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成
(大庆师范学院 艺术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以“拙”论书的回顾与检讨
陈国成
(大庆师范学院 艺术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随着书法艺术的发展,“拙”的内涵和外延也在发生着变化。以“拙”论书的思想体系经历了以妍为美、华质相半、拙多于巧、宁拙毋巧的过程,可将其分为萌动期、初始期、发展期、高潮期四个时期。不同时期对“拙”的不同理解,出现了不同的审美格调,也导致不同的审美追求和不同的创作风格。关于以“拙”论书的研究不仅有利于书法批评的开展,而且能够有效地指导书法创作和书法实践。
拙;工;巧;检讨
《说文·手部》:“拙,不巧也。”拙与巧相对,有笨义。《慧琳音义》卷八:“拙,不工巧也。”拙与工相对,有粗劣义。《广雅·释诂三》:“拙,钝也。”不灵活。虞龢《论书表》:“臣谢病东皋,游玩山水,守拙乐静,求志林壑,造次之遇,遂纡雅顾。”[1]51守拙:安于愚钝,不求巧伪,不争名利。
巧拙、工拙往往伴生而行。《说文·工部》:“巧,技也。”《广韵·巧韵》:“巧,能也。”郑玄笺:“巧,犹善也。”高诱注:“巧,工也。”工巧有意义相同之处。《说文·工部》:“工,巧饰也。”工有精巧、精到义;工又有“擅长”义,与善、能义同。《玉篇·工部》:“工,善其事。”孔颖达疏:“工,能也。”能其事曰工。
“拙”一般着重于本质的内在美追求,不是以华丽外表为尚,故常与苍古、自然、朴素、大方、含蓄、力量等联系在一起,有时从外表来看并不美,甚至还多少带有点“丑”、“怪”、“残”、“粗”、“稚”等现象。它的美是属于潜在性的,仅从表面而论,会感到有些“粗头乱服”、“欠精细”、“不好看”。但若表现得不好,也确是存在着粗糙、笨拙、丑怪等情况。“巧”与“拙”、“工”与“拙”常常并举出现。书法里的“工”,原是指书写的工整严谨,运笔结体俨有法度,见工夫,即艺术技巧和技法;“不工”则是指不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
“巧拙”和“工拙”都是古代书法理论中常见的批评语词,“是作为正统书法艺术思想之基础的儒家思想和道、释思想互相冲突的带有实践性特征的标尺。”[2]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里的“质”、“野”即是朴拙。“儒家是从人格的内在美为出发点来肯定朴拙美的”,[3]作为人格的这种朴拙之美沉淀在诗、文、书、画之中而被静观时,则被作为美来欣赏。道家重视自然,《老子》四十五章有“大巧若拙”,在《庄子》一书中,更有深刻的发挥。在《大宗师》篇说:“吾师乎,吾师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不为巧”,是不为世俗工匠之巧的大巧。
当“拙”与“古”结伴时,就有了关于“古拙”的审美。以古拙为美,不是从来就有的审美心理,大体与“拙”进入书法审美是同时出现的。宋人刘正夫云:“观今之字,如观文绣;观古人字,如观钟鼎。”“字美观则不古”,“字不美观者必古”。[4]与黄庭坚提出的“字要拙多于巧”不谋而合。“古”的内在因素是线条的朴素饱满,章法的不加修饰朴素天然;“拙”拥有含蓄厚重的意境,并不等于“笨”。可见,“在审美意义上,‘古’不是时间意义上与‘今’相对应的概念,‘拙’也不是某种粗疏形态的规定性,而是产生于特定历史条件下、特定心态下的艺术现实。”[5]
随着书法的发展,“拙”的内涵和外延都在发生着变化,以拙论书的思想体系也经历了以妍为美、华质相半、拙多于巧的过程。
以“拙”论书,并非自有书法以来就有的。“拙”真正进入书法批评视野的时间应该不早于南朝。南梁人虞龢《论书表》云:“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6]“质”就是“朴”、“拙”。不以拙朴为美,而是力求精媚,认为“古质而今妍”是书法的发展规律,而“爱妍而薄质”则是书法审美心理规律。在虞龢眼里,“妍”是前人梦寐以求的,是当时人的审美理想,而“质”则是欲求妍媚不得才呈现的状态,是不美的。虞世南《笔髓论·指意》述虞安吉论书语云:“夫未解书意者,一点一画皆求象本,乃转自取拙,岂是书邪?”[1]121文字由抽象角度介入,“求其本”不可象其形,而应象其势,从象形去理解容易将书法引入误区,导致“拙(粗劣)”书。这一时期,人们更多地把视线投入到书法审美的深层。
