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中隐现的缺席历史——论王安忆早期小说的“自我/城市”主体建构

2010-04-05 23:29
东岳论丛 2010年6期
关键词:寻根王安忆上海

葛 亮

(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 香港)

“寻根”中隐现的缺席历史
——论王安忆早期小说的“自我/城市”主体建构

葛 亮

(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 香港)

城市所带来的时/空双重交替感,内化为作家王安忆在主体建构层面长期存在的文化焦虑。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促使王非常自然地投身于“寻根文学”的大潮之中,并将根的触须深入自身,完成了由民族主体的追寻到个人主体性确立的置换。王安忆对生命本体的一再追问,在文本中体现为其对确立成长谱系中坐标执着的努力。于作家而言,个体的“寻根”与地域“寻根”相辅相成。个体寻根的缺失感,投射于对于上海的地域认同,且贯彻始终。在文本中对虚拟历史的参照并于其中的坐标定位,使得自我/城市二者身份,在主体确立的层面上形成了迭合。城市最终成为作家情感投射中的另一个“自我”,而这种转化亦使城市史以“他者”的姿态自然地出现于王安忆的小说书写中。

王安忆;“寻根”;自我/城市;主体建构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城市的时候,这城市正处在一个交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将结束,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①王安忆:《寻找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 35页。

——王安忆

作为幼时来到上海的移民后代,作家王安忆在这座城市体会到了时间与空间双重的交替感。这种感觉绵延于其成长历程,并在文学创作中,内化为主体建构层面长期存在的自我认同的文化焦虑。

在初期的“雯雯系列”中,王安忆以人生体验为基石,对“我”进行了省思与追问。而进入了八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学总体的发展态势无疑为这种省思的成熟与转型提供了某种契机。

我再也不甘心在自己的经验中看待生活了。我曾经有幸拉开了一段距离来看这生活,我觉出我自己的经验是浅而狭隘的。②王安忆:《归去来兮》,《独语》,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 25页,第 26页。

王安忆曾坦率地表达了其间于艺术探索中的苦闷:“如今,新的角度,更高的一级,隐隐约约地闪现在我的前边,我看到了它,却触摸不到它。”③王安忆:《归去来兮》,《独语》,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 25页,第 26页。而新时期文学所倡导的思想核心,即“人与社会的关系”,这无形中与王安忆对更为宽阔的创作视野的期待有了呼应,并为作家着眼“我”以外的世界反观自我创造了切入点。同时,对主体追寻的渴望亦得到出路,王安忆由此同众多当代作家百川会海,跻身于“寻根”的文学大军,可谓适逢其时。

“文化热”自 1977年进入新时期文学,文化寻根成为其中延续颇久的重要文学思潮。1980年初,强调阶级斗争的“新文化”文艺政策落潮的背景下,汪曾祺、刘绍棠等人的作品,尚致力对五四以来乡土文学创作传统承继与重塑。至 1985年,以知青作家韩少功、阿城等人形成的作家群,则真正树立起“寻根”的鲜明旗帜。

“寻根”的初衷,整体上可视为内外因素交相作用的结果。由外而言,来自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直接影响。马尔克斯的作品《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而成为拉美文学爆炸的顶点,并客观上刺激了中国的作者从文化边缘走向中心的欲望。同时,就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内部文化倾向而论,年轻的文化人已意识到在多年的政治掌控的压制之下,传统文化发生严重断层,无以为继①阿城曾提及五四至文革的文化断裂问题: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较全面地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的断裂,延续至今,“文化大革命”更其彻底,把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横扫一遍,我们差点连遮羞布都没有了。参见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年 7月 6日 ,第 5版。。而对文化断裂的挖掘与接续,也成为恢复文学“主体性”的关键所在。

斯图亚特·霍尔曾提出思考文化属性的两种不同方式。其中一种思考方式,认为文化属性反映我们共同的历史经验与共享的文化符码,提供我们——作为一个民族——稳定,不变与持续的指涉及意义架构②Stuart Hall.“Cultural Identity and Cinematic Representation.”.Fram ework36(1989a):p.69.。

