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旨阝夜》与尊隆文、武、周公——兼论战国楚地之《诗》学

2010-04-05 23:29刘成群
东岳论丛 2010年6期
关键词:楚地周公战国

刘成群

(1.北京邮电大学民族教育学院,北京 100876;2.清华大学历史系,北京 100084)

清华简《旨阝夜》与尊隆文、武、周公
——兼论战国楚地之《诗》学

刘成群

(1.北京邮电大学民族教育学院,北京 100876;2.清华大学历史系,北京 100084)

据《清华简〈旨阝夜〉》记载,《蟋蟀》一诗系周公所作,但这种说法在先秦典籍中找不到任何证据。清华简成于战国中晚期,应为“战国之士私相缀续”之作,所以《蟋蟀》系周公所作之说可能是战国儒士运用的一种史事比附,其目的就是为了尊隆文、武、周公,以抵消来自其他学派非议圣贤、否定周制的巨大压力。战国时期楚地“诗教”文化发达,《旨阝夜》中的一些诗作则可看成是战国楚地儒士对于《诗》的一种拟作。

清华简;《旨阝夜》;《蟋蟀》;周公;附会;拟作

李学勤在《清华简〈旨阝夜〉》一文中披露了清华简《旨阝夜》的绝大部分简文。在此之前,周武王致毕公高以及周公致毕公高的两首乐诗已经披露,两次披露的简文合起来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历史情节了。简文云:“武王八年,征伐 (耆),大 (戡)之,还,乃饮至于文大室。”又云:“毕公高为客,召公保 (奭)为夹 (即介),周公叔旦为命,辛公 (甲)为位,作策 (册)逸为东堂之客,郘 (吕)上 (尚)甫 (父)命为司政 (正),监饮酒。”在“饮至”礼期间,君臣们均饮酒赋诗。周武王致毕公高的诗题为《乐乐旨酒》,其简文云:“王夜(咤)爵醻毕公,作歌一终,曰《乐乐旨酒》:乐乐旨酒,宴以二公,紝 (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壮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饮,后爵乃从。”周公在席间也有诗致毕公高,诗曰:“英英戎服,壮武赳赳,毖精谋猷,裕德乃究。王有旨酒,我弗忧以浮,既醉又侑,明日勿修。”①丰捷:《清华简:“让人读起来太激动》,《光明日报》2009年 4月 28日第 5版。从简文所记载的内容来看,毕公姬高乃是征伐耆国的主将。但简文中真正突出的却是周武王和周公。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③《唐风·蟋蟀》第二章作“日月其迈”,与清华简《旨阝夜》《蟋蟀》诗第二章“日月其迈”相同。。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从引文中可以看出,清华简《旨阝夜》中的《蟋蟀》诗文辞古奥,而《毛诗》中的《唐风·蟋蟀》文句整饬,似乎后者源出于前者。李学勤《清华简〈旨阝夜〉》一文即持此论,即认同清华简所记录的“史实”,同时也基本相信《蟋蟀》一诗确系周公所作,但是这一结论是值得商榷的。

一、从《旨阝夜》的史事附会看儒家尊隆文、武、周公的动向

李学勤对于清华简《保训》也是持肯定态度的,当然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其他研究人员如赵平安、刘国忠、李均明等亦都认同①见李学勤:《周文王遗言》,《光明日报》2009年 4月 13日第 12版。赵平安:《〈保训〉的性质和结构》,《光明日报》2009年 4月13日第12版。刘国忠:《清华简〈保训〉与周文王事商》,《清华大学学报》2009年第 5期。李均明:《〈保训〉与周文王的治国理念》,《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 3期。。但《保训》释文公布后不久,姜广辉就对其提出了质疑。针对《保训》的内容,他提出了“关于周文王遗言,史无明文。”即“这批竹简的下葬年代既然定在战国中晚期,那先秦诸子百家,也应当有所耳闻,然而他们竟无一人提及,尤其是其思想内容比较接近撰著《中庸》的子思学派,也全然不知文王曾有讲‘中’的遗言。一可疑。”②姜广辉:《〈保训〉十疑》,《光明日报》2009年 5月 4日第 12版。《旨阝夜》与《保训》一样,也有不少地方是需要商榷的,其中最可疑的一点就是在春秋战国时代的文献里,搜寻不到有其他关于周公作《蟋蟀》的任何记载。

