉农村,热爱农民情感的自然流露,在推动故事情节、塑造人物特性、体现民族风格方面也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没有阴阳八卦,黄道黑道,就没有“命运天使”二诸葛;没有吃烙饼、吃黍糕,就看不出李有才窑里人们的纯朴情感,也不能如此鲜活地刻画出像李如珍、老得贵那样“吃烙饼”的干部。由此可见,多彩的民俗文化已经成为支撑赵树理民族风格的外在推动力。因为没有比民俗文化更能贴近群众生活、更能渗透民众心理、更能彰显民族特征。赵树理这一成功的举措有效验证了这样一句话:民族风格“作品所描写的社会生活不仅反映该民族特有的社会斗争的历史,而且还必然打上浓厚的民族文化,习俗的印记。”
以独特的艺术感悟力,创造出百姓喜闻乐见、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民族风格的小说,这是“文摊文学家”赵树理对新文学发展所增添的新元素。其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通过自己独特的民族风格表现手法,把浑纯质朴的民间生活变成活生生的创作素材,弘扬了民族传统文艺,促进革命文艺大众化。1947年,晋冀鲁豫边区文联正式提出了以“赵树理方向”,作为边区文艺界开展创作活动的一个口号。赵树理的民族风格的作品,在解放区乃至全国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周扬曾高度评价赵树理的文学成就,认为他是“一位在成熟之前已经相当成熟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并且对赵树理作品在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等方面的基本特点作了定性总结。郭沫若也盛赞赵树理的小说取得的成就。他说:“我是完全被陶醉了,被那新颖、健康、朴素的内容与手法。这儿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感情、新的作风、新的文化。”他认为赵树理创出了新的通俗问题。茅盾也指出赵树理的小说是“大众化的作品”,“是走向民族形式的一个里程碑”。
近年来,对于赵树理民族风格的研究,大多放在其特殊的政治意义、精湛的民族形式、生动的故事情节等方面进行挖掘与剖析。对于民族风格中的人情、人性与民俗研究甚少,或者说不系统。这与赵树理这样“方向性”作家所取得成就是不匹配的。其成名作《小二黑结婚》刚刊出,“半年间发行四万册,创下新文学作品在农村畅销流行的新纪录。”在随后不到十年里,先后几十次转载或再版。赵树理小说不仅在国内洛阳纸贵,在国外也一度引起了轰动效应。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赵树理的创作就引起了国际的注意。五十年代,国家有关单位作过一个统计,在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外国翻译出版的赵树理小说占据首位。日本、韩国等国外一些研究专家及国内研究者对赵树理的强烈关注,有力地说明:赵树理是民族的,他才具有世界意义。转眼间,把别人写进历史的赵树理,也成为民族历史的一部分,他那些张家庄、李家庄的故事早已被遗忘在乱草丛中。无可否认,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尤其像中国这样一个农民占多数的国家,赵树理那种一贯站在农民立场上说话,期望农民致富,农村安定的文艺思想和精神宝藏,决定着赵树理文学价值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发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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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ontheNationalStyleofZhaoShuli'sNovel
Wang Xuesong
The national style of Zhao Shuli's novel is the main research perspective and pointcut of the previous researchers.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national style, the humanity coupled with human nature and folk customs are all playing an obvious role in Zhao Shuli's novel. Undoubtedly, it is regret that the researchers didn't pay enough attention to those issues and manage to prove them. The paper analyzes the humanity, human nature and folk custom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style . It hopes that the thesis can promote the national style study of Zhao’s novel .
national style; humanity ; human feelings ; folk custom
ClassNo.:I206.6DocumentMark:A
蔡雪岚)
王学松,在读硕士,南昌大学文学院2009级,江西·南昌。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邮政编码:330031
1672-6758(2010)02-0109-3
I206.6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