东汉赵壹《非草书》:“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1]2表面是在说手之巧拙,实是论书之好坏在于人心和功夫,书为心学。南朝之前,“拙”不是对艺术美的肯定,技术不熟、制作不工,才被人视为“拙”。这种思想在其后的论书中时有出现,如庾肩吾《书品》:“士季之范元常,犹子敬之禀逸少,而工拙兼效,真、草皆成。”[1]88虞世南《书旨述》:“而淳、喜之流,亦称传习,首变其法,巧拙相沿,未之超绝。”[1]114李世民《笔法诀》:“巧在乎躏跞,则古秀而意深;拙在乎轻浮,则薄俗而直置。”[1]119
“妍”、“工”是这一时期书法的主要审美追求,如也师以为:“从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出发,从小学教育基础和社会性出发,书法求‘工’是极为正常的。书法在古代是集政治、生活意味和个人修养于一体的特殊艺术,‘工’的追求不仅有着深刻的民族、历史、文化为基础,反映着艺术发展的一般规律,同时也体现了审美和应用这一双重价值。”[2]此时,作为欲求妍媚不得已才呈现的“拙”,虽然是不美的,不是当时人梦寐以求的审美理想,但“拙”毕竟参与审美,以拙论书的思想出现了可喜的萌动。
李华首次提出“各半”主张,《二字诀》云:“大抵字不可拙,不可巧,不可今,不可古,华质相半可也。”[7]大抵字不可以笨拙,不可灵巧,不可今俗,不可古朴,华丽质朴各半可以了。李华提出了“华质相半”的审美理想。“虽然语出儒家中庸思想,还是给‘拙’以一定的地位,并以‘质’视之。这表明在盛唐书法古典主义形式美向高峰推进的时候,李氏即已经关注到‘巧拙’这一对立统一的艺术原理和书法的发展趋势,颇有预见性地提出了这一有价值的看法。”[2]书法发展到中唐,“质”、“朴”、“拙”却是“自少妖妍”的一种审美效果了。
到了宋代,黄庭坚明确提出:“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1]355这话见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所写的《李致尧乞书书卷后》,首次提出书以拙为胜的主张,理想的书法审美要“拙多于巧”。他注意到写字不能追求这种形式上的优美,而应该强调“意”境。姜夔《续书谱》在论述用笔时指出:“故不得中行,与其工也宁拙,与其弱也宁劲,与其钝也宁速。”[1]388这里的“拙”则是指对比中的选择,与后来傅山提出的“四宁四毋”说有同工之妙。
宋代是文人意识觉醒的时代,宋人书论和作品,都着意于情调、趣味和意态等文人气息。欧阳修的“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较其工拙”[1]309的“学书消日”、“学书不计工拙”的新思想和超然心态,为苏、黄诸名家实践并发扬光大。
“凡书要拙多于巧”的“拙”与明清时的“拙”及碑学中的“拙”有质的不同,其本意是反对过分雕饰,而崇尚天然、本色的自然美。山谷在《跋李后主书》云:“此数字笔意深稳,盖刻意与率尔为之,工拙便相悬尔。”[8]刻意即讲究,率尔即自然。山谷又云:“少令巧拙相半,使子敬复生,不过如此。”[9]山谷在书法艺术的表现上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则是“自然”,即已脱离主观的控制和干涉,而将个人的性格、感情、才气等主观的因素都化为客观的表现,使客观的境界能代替主观的偏执,而达到物我圆融合一的境界。这是一种比着意于物的小巧更进一步的“大巧”。这里,“拙”是否定原来阶段的“巧”后的新质,是返朴归真的有生命力的新态,通过得之自然的书法拙态,实现对“道”的体悟和观照。“道法自然”,“道”即包含其中了。
到了明代,“妍媚”更不是书法艺术的赞词了,倪瓒明确指出:“笔态入净媚,天下无书矣。”针对赵孟頫的妍媚书风,许多人提出了看法。傅山在一段论书笔记中说:“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10]其所谓巧者,乃纤巧佻巧之巧,拙亦固非笨拙之拙,乃大巧也。
