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
社会与历史
“名教”的现代重构、讨论方法及其批判意义
金理
清民之际新名词大量出现,体现出中国人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的现代变革。但是其中也潜藏着危险,自清末以来持续的名词膨胀正是诱发现代名教的重要成因。
1.新词语生成、输入之盛
清季新词的大量出现始于制造局之译书,传教士和新式报刊也起了相当作用。以个人贡献而论,不得不提到梁启超。一八九七年,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译书》中指出“新出之事物日多,岂能悉假古字。故为今计,必以造新字为第一义”。①梁启超:《变法通议·论译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7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一八九九年,《汗漫录》以新意境、新语句与古风格来揭起“诗界革命”,其中“新语句”主要是指运用“欧洲语”、“新名词”以体现“欧洲真精神真思想”。尽管后来出于对“革命”词义潜在威胁的恐惧,梁启超修正了“诗界革命”的批评标准,②梁启超在“诗界革命”后期强调“风格”、“意境”而淡化“新语句”,说:“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党近好言诗界革命。虽然,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洲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苟能尔尔,则虽间杂一二新名词,亦不为病。不尔,则徒示人以俭而已。”并对谭嗣同、夏曾佑等人“颇喜撏撦新名词以自表异”不以为然。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29期,1903年4月11日。引自《梁启超学术论著集·文学卷》,第376页。具体解说可见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但正是在他的倡导下,《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出现大量使用“新语句”——如“自由”、“民主”、“共和”、“平等”——的诗歌。或许梁在诗歌领域还略显保守,但是对于散文的态度则更放得开,下笔多嵌入新名词及外国语法,这正是“新文体”(人称“启超体”)的重要特色。一九○二年,《新民说·论进步》宣告:“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交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挐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③梁启超:《新民说·论进步》,《新民丛报》第10号,1902年6月。同年黄遵宪来信告诉梁启超正是在其推动下,朝野上下对新名词趋之若鹜:“此半年中,中国四五十家之报,无一非助公之舌战,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译之名词,杜撰之语言,大吏之奏摺,试官之题目,亦剿袭而用之。”①黄遵宪:《水苍雁红馆主人来简》,《新民丛报》第24期,1903年1月13日,引自张枏、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上册,第336、33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
清民之际,新语入华渐成趋势,言谈、作文中新语层出不穷,连清末科举改试策论的卷子中,“满纸只有起点、压力、热力等字”。②叶德辉:《郋园书札·与南学会皮鹿门孝廉书》,《叶德辉集》第1卷,第318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李宝嘉特撰《新名词诗》四首:
处处皆团体,人人有脑筋。保全真目的,思想好精神。势力圈诚大,中心点最深。出门呼以太,何处定方针。
短衣随彼得,扁帽学卢梭。想设欢迎会,先开预备科。舞台新政府,学界老虔婆。乱拍维新掌,齐听进步歌。
欧风兼美雨,过渡到东方。脑蒂渐开化,眼帘初改良。个人宁腐败,全体要横强。料理支那事,酣眠大剧场。
阳历初三日,同胞上酒楼。一张民主脸,几颗野蛮头。细崽皆膨胀,姑娘尽自由。未须言直接,间接也风流。③李宝嘉:《南亭四话》,转引自冯天瑜《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第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冯天瑜此书是研究近代以降新语生成与输入的代表著作,本文在讨论新语这一部分中多次参考了冯天瑜的论述,特此说明并致谢。
虽语出戏谑,但确实反映出当时新名词膨胀的情形 (且上述罗列的当年时髦名词绝大部分早已成为今人的口头用语)。诗中描写的语文状况,未必仅限于精英领域,作为时代潮流的集约化符号的新名词,也大量渗透、传播到民间。
在入华新名词中,蔚为大观的当然是“日本新名词”。一九一一年刊行的 《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凡例”中说:“吾国新名词大半由日本过渡输入”④见摩西编《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北京:中国词典公司,1911,转引自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292页,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时人对袭用日本新名词的情状多有写照:“年来由日本贩入之新名词,人人乐用”,⑤皕海:《基督教文字播道事业之重要》,张静庐编:《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二编》,第3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自日本移译之新名词流入中土,年少自喜者辄以之相夸,开口便是,下笔即来,实文章之革命军也”。⑥徐珂:《清稗类钞》第4册,第173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对新词语的拒斥