而中国文化人对于“寻根”的思考,正实现了对其自身文化属性的界定。这种思考的路向是由外至内的,但是最后以“民族传统”为交集合为一辙。

检视中国“寻根”文学的生发脉络,其以文学创作为先导。1983年郑义的中篇小说《远村》;贾平凹在1983-1984年陆续发表的《商州初录》与《商州又录》;阿城在 1984年发表的《棋王》,先后获得巨大反响③此 外,乌热尔图关于鄂温克族狩猎文化的系列作品,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和郑万隆的“异乡异闻”系列,陆续刊载,为寻根文学创作理论形成提供文本准备。。而 1984年 12月,由《上海文学》发起,在杭州西湖举行的“杭州笔会”,则被视为“寻根”文学发展的重要里程碑。此次笔会之后,由韩少功率先提出了“寻根”口号④“ 寻根”一词,最早出现于 1984年李陀致乌热尔图的《创作通信》一文,内文道:我近来常常思念故乡,你的小说尤其增加了我这种思念。我很想有机会回老家去看看,去“寻根”。参见李陀:《创作通信》,《人民文学》第 3期,1984年 3月,第 124页。,明确了“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的创作理念,并得到了文学同仁的响应⑤参 见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作家》,1985年第 9期;阿城:《文化制约人类》,《文艺报》,1985年 7月 6日;郑义:《跨越文化断裂带》,《文艺报》,1985年 7月 13日;郑万隆:《我的根》,《上海文学》,1985年第 5期。。而对于“根”本身的定义,存在理念分歧,如李杭育认为“规范的、传统的根,大多枯死了……规范之外的,才是我们需要的根。”⑥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这也引起评论界对于“寻根派”一词涵义的维度产生质疑。雷达在《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新时期文学主潮论纲》中,在肯定了“寻根派”的巨大影响的前提之下,认为“‘寻根派’的名称因其自身的狭义,可能会日益淡化。”⑦雷达:《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新时期文学主潮论纲》,《文学评论》,1987年第 1期。这是一种警示,将“寻根”拉回到新时期文学人本主义的轨道中来,试图将其对“民族传统”的恢复放置于文化觉醒的叙事背景之下。而李庆西则将“寻根”文学的艺术指归总结为:“真正具有创造性的小说,应当突破规范文化的限制”⑧李庆西:《寻根:回到事物本身》,《文学评论》,1988年第 4期。,其本质上肯定了寻根派的价值取向,即对文学主体性的重建。

在这一文化语境之下,以“仁义”为内核的《小鲍庄》,无论从文体到内容,都十分应景。它的出现,一方面再次证明“寻根”,是中国新时期作家的一次集体性的文化选择。而作为一个理性的作家,《小鲍庄》的成功,也肯定了王安忆在长期的文化焦虑后的转型。王安忆将之与自己的个人经历关联。1983年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美国之行为王带来了异文化碰撞之后的反思:

有片大陆,才被人开发两百年,于是觉出了四千年的漫长……回到了我熟悉的土地上来。我那么自然而容易地与它亲近起来,习惯了起来……⑨王安忆:《归去来兮》,第 25-26页。

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促使王安忆非常自然地投身于寻根文学的大潮之中,并后来居上。然而,对于《小鲍庄》的主题选取乃至虚设的叙事场景,也有学者表示质疑。王德威称之为“亦步亦趋,复制寻根神话”[10]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见传人》,载王德威著:《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286页。,郜元宝则指出:王安忆写农村背景的《小鲍庄》时,其实离开了她安身立命的创作温床,笔触再好,也显得扦格不入[11]郜元宝:《人有病,天知否》,载郜元宝著《拯救大地》,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 142页。。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小鲍庄》之后,王安忆不再重复类似题材的书写。或言之,放弃了大多数寻根作家一意执着边陲民族的边缘化审美取向,而投身于关乎自身的“家族史”的追问之中。客观地说,这时的王安忆,并非缺乏“寻根”的自觉,而是将根的触须深入自身,完成了由民族主体的追寻到个人主体性确立的置换,而两者间却又彼此渗透。

以《我的来历》、《遇险黄龙洞》为开端,王安忆投入了对母系与父系家族的实证追寻,并在其后念兹在兹。何以如此,可以在王安忆的自我身份认同中寻找答案。王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外来户”,自感无法彻底融入自己的生存情境——上海的城市生活中去。因为无根基,没有亲友,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与历史渊源”①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由此而生一种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书写焦虑。王安忆对生命本体的一再追问,在文本中体现为其对确立成长谱系中坐标执着的努力。父系的一轴,这种努力是失败的。在《我的来历》一篇中,因个体的身份依托,王安忆曾经对父族产生亲近感。