《蟋蟀》一诗在《左传》曾被引用过。鲁襄公二十七年 (公元前 546年),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等七人跟随郑伯与会。赵孟请这七位大夫赋诗,欲“以观七子之志”。于是七位大夫各有所赋,其中“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③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 1079页。从引文中可以看出,印段赋《蟋蟀》得到了赵孟的赞许,但至于《蟋蟀》为谁所作,其写作背景是什么?《左传》里并未提及。不但《左传》里未曾提及,而且在所有我们能见到的先秦典籍中均未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至于周公在“戡黎”之后的“饮至”之礼上作《蟋蟀》的说法在先秦古籍中更是无从寻觅。一个疑问是:这样的记载何以就出现在了战国中期偏晚一些的楚简上了呢④北 京大学对清华简无字残片样品做了AMS碳 14年代测定,树轮校正的数据显示“清华简”的年代约为公元前 305±30年,即相当战国中期偏晚,与由古文字学观察的估计一致。李莉:《清华大学今天宣布发现失传 2000年〈尚书〉竹简》,《北京晚报》,2009年 4月 25日第 2版。?所以我们遵循姜广辉质疑《保训》中周文王遗言的方法,同样可以以“史无明文”来问难清华简《旨阝夜》中《蟋蟀》诗系周公所作这一说法。

既然史无明文,两千年以来,仅遗此断简数支,则可断定《蟋蟀》系周公所作之说未曾广泛流布。也就是说,清华简《旨阝夜》产生自商周之际或西周时期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若《旨阝夜》果为商周之际或西周时期文献的话,那么它一定会广为流布,孔子及其弟子们也定会如数家珍,但从上博楚简《孔子诗论》中“《蟋蟀》知难”⑤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 157页。一句来看,孔子以及孔子后学们似乎并不了解《蟋蟀》系周公所作之说。那么,这个说法源自哪里呢?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战国时代楚地的某些儒士为《唐风》里的《蟋蟀》一诗附会了这样一个充满文学味道的“史实”背景。而这一附会由于种种原因并未广泛流传起来。

比起春秋时代来,战国时代更加紊乱纷纭,尤其是社会政治、经济等领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谓“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讹伪并起。……故孟子、荀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⑥刘向:《刘向书录》,《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 1196-1197页。这一时期,纵横权谋见用,儒家学说则被目为迂阔而益发被边缘化,《诗》、《书》等经典也日益丧失着往日的高贵。与此同时法家、道家等学派几乎都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儒家,以及指向了《诗》、《书》等典籍。如商鞅就把《诗》、《书》当作导致国弱的“六虱”之一⑦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80页。,而道家特别是庄子则把六经看作是先王之陈迹,不值一谈。甚至在《庄子·外物》中还载有这样一个故事: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①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 927-928页。。

这里所谓的“青青之麦”系编造而来,其目的就在于破除儒家传统经典所具有的神圣光芒。《庄子》一书中对儒家学说以及儒家经典的曲解与编造不在少数,“寓言十九”的说法也可表明庄子本是曲解与编造的高手。战国时期社会模式变革中孕育出来的具有士人身份的知识阶层总是不甘寂寞的,伴随着百家争鸣的文化大语境,“饰小说以干县令”②郭庆藩:《庄子集释》,第 925页。的情形蜂拥出现,于是对儒家经典的各种篡改、编造以及随意性发挥也就变得屡见而不鲜了,所谓“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③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 1701页。是也。面对这种情形,儒家学者自然要奋起抗争,他们为了能驳倒对方,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也不得不采取了对手们所惯用的那种附会编造的手段,来卫冕自己的显学地位,来卫道自己的光荣传统。