当然,晚清民初士人排斥新语者亦不乏其人。据冯天瑜考证:“西洋新语入华,自明末以降,已历三百年,然直至一八九六年以前,因力度有限,并未引起人们重视……但一八九六年以后,随着日本新名词的成批涌入,使得视语文传统为命脉的士大夫阶层十分惊恐,遂起而抵制。”⑦冯天瑜:《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第510页。
戊戌时期,叶德辉讥讽道:“更可笑者,笔舌掉罄,自称支那,初哉首基,必曰起点……论其语,则翻译而成词,按其文,则拼音而得字。非文非质,不中不西,东施效颦,得毋为邻女窃笑耶!”⑧叶德辉:《郋园书札·答人书》,《叶德辉集》第1卷,第324页。在他与王先谦等人共同制定的《湘省学约》中,也对《湘报》好用新词力加抨击。
张之洞是游学东瀛和广译东书的重要倡导者,但是当游学和译书的必然结果——新词语及其负载的新思想大举入华之际,张之洞却心生抵触,一九○三年底一九○四年初,在其主持制定的《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中特列“戒袭用外国无谓名词以存国文端士风”一条,对外来词(尤其是日本名词)大加讨伐:“古人云:文以载道。今日时势,更兼有文艺载政之用……凡通用名词自不宜剿袭掺杂。日本各种名词,其古雅确当者固多,然其与中国文辞不相宜者亦复不少。近日少年习气,每喜于文字间袭用外国名词谚语,如团体、国魂、膨胀、舞台、代表等字,固欠雅驯。即牺牲、社会、影响、机关、组织、冲突、运动等字,虽皆中国所习,而取义与中国旧解迥然不同,迂曲难晓。又如报告、困难、配当、观念等字,意虽可解,然并非必需此字。而舍熟求生,徒令阅者解说参差,于办事亦多窒碍。此等字样,不胜枚举,可以类推。”⑨见《东方杂志》1904年第3期。一九○五年十二月,张之洞电告学政:“近时恶习,无论官私何种文字,率喜袭用外国名词,文体大乖,文既不存,道将安附?”①胡钧:《张文襄公(之洞)年谱》,第243页,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五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张之洞态度之迎拒适足反映其心目中“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所规划的限度,也表征了转型时代中士人的典型心态。耐人寻味的是,据江庸《趋庭随笔》记载,张之洞晚年任体仁阁大学士,兼管学部,决计利用职权抵制日本名词在中国的泛滥,“凡奏疏公牍有用新名词者,辄以笔抹之。且书其上曰:‘日本名词’。后悟‘名词’两字即新名词,乃改称‘日本土话’”。此外,当时学部拟颁一检定小学教员的章程,张以为“检定”一词来自日本,欲更换而不得妥帖之语,犹豫再三,该章程终被搁置。②江庸:《趋庭随笔》,第7页,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九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上引张之洞指摘“少年习气”所袭用的几例新名词,大多已成为今人的习惯用语,再加上他厌而难弃的矛盾情形,反证明新语输入之不可阻挡。这也是我们下文讨论名教批判的前提之一,反对名教绝非如旧人物一般厌恶、抵抗新语汇。
一九○七年,林纾在《拊掌录》中的一段跋尾中表示:“老人英产,力存先英轨范,无取外国之名词,以杂其思想。此语固甚恰余怀也……吾中国百不如人,独文字一门,差足自立,今又以新名词尽夺其故,是并文字而亦亡之矣。”③林纾:《〈拊掌录〉跋尾》,《林纾文选》,第39页,许桂亮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一九一五年九月,辜鸿铭在北京大学的开学典礼上以谐谑的语调抨击道:“现在人做文章都不通,他们所用的名词就不通,譬如说‘改良’吧,以前的人都说‘从良’,没有说‘改良’,你既然已经是‘良’了,你还改什么?你要改‘良’为‘娼’吗?”④转引自冯友兰《三松堂自序》,第31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读书人反对新名词往往出于民族主义与保存国粹的态度。清季最后几年,由于西方民族主义思想的引入,语言文字被视为“国粹”的当然组成,“合一种族而成一大群,合一群而奠居一处,领有其土地山川,演而为风俗民质,以成一社会。一社会之内,必有其一种之语言文字焉,以为其社会之元质,而为其人民精神之所寄,以自立一国。一国既立,则必自尊其国语国文,以自翘异而为标致。故一国有一国之语言文字,其语文亡者,则其国亡;其语文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⑤邓实:《鸡鸣风雨楼独立书·语言文字独立》,转引自罗志田《种界与学理:抵制东瀛文体与万国新语之争》,《国家与学术:清末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第145页。关于此段史实,罗先生讨论甚详。有人指责新名词输入导致国民精神堕落,⑥见《新名词输入与民德堕落之关系》,《东方杂志》1906年第12期。邓实更是以为“变易其国语,扰乱其国文”是今之“欧美列强所以多灭国之新法也”。⑦黄节:《国粹学报叙》,《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这其中章太炎的意见值得重视。“卫国性、类种族者,惟语言历史为亟”,⑧章太炎:《重刊〈古韵标准〉序》,《章太炎全集》第4卷,第203页。从捍卫“汉种语文”的角度,外来的新语实足警惕。但他在比较中西语文短长之后,认为“汉土所阙者在术语”,“欧洲所完者在术语”;⑨章太炎:《规〈新世纪〉》,《民报》24号,第29页,1908。“中国文辞,素无论理”,强调“科学兴而界说严,凡夫名词字义,远因于古训,近创于己见者,此必使名实相符,而后立言可免于纰缪”。⑩章太炎:《论承用维新二字之荒谬》,《章太炎政论选集》(上),第242-24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显然章太炎并不全然反对创制新语,清末民初,借创制定义精密、概念规范的新语来改变中国人“含混闪烁”的思维习惯,得到很多思想精英的认同(比如王国维、严复,稍后的鲁迅、周作人等)。对于“新事新物,逐渐增多,必须增造新字,才得应用”的说法,章太炎以为“这自然是最要”,他的特异之处在于“远因于古训”一条,即创制的方法“但非略通小学,造出字来,必定不合六书规则。至于和合两字,造成一个名词,若非深通小学的人,总是不能妥当”。⑪章太炎:《我的生平与办事方法》,《章太炎的白话文》,第7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支持“增造新字”,但须得“深通小学”。这是否提醒我们:在适应新的“现代性”需要而与传统实现一定程度的 “断裂”时,应该保持对部分传统(比如中国的重要构词法等)适度的尊重,这或许成为现代转换的接引与契机。早在一八九○年,有着丰富翻译经验并且对西学东渐作出巨大贡献的传教士傅兰雅总结翻译过程中“创造专业术语的原则”,其中重要一条即是“新术语必须尽可能地与汉语的一般结构相一致”。⑫转引自马西尼《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第80页,黄河清译,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荀子曾鉴于战国时代“奇辞起,名实乱”的情形而瞩望“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荀子·正名》),语言的稳定性与变异性正是在“循于旧名”与“作于新名”的辩证融合中并行不悖。