有一次,有人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忽然觉得自己该是新加坡人才合适。就大声说道:“我是新加坡人!”不料被姐姐照着后脑打了一掌。厉声呵斥道:“瞎讲!”还附上了一个深深的白眼。过后姐姐慢慢地对我说:“新加坡是外国,而我们是中国孩子。”②王安忆:《我的来历》,载王安忆著《小鲍庄》,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 120页。

对幼小的叙事者而言,这是一次家族与国族认同的双重打击,引发了血缘、民族乃至国族之间的重迭与背离的思索。王安忆由此产生出浓重的孤儿意识。在对父族的追问中,这种意识具化为父亲的出生地——新加坡所指代的“岛屿”意象,并集中于中篇小说《伤心太平洋》,屡被提及。

岛屿像一个孤儿,没爹没妈,没有家园。太平洋上的岛屿,全有一种漂浮的形态,它们好像海水的泡沫似的,随着波涛涌动。③王安忆:《伤心太平洋》,载王安忆著《香港的情与爱》,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313页,第 317页。

于我父亲那样的岛屿青年,还是一个孤独的年代,孤独是这岛屿长年的表情。④王安忆:《伤心太平洋》,载王安忆著《香港的情与爱》,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313页,第 317页。

反复被描述的,还有父亲“看海”的动作。这种弃儿望乡的意象,以远距离观照的姿态,强化了“我”与当下生活的城市之间的隔膜感。在对父亲的叙述中,上海是缺失与沉默的。父亲的存在,无法为作家带来家园的归依感,甚至在其自我认同中是缺席的。

我父亲来自很远的地方,早与他的家断了消息,对于他的身世,他是一问三不知,他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直到遇上我母亲,有了我,他才开始了历史。⑤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

《纪实与虚构》与同时期其它作家以“父系”为基准的家族史创作相比,显然是个异数。父亲之于上海,是个毫无关联的外来者。“在我父亲那边,是别指望有什么线索的,他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为我与这城市的认同,帮不上一点忙。”⑥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而作者又坦率地表白将“母亲作为我们家正宗传代的代表,这其实已经说明我的追根溯源走上了歧路,是在旁枝末节上追溯,找的却是人家的历史。”⑦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对于写作者而言,这是非常尴尬的两难境地。而这种局面,终于又因为母亲这一个体“孤儿”身份的暴露而激化。“在一个孤儿的一生中,她将无数次地切断历史,因她无牵无挂,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她走到哪里算哪里。上海就这样被我母亲抛弃了。”⑧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

从某种角度来说,王安忆将《纪实与虚构》的副标题命名为“创造世界的方法”,正是双重的“孤儿”心理导致的背水一战:

她所在的位置十分不妙。时间上,她没有过去,只有现在;空间上,她只有自己,没有他人。……这个城市里的孩子都具有逻辑头脑,推论对他们不在话下。再后来,她又发现,其实她只要透彻了这纵横里面的关系,这是一个大故事。这纵和横的关系,正是一部巨著的结构。⑨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

与苏童、莫言等人的家族史建构不同,王安忆的叙事表现得更为切实,因为有着关乎自身的切肤之痛。王舍弃了全知叙事人的冷漠口吻,以寻访者的角色出现在文本中。小说的后设格局更加将作者个人的心灵史丝丝入扣地融入了家族史的建构之中,形成“恢宏紧凑的对话关系”。

横向的个人史章节关乎叙事人在上海这座城市的成长经历,平实冷静,巨细靡遗;纵向则捭阖于自北魏始的母系家族渊源,浮想联翩,浑然天成。将“人生性质的关系”与“生命性质的关系”以“交叉的形式轮番叙述”⑩王安忆:《纪实与虚构》,载王安忆着《米尼》,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63页,第 393页,第 160页,第164页,第 186页,第 155页,第 431页。,最后两轴以“茹家溇”作为交汇,达成了作者个人寻根的终点。

王安忆曾经说过,自己与张爱玲秉承不同的世界观。张爱玲是虚无的,所以她要抓住感性而实在的东西,“在生活和虚无中她找到了一个相对平衡的方式。”王安忆在本体经受着身份追问的煎熬时,有着更加令人无可释怀的虚无感,而她采取的是直面的态度,“即使前面是虚无”,“也要过去看一看。”①周新民,王安忆:《好的故事本身就是好的形式——王安忆访谈录》,《小说评论》,2003年第 3期。王安忆将对虚无感的体悟以认同隐痛的方式在作品中呈现。《纪实与虚构》作为庞大的文字工程,正是王安忆抒解虚无感的策略。由孤独而导致的还乡情结,逾越了现实生活,便将触角深入历史的虚构之中,以虚构充实了虚无。“茹家溇”是王安忆的主体建构虚设的乌托邦,同时也为其进行地域认同寻找了一个基点。