于是战国时代的士人极尽“私相缀续”之能事,各种各样的夸张、比附、曲解、编造、篡改尽皆充斥在他们的著作里。“私相缀续”是宋儒王应麟评价《逸周书》时所说的话,他认为《逸周书》乃是“战国之士私相缀续,托周为名”④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 67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 16页。之作,这一结论是有一定见地的⑤唐 大沛经过深入研究后指出:《王会》一篇,“非作于成王之世,盖后人追想盛事……”,《大开》“原是后人凑合之伪书”,《文酌》系“后人取古兵书以当之”,《酆保》“首尾皆伪作”,……从唐氏分析的结果看,宋儒王应麟所谓《逸周书》乃是“战国之士私相缀续,托周为名”之作是有相当道理的。见黄怀信等编:《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 795、212、57、193页。。如果《逸周书》中的多数篇章乃是“战国之士私相缀续,托周为名”的作品,那么产生于公元前 305±30年的清华简《保训》也一样有可能为“战国之士私相缀续”⑥王 连龙《对〈保训“十疑”〉一文的几点释疑》一文指出:《保训》与《逸周书》行文习惯相似并且有很多相同的词汇,因而其关系之密切非同一般。他还进一步提出清华简正处于《逸周书》编撰成书的时间段(公元前 453年至公元前 299年之间)内,与《逸周书》一样,应该属于上古“书”的范畴,他甚至都暗示《保训》还有可能是《逸周书》的亡佚篇章。见王连龙:《对〈保训“十疑”〉一文的几点释疑》,《光明日报》2009年 5月 25日第 12版。。《保训》若属于“战国之士私相缀续”的话,那么与《保训》同出的《旨阝夜》也就一样属于“战国之士私相缀续”的作品了。在“私相缀续”的过程里,各种情况的润色、夸饰、价值追想甚至是臆造之出现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蟋蟀》出现在战国中晚期写就的《旨阝夜》里,完全有可能是当时的“战国之士”进行“编织情节的运作 (the operation of emplotment)”⑦海 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载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3页。时所附加的夸饰甚至是虚构的成分。如此一来,《蟋蟀》便拥有了附会而来的“史实背景”。后现代史学理论认为历史本就是“一种冒充成真实生活情况的构思行为”,是“一种杜撰或虚构物,一种对过去的描述而非反映。”⑧凯斯·詹京斯:《后现代历史学:从卡耳和艾尔顿到罗逖与怀特》,江政宽译,台北:麦田出版社,2000年版,第 62页。其实针对的就是历史中大量存在的“编织情节的运作”所导致的“史实”陷阱。当然,拥有了附会而来的“史实背景”的文献,就很难再被当作信史对待了。所以清华简《旨阝夜》中《蟋蟀》为周公所作的说法本不可信。

其实为《诗》附会上一个具体的历史情节,这在先秦的典籍当中也是常见的。比如《吕氏春秋·慎人》一篇描写了大舜登上天子之位后的洋洋自得之状:

其遇时也,登为天子,贤士归之,万民誉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无不戴说。舜自为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见尽有之也。⑨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卷十四),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 26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见于《诗经·小雅·北山》,全诗共六章,其首章与次章云: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关于此诗主旨,《毛诗序》说:“《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已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10]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 412页。朱熹的看法则更为客观一些,他只是认为“大夫行役而作此诗”,“言土之广、臣之众,而王不均平,使我从事独劳也。”①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 150页。从整首诗的内容来看,朱熹的看法是颇为公允的。《毛诗序》的说法虽带有一定的“史事附会”的色彩,但仍离主旨不远。而《吕氏春秋·慎人》中的舜之所赋则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由来的“编织情节的运作”了,即是“一种杜撰或虚构物”。《吕氏春秋·慎人》的作者既然能把《北山》中诗句附会成为舜之所赋,那么战国楚士们也完全可以把《蟋蟀》附会成为周公所作②《 吕氏春秋·古乐》云:“周文王处岐,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其实也是把《诗》里的《文王》附会了一个与周公相关的历史背景。这与把《蟋蟀》附会成为周公所作如出一辙。见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卷五,第 19-20页。。