傅山进而提出“四宁四毋”说,即“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霜红龛集·作字示儿孙》)。“四宁四毋”是长文的一部分,除了有提示子孙如何做人之意外,亦有“两害相遇取其轻”的选择句意,而且是选择复句中的先取后舍的一种。这是一种语气较为坚决,情绪较为激昂,起强调作用的句子,它较为适合于情感的宣泄,而较少用于理性的逻辑表达:其重点在于强调对舍去者的憎恨、厌恶、拒绝,而不在于对所取者的肯定、赞美。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四宁”是作为对“四毋”的否定而提出来的,作者的重点并不在于肯定“四宁”而在于否定“四毋”。拙、丑、支离、直率,与巧、媚、轻滑、安排,实均无足取,而尤痛恶后者。傅山重点攻击巧、媚、轻滑、安排,而并非提倡粗俗丑恶。可见,“四宁四毋”的提出并不是基于单纯的书学研究的目的,而是带有极强的政治倾向,这是傅山重气节的思想性格在书论中的极端表现。从品德节操上来讲,这种说法确实体现了极高的思想境界,章祖安《印象式批评与傅山书论之领悟》一文中说:“犹宁要丑陋之嫫母而不欲妖媚之夏姬者”,[11]可以作为这种思想比较恰当的解释,而从艺术的角度和语法的特点来分析,“四宁四毋”并不是书法中艺术境界极高的审美追求。
刘恒在《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中指出:“傅山对篆、隶碑刻的熟悉程度以及对篆、隶二体书法特点的把握和分析,都远远高于同时代的帖学书家。在他提出的‘四宁四毋’原则中,‘拙、丑、支离、直率’是他从古籀、篆、隶碑刻中总结提炼出来的特点,而‘巧、媚、轻滑、安排’则正是帖学书派的弊病所在。”[12]近年来的研究中,很多学者已经发现,傅山很多观点与作为和碑学的兴起很有关系。“傅山是较早的一个,他不但是启蒙思想家,而且可以看成是碑学理论的先驱。”[13]傅山生活的年代,不但正当碑学思想开始萌芽的关键时期,更重要的是,他与17世纪所有与碑学萌芽相关的政治、文化事件密切相关。有人把傅山的拙的宣言看作是清代碑学崛起在理论上、思想观念上的前导。
清代碑学崇尚的是汉魏的风骨和商周的拙朴,具有趋“古”性。康有为直言不讳:“学以法古为贵。”清道人亦言:“学书不学毛公鼎,犹儒生不读尚书也。”“学书必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乃得佳耳。”唯古是尚的言论在清代碑学家那里不可胜举,以古为前提限定“拙”之由来。阮元《南北书派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1]630阮元在这里虽然只是说明了南北两派的特点,“旨在将平民书法(北碑)提升到与经院书法(南帖)相对峙的地位。”[14]然而其后康有为极力鼓吹的北碑书法的“拙陋”溢于言表。包世臣《艺舟双楫》:“小仲曰:‘书之道,妙在左右有牝牡相得之致,一字一画之工拙不计也。’”[1]642《艺舟双楫》总的倾向是揄扬粗豪、赞美劲挺。又有刘熙载《艺概》:“正、行二体,始见于锺书,其书之大巧若拙,后人莫及,……然果能于锺究拙中之趣,亦渐可于张得放中之矩矣。”[1]693
宋曹《书法约言》:“熟则巧生,又须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提出拙多于巧乃真巧也,暗示书以拙为胜。[1]565康有为《广艺舟双楫》:“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邪,何其工也?”[1]827康有为将民间书法推到了书法的尊上座。于是,在清代书坛出现了丑怪乱“拙”的书风。刘熙载《艺概》:“俗书非务为妍美,则故托丑拙。”[1]714这种书风一直影响到今天。
一个“拙”字,蕴含着许多哲理。不同时期对“拙”的不同理解,出现了不同的审美格调,也导致了不同的审美追求和不同的创作风格。当我们重新意识到“拙”在中国书法批评领域中的地位时才恍然大悟,当代关于“流行书风”的争执也好,关于“民间书法”的讨论也罢,都与“拙”字的演变以及不同书家对“拙”字含义的不同理解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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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才璎珠]
陈国成(1964-),男,黑龙江海伦人,大庆师范学院艺术学院副教授,吉林大学古籍所书法博士,从事书法篆刻艺术理论与实践研究。
J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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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165(2010)01-0122-03
2009-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