在小说文本中,我们发现了“母系”史值得关注的功能——其成为作家在“主体”之外设定的“他者”,并以此将“我”从身份定义的虚无感中解救出来,亦为自我意识产生与巩固的渊源。诚如黑格尔所言:“自我意识是自在自为的,这由于,并且也就因为它是为另一个自在自为的自我意识而存在;这就是说,它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被对方认可。”②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 122页。以上文字点明了自我意识的存在对于“他者”的依赖。对于王安忆而言,个体寻根的缺失感,投射于对于上海的地域认同,且贯彻始终。在文本中对虚拟历史的参照并于其中的坐标定位,使得自我/城市二者身份,在主体确立的层面上形成了迭合。城市最终成为王安忆情感投射中的另一个“自我”,而这种转化亦使城市史以“他者”的姿态自然地出现于王安忆的小说书写中。

我曾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过的地方的历史。其实,要追究也难,这样的地方与现实联系得过于紧密……

我真的难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搀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带有隐私的意味。……在当时寻根热潮的鼓动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图要寻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寻根朋友们骑着自行车沿黄河而下,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述村庄的历史和传说,还有些寻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队落户的时期,就已被民间的习俗吸引,如今再回头去发掘出其中的涵义。更有的是学习考古的专业,得先天之便利,首先进入了发源的地域。与他们相比,我的寻根就显得不够宏伟。第一,是所溯源的浅近,当这城市初具雏形的时候,已到了近代,它没有一点古意,而是非常的现世;二,我的寻找缺乏浪漫气息,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阅读数据,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迹,即便有遗迹,也即可淹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阅读资料。③王安忆:《寻找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 1-2页。

严格来说,以地理学角度论,上海地区的历史不可谓短。知名历史学家唐振常曾洋洋八十五万言撰成《上海史》一书,将上海可考历史上溯至三代。“据晋贺循《会稽记》说:‘少康,其少子号于越,越国之称始此’,少康之子在越传国二十余代,历殷至周,在周敬王时,有越侯夫镡,他的儿子名允常,拓展疆域,自称越王。他拓土到今上海地区的南部,古海盐县全境都属越国。”④⑤唐振常编:《上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 6页,第 16页。“天宝十年(751年)吴郡太守赵居贞奏请朝廷,割本郡昆山县南境、嘉兴县东境、海盐县北境之地,立为华亭县。”⑤华亭县东北境的华亭海,即今上海市区。自北宋熙宁年间设上海务。“至元十四年(1277年)在上海、澉浦、庆元三处设立市舶司”⑥宋濂:《元史·食货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 2401页。。因元世祖起,即重视海上贸易,鼓励舶船往来,上海始以新兴海港示人。《法华乡志》曾指明:“上海一禺,本海疆瓯脱之地,有元之时,始立县治于浦滨,斥卤方升,规模粗具。自明至清之初,均无所表见”⑦葛剑雄:《创造人和——略论新时期上海的移民战略》,载苏智良主编:《上海:近代新文明的形态》,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第 20页。。乾隆《上海县志》指出,自海关设立,凡远近贸迁皆由吴淞口进泊黄浦。城东门外舟橹相接,帆樯比栉。

当上海在历史进程中定性为商业城市时,才开始凸显其独特意义。然而,商业城市的性质,也决定其无法进入以农耕文明为根基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层,在文化归属上停留于边缘。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上海与苏州、杭州、宁波等城市近在咫尺,却未曾完全融入吴越文化等区域文化的体系之中。王安忆的寻根路,之所以艰难,也正因于此。上海的形成与特色,并非以“古意”为依托。上海缺乏的并不是历史,而是赋予上海独特的“城市性”的历史。正统的、可见于历史资料的考古遗迹皆难以代表这座城市的发轫,而是作为其在不断变动的推陈出新的过程中的“陈”被粉碎。当作者顿悟上海是“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之地”,实际也已触及了上海最根基处的本质。