清华简《旨阝夜》中《蟋蟀》周公所作之说确系战国楚士所附会的话,那么他们的主观意图何在呢?下面我们就试着来探讨这一问题。我们前面已经引用刘向《战国策书录》来说明战国时期儒家与《诗》、《书》被边缘化的情况。当然儒家不但在政治上被边缘化,而且也成为了当时其他学派的众矢之的。儒家所尊崇的文、武、周公在这时候也受到了质疑,譬如熊铁基就认为田氏代姜齐后就有刻意尊黄,并推行新道家理论——黄老之学的动向③熊铁基:《秦汉新道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田齐这种动向当然是为了淡化姜齐的王统,所以文、武、周公自是不在稷下黄老之徒的视野之内。而墨子则认为:“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④孙诒让:《墨子闲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 41页。这种观点势必也会动摇文、武、周公的地位。法家、纵横家目中无圣则尽人皆知,不须赘言。否定文、武、周公,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否定周代的礼乐制度,这是儒家学者们无法容忍的。面对这种情形,战国儒家势必会重新掀起一个尊隆文、武、周公的高潮⑤罗 家湘认为《逸周书》有几篇政书就是“对西周统治经验教训的总结,它们大都假托于文王、武王、周公等圣贤,其实是春秋初年指引东周王室行政的理论。”可以说历史上尊隆文、武、周公的高潮早就出现过。见罗家湘:《〈逸周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 14页。,譬如孟子就大讲文、武、周公之业,文王、武王、周公在《孟子》一书中频频出现。

《逸周书》中的多数篇章乃是“战国之士私相缀续,托周为名”的作品,这些作品大都记录并称颂文、武、周公的言行,也表现出了尊隆文、武、周公的倾向。为了突出文、武、周公,作者们有时甚至不惜运用改编与曲笔。譬如《六韬》中文王、武王与太公望的对话,到《逸周书》中就改成了文王、武王与周公的对话。针对此点,周玉秀分析说:

但编辑此书的人,为突出文武周公功业,皆加小序,改成了文王、武王和周公、成王的言辞,我们推测此编者当在田氏伐齐之后,因为田齐要尽可能淡化姜齐的王统和姜齐祖先的影响。这也同战国中期以后孟轲等儒家学者大讲文、武、周公之业的状况相一致。⑥周玉秀:《〈逸周书〉的语言特点及其文献学价值》,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 50页。

清华简《保训》记载“惟王五十年,不瘳,王念日之多历,恐坠宝训。”⑦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文物》2009年第 6期,第 74、75页。于是周文王向太子发作临终遗嘱,阐发“中道”之思想。可见清华简《保训》亦为战国儒士尊隆文、武、周公之作,与《逸周书》的亲缘关系比较接近。清华简《保训》与清华简《旨阝夜》本系同出,既然《保训》有尊隆文、武、周公的倾向,那么《旨阝夜》有尊隆文、武、周公的倾向也自在情理之中。从《旨阝夜》的内容来看,此一篇虽以“毕公高为客”,但主要突出的还是周武王与周公。简文中周武王所作诗有《乐乐旨酒》、《(輶)乘》,而周公所作诗则有《英英戎服》、《明明上帝》以及“《蟋蟀》”。从所赋诗这一角度而言,《旨阝夜》真正的主角是周武王与周公。至此,我们可以说《蟋蟀》被编入《旨阝夜》之中,完全有可能是战国儒士进行“编织情节的运作”的结果,其目的就是为了尊隆文、武、周公,以抵消来自其他学派非议圣贤、否定周制的巨大压力。