李欧梵称“上海象征着中国的现代性进程”①李欧梵着,毛尖译:《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 1930-1945》,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 5页。,而现代性也正是这座城市的精髓所在。张仲礼教授曾为法国学者白吉尔的《上海史》中文版作序,谈及上海的现代性,并解析与“现代化”内涵相异之处:现代化只是表面上看到的东西,比比皆是的高楼大厦、高科技产品等都是现代化的表现,但这并不表示拥有这些实物的城市和个人都具有现代性,现代性是现代化在思维和行为上的体现,具有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②张仲礼:《序》,载白吉尔著《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 2页。。

上海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已于 20世纪 30年代发展为号称“世界第五大城市”的国际都会,也正是所谓现代性精神最直接而具象的脚注。作为中国城市中的异数,它的迅速崛起是中国近现代文化与经济史上的奇迹。而这个由现代性所催生的城市又因与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隔阂而令人迷惘。上海所指代的“恶”与“美”在从左翼作家茅盾到新感觉派的干将穆时英的笔下,得到最淋漓酣畅的书写。而经过时间的洗炼,它所酝酿的发家传奇,对于当代的中国作家,吸引力并未磨灭。

老上海之于王安忆,谓之若“梦”。提及以老上海为题材的中篇《海上繁华梦》,王安忆坦言:为写这五篇小小的故事,我花费的时间与精力足以写五倍于它们的文字。时间的隔离和经验的贫乏,阻止了想象力。这种艰难的写作选择也正凸现了王安忆对上海的体认与执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了时空的阻滞,对于王安忆这样的当代作家,将老上海定义为“梦”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却有其恰如其分之处。在王安忆此后的上海书写中,梦的意象得到贯彻。令其名声大噪的《长恨歌》也曾初名为《四十年遗梦》。上百年一觉的上海梦,正是这座城市的底里。梦的浮华、梦的瞬息万变、稍纵即逝正是这则现代神话的轮廓。王安忆以“梦”为根,实现了对这座城市的想象与触摸。而这五个梦,也正寄托于现代性的情境之中,丝丝入扣。

《漂洋船》一篇,描述了北上的漳州移民的创业史。主人公阿昆落脚上海,最终发迹于海上贸易。篇末阿昆叹道:“这江口位于南北二洋之中心,四通八达,能走穿一个世界啊。”③王安忆:《海上繁华梦》,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517页。这则寓言式的故事,借人生历程,实则折射上海的城市渊源。“漂洋”之术正是上海之成为“上海”的起点。关于上海之得名,说法不一,一是根据郏坛《水利志》,谓松江之南有大浦十八,其中有上海、下海二浦,今黄浦掩有上海浦,故得名上海;二是古代所说的海之上洋,今也称海上,由上洋而得名上海;三是旧有华亭海之名,在青龙港湮塞后,中外商船都转至此地登岸,故称上海④唐振常编:《上海史》,第 23页。。然其所指,皆与水相关。上海因水而活,兴于商贸,已是不争事实。十九世纪中叶,上海的人口数已超过广州,成为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⑤J ohn King Fairbank.Trade and D iplom acy on the China Coast:The Opening of the Treaty Ports,1842-1854.Stanford,Calif.: 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p357-361.。而在城市贸易中担任主要角色的则是那些被称为“客商”的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从南方的广东、福建到长江流域的安徽,以及华北各省⑥L inda Cooke Johnson.Shanghai:From M arket Town to treaty Ports,1074-1858.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p2.。近代上海居民大部分来自外地,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中期,外来移民已占到上海城市人口的 80%左右⑦胡焕庸:《中国人口·上海分册》,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7年版,第 49页。。“南通闽粤,北达辽左,商贾云集,帆樯如织,素号五方杂处”⑧毛祥林:《三略汇编》,载上海社科院历史所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 808页。,而上海独特的边缘文化特性,也正发轫于此。

《环龙之飞》,构思甚为有趣,演绎了法人环龙在上海静安寺所在地江湾试飞飞机的事件。自飞机起飞至坠落,作者只用寥寥数语,而大量笔墨却花在上海市民引颈期待的场景上。这短短的一日,却隐喻了上海传统社会对于西方物质现代化从好奇到接受的复杂过程。唐振常曾指出:西方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俱来的同时,历来中国人对于前者的接受和认同总易于后者,而近代上海有了租界此一实体,西方物质文化范畴 (器物)和市政管理制度便能优先显现。并将这一过程总结为“初则惊,继则异,再继则羡,后继则效”①唐振常:《市民意识与上海社会》,《二十一世纪》,1992年第 11期。。在《环龙之飞》中,上海市民对于飞机的“惊”是通过夸张的想象得以体现:

那上了天的又是个什么对象呢?有人讲像一部车,有人讲像一只船,还有人说,大约是像一只大鹏,有一对翅膀,那环龙嘛,就骑在大鹏的背上,像骑马一样。……传到江湾的时候,变成是这么一桩事情:这架飞机有着一百只翅膀,翅膀的长法接近罗汉堂里的千手观音。②王安忆:《海上繁华梦》,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521页,第 524页。

由文化误读而导致如此夸大其词,似乎可笑。然而,史载类似事例,却不鲜见。租界开辟之初,上海的街头照明,以煤气灯为主,俗称“自来火”,由于煤气因地下铺设管道而行,故又称“地火”。1882年,电灯开始在上海租界出现,1892年,工部局建造发电厂③唐振常编:《上海史》,第 252-253页。。然而,当这些“夷狄之物”相继出现的时候,却引起轩然大波:“其初,国人闻者,以为奇事,一时谣诼纷传,谓为将遭雷殛,人心汹汹,不可抑置。当道患其滋事,函请西官禁止,后以试办无害,谣诼乃息。”④胡祥翰:《上海小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 333页。电灯作为新事物终以其先进性消除市民的惊恐猜忌,而后为之羡,被奉为“赛月亮”。西方物质文明(诸如服饰、生活方式与市政建设等)以见微知著、潜移默化的方式渐渐深入人心,乃至影响了人们的思维习惯,直接地促进了上海的现代化进程。

然而,在《环龙之飞》中,王安忆却实现了对以上过程的戏仿,极尽反讽之意。当围观的市民对空中庞然大物的倏然出现“初则惊,继则羡”后,“人们才稍稍心定,魂魄归来似的”,却发现:

那飞机颇像一具竹篾扎成的螳螂,不由调笑起来,笑它果真也不过如此。⑤王安忆:《海上繁华梦》,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 521页,第 524页。这场试飞盛事终以坠机告终,成为大量的铺垫之后一个措手不及的仓促结尾。似乎出其不意,又在情理之中,体现了作者对于上海西风东渐的反思。

侯翰如曾提出一个有意味的概念:“上海的现代性”。认为“这种现代性的形成是对于西方殖民主义在经济和文化上的扩张和强权统治积极地响应和抵抗,从而开辟了一个凝聚了来自中国和世界各地的多元文化因素的新空间。”侯试图从“全球性的”与“地方性的”结合的角度来解释上海式现代性,认为它是不遵循西方式的理性主义发展模式的“另类”的现代化模式,预言这将构筑非西方中心的全球文化想象的地点。并将之命名为“上海精神”。其内核是文化开放性、多元性、混合性和积极的创新态度⑥参见侯翰如:《从上海到海上——一种特殊的现代性》,《2000上海双年展》,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版,第 2页。。

《玻璃丝袜》与《名旦之口》皆是言商,前者写万贯家财,朝夕而殁。后者写置于死地,而后复生。而《陆家石桥》以言情之表,行讽世之实。主题最为玄妙,亦真亦幻。

这组故事旨在说“梦”,变幻无常,奇异诡谲。梦的内核正是旧上海的“性情”——西方的现代文明植根于中国的传统土壤,生就了传奇。亦可发现,两种元素在故事中往往成对出现,《漂洋船》中妈祖娘娘与海上贸易;《环龙之飞》中的静安古剎与飞机试飞;《玻璃丝袜》中的春日茶寮与玻璃丝袜;《陆家石桥》中的百年古桥与炸药轰鸣;《名旦之口》中的绝色名旦与旅日医生。无不是一新一旧的碰撞,或弥合,或交融。而上海的城市品格也便在这数个传奇中建立与日益明晰。

与倏然而至的“西方”遭遇,“经过种种转译和误读,‘现代性’已经置换成了‘上海现代性’。”⑦薛羽:《“现代性”的上海悖论——读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都市文化在中国 1930-1945〉》,《博览群书》,2004年第 3期。这一过程便是王安忆的上海书写所致力寻找的上海之“根”。上海自己创造出的历史谱系,也成为这座城市回首前尘的时候,在时空中或隐或现的“他者”。

葛亮,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执教于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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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0)06-0032-06

[责任编辑:曹振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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