二、战国时期楚地之《诗》学

在春秋时期,楚国文化虽较中原诸国为落后,但却并非乏善可陈。起码在楚庄王时就有大夫申叔接受了儒家思想,其论教云:“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诵《诗》以辅相之”①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 485、487页。。而楚灵王时亦有伍举、白公子张分别引《灵台》、《节南山》两诗进谏。而“《左传》中楚人引《诗》见于《诗经》者十四篇次”②王清珍:《〈左传〉中的楚人引〈诗〉》,《文学遗产》2003年第 2期,第 118页。可见,春秋时期楚国对《诗》的掌握虽不如鲁、晋诸国,但却比其他诸侯国为强。春秋以降,楚国与中原诸国的交流、碰撞的过程同时也表现为儒家文化逐渐向楚国渗透、推进的过程。刘冬颖就认为“从春秋末到战国时期,儒学丰富的文化形态已受到楚人的欢迎,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融入到楚文化之中。”③刘冬颖:《出土文献与先秦时期的楚地儒家传〈诗〉》,《文学遗产》2009年第 2期,第 128页。可以说战国时期的楚地亦是儒家“诗教”文化丰饶的土壤。

有关战国时期的楚地内容丰富的“诗教”文化,我们可以在出土文献中见之一斑。如郭店楚简中与《诗》相关者凡六篇,分别是《缁衣》、《性自命出》、《五行》、《六德》、《语丛一》、《语丛三》。譬如《缁衣》篇就引《诗》计 23条,《五行》引《诗》用《诗》则计有 7处。而《性自命出》一篇非常深入地论述了《诗》何以产生的问题:“《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诗》,有为为之也。”④湖北省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 61-66页。上博楚简中则单有《孔子诗论》一篇,简计 31支,涉及篇目达 60余篇,字数则 1400有余,其可贵之处在于精辟简洁地剖析了《诗》旨,并在对《诗》旨阐释中高扬了“情”的旗帜。郭店楚简与上博楚简都属于战国时代的荆楚遗珍,它们有关《诗》的征引与论述确可证明战国时代楚地对《诗》的接受与认同的程度非同一般。所以从地域的角度来说,战国时代楚地的儒士们对《蟋蟀》一诗“知难”主旨的把握应该是到位的,所以他们将其运用在向来谨慎隐忍的周公身上。对于他们来说附会一个充满文学味道的“史实”背景自非难事。

如果清华简《旨阝夜》系战国儒士为了尊隆文、武、周公而进行“编织情节的运作”的话,那么简文中周武王致毕公诗《乐乐旨酒》与周公致毕公诗《英英戎服》、周武王致周公诗《(輶)乘》以及周公致周武王诗《明明上帝》就都可算作先秦“逸诗”的范畴里了。

“逸诗”即先秦时期曾经存在但不被今本《毛诗》所收录的诗歌。先秦的典籍中有大量“逸诗”的存在,郝懿行《诗经拾遗》中竟辑有 175首之多⑤郝懿行:《诗经拾遗》,《郝氏遗书》本,清光绪八年刻本。。现在出土文献也证明“逸诗”在先秦时代是普遍存在的。如郭店楚简《唐虞之道》中就有《虞诗》⑥湖北省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 158页。;上博楚简中的《逸诗》残简也包括《交交鸣鸒》和《多薪》两篇,其诗曰:

交交鸣鸒,集于中梁。恺悌君子,若玉若英,君子相好,以自为长。恺戏是好,惟心是匡。闲关谋治,谐华谐英。交交鸣鸒,集于中渚。恺悌君子,若豹若虎,君子相好,以自为御。恺戏是好,唯心是藇。间关谋治,偕上偕下。交交鸣鸒,集于中澫。恺悌君子,若珠若贝。君子相好,以自为慧。恺豫是好,唯心是励。间关谋治,偕少偕大。

……兄及弟淇,鲜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如雚苇。多人多人,莫如兄弟。多薪多薪,莫如萧荓。多人多人,莫如同生。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⑦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 173-177页。

从《交交鸣鸒》和《多薪》两首“逸诗”的形制与创作特点来看,它们很有可能就是战国楚士对于《诗》的一种拟作,具有浓厚的楚文化气息⑧廖名春认为“从文献中看,墨子以‘长松、文梓’作为楚地的代表性良木,而《多薪》则称‘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因此《多薪》当为楚地之作。而其诗意则在于用松的常青来比喻兄弟之情。见廖名春:《楚简“逸诗”〈多薪〉补释》,《文史哲》2006年第2期,第 27页。,并明显受到了《诗》的影响。那么以此类推,清华简《旨阝夜》里的《乐乐旨酒》、《英英戎服》、《(輶)乘》、《明明上帝》等诗歌也都有可能是战国楚士对《诗》的一种拟作。

如果说《交交鸣鸒》和《多薪》的风格类似《风》诗,那么清华简《旨阝夜》诸诗则要典雅得多,十分类似《诗》中的《雅》、《颂》之诗。其实典雅的四言韵文在楚地所出的青铜器中已属于常见,如王子午鼎、下寺M1钮钟、楚王酓鐈鼎、我阝陵君鉴等彝器上的铭文都是如此。《下寺Ml钮钟铭文》云:

隹王正月初吉庚申,□□□□,自作永命,其眉寿无疆。敬事天王,至于父兄,以乐君子,江汉之阴阳。百岁之外,以之大行。

《我阝陵君鉴铭文》云:

我阝陵君王子申,攸兹造金鉴,攸莅岁尝,以祀皇祖,以会父兄。永用之,官攸无疆。

汤漳平认为这些彝器上的铭文“句式齐整,符合《诗经》的韵律,可视为楚诗作品。它反映楚文学自觉承继中原文学之传统,有着深厚的中原文化底蕴。”①汤漳平:《从两周金文看楚文学之渊源》,《中州学刊》2000年第 5期,第 95页。从这一角度而言,将清华简《旨阝夜》里的《乐乐旨酒》、《英英戎服》、《(輶)乘》、《明明上帝》等诗歌定为战国楚士对《雅》、《颂》的一种拟作也是合理的。

清华简《旨阝夜》里的《蟋蟀》句式参差不齐,看起来要比今本《诗经》中的《唐风·蟋蟀》古老,但这并不能说明它就是《毛诗》中《蟋蟀》诗的原始风貌。因为战国是一个纷乱无章的时代,《诗》的传播极为混乱。刘毓庆认为在这个没有规矩的时代,甚至可以说有多少人传抄《诗》,就会有多少种《诗》的传本。他经统计指出:

郭店楚简《缁衣》引诗于今本《诗经》有异文 44处,郭店楚简《五行》引诗有异文 17处,上博简《缁衣》引诗有异文32处,郭店楚简《缁衣》引诗有异文 32处,上博简《诗论》引诗有异文 60处。仅有限的出土文献,其异文就如此之多,当日传本之歧多也就可想而知了。②刘毓庆、郭万金:《从文学到经学——先秦两汉诗经学史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 63页。

所以,清华简《旨阝夜》里句式参差不齐的《蟋蟀》也可能是战国时期《蟋蟀》的一种面貌而已。熊铁基认为:

几乎所有的出土文献,在文字、语句方面都比汉人整理过后的《诗》、《书》更难读难懂。先秦所有典籍,变成汉以后的传世本,至少经过文字和语句上的改造,使用汉代通行的文字,调整语句以便传授。③熊铁基:《再谈汉人改造先秦典籍——方法论问题》,《光明日报》2009年 8月 4日第 12版。

总之,《毛诗》中整齐顺畅的《唐风·蟋蟀》则很有可能是经汉代儒者改造过后的产物。正如朱彝尊所说:“一则作者章句长短不齐,而后之为章句之学者必比而齐之。”④朱彝尊:《经义考》,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 534页。

清华简《旨阝夜》为战国时期楚地竹简,这批出土文献,对于研究战国时代楚国乃至整个华夏的知识、思想与信仰是极有价值的。我们在其中就可以看到战国时代儒家尊隆文、武、周公的动向以及楚地《诗》的传布情况。然而,对于商周之际的古史,它只能是提供一种参考,而不是证明,我们需要警惕其中无法避免的润色、夸饰、价值追想甚至是臆造成分,所以,清华简《旨阝夜》中《蟋蟀》诗系周公所作是很难被当成信史对待的。

刘成群(1978—),北京邮电大学民族教育学院讲师,清华大学历史系 2007届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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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0)06-00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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