3.新语输入的合理与潜藏的危险
学人中不同时流而对新名词有理性态度者,首推王国维。一九○五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中,开宗明义肯定了新语入华:“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语之输入是已”,“我国学术而欲进步乎,则虽在闭关独立之时代,犹不得不造新名。况西洋之学术骎骎而入中国,则言语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势也”。反映新器物的新名词,自明末以来不在少数,人们较易接受;但表征新思想的新名词,在“中体西用”占主导的格局中则每遭非议(如前文所例举),而王国维正是在思想与语言的关联中评价“新言语输入”的意义:“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十年以前,西洋学术之输入,限于形而下学之方面,故虽有新字新语,于文学上尚未有显著之影响也。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好奇者滥用之,泥古者唾弃之,两者皆非也。”①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教育世界》第96期,1905年4月,引自《静庵文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面对新词语“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泥古者唾弃之”当然不智,“好奇者滥用之”亦复无益,王国维的这番评议发人深省。
顺着王国维的思路,我们已可大致触摸到新语输入的必要性与意义、价值所在。语言学家萨丕尔说:“语言,像文化一样,很少是自给自足的。”②萨丕尔:《语言论》,第173页,陆卓元译、陆志韦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词汇对于社会与文化、思想有着强烈的依附性与共变性,尤其在转型时代,随着外来事物、思想的大规模入华,词语的“侵入”、新变与增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正如梁启超所谓“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
冯天瑜将新术语“在学术文化层面”的作用罗列为三点:“塑模并规限近代诸学科的发展。造就新文体,推动白话文运动。提供新思想的语文部件。”③冯天瑜:《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第615页。经过这一“语文部件”所搭建的传播平台,中国人将现代文明的成果部分地转化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从“一般思想史”的角度而言,正是那些看似在不经意间反复使用的表示新生事物与新思想的新名词,在社会实践中,既体现出中国人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变革,同时又艰难参与、推动了这一变革过程,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中国人的“自我感知框架”(frames of self-perception)。④见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收入康乐、彭明辉主编《史学方法与历史解释》,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王汎森在此文中对新名词成为塑造“自我感知框架”的资源有所提及。这个概念来自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格尔茨,见克利福德·格尔茨 《革命之后:新兴国家中民族主义的命运》,《文化的解释》,第284、285页,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对于本文的论题而言,概述以上这番情形——清季民初新语输入之盛,拒斥者的不明智,以王国维为代表的理性态度以及新语输入的必要性——的意义在于说明:首先,自清末以来持续的名词爆炸确实是诱发现代名教的重要成因,这是胡适在一九二○年代揭起名教批判的背景;其次,以王国维为代表的理性态度可以规范本文的议论范围,即下文论及反抗名教必须在语言学家陈原所谓“语汇学的辩证法”中具体展开。所谓“语汇学的辩证法”是指“语言的吸收功能和语言的污染现象”“互相矛盾而存在”。⑤陈原:《语言与社会生活》,第6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一方面,“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语言,它不怕同别的语言接触,它向别的语言借用一些它本来所没有,而社会生活的发展要求它非有不可的语言”;另一方面,“当借词达到超饱和程度”,“滥用外来词”,就会引发 “语言污染”。⑥见陈原 《语言与社会生活》,第49页,陈原:《社会语言学》,第287-288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放下语文上的盲目排外与民族主义藩篱,对新名词采取迎受态度;不过,同时也应该意识到,清末以来国人确如“久处灾区之民”,求新者的饥不择食中危险也暗中滋长,新语入华的力倡者梁启超就有过这样的反省:
壬寅、癸卯间,译述之业特盛,定期出版之杂志不下数十种。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然皆所谓“梁启超式”的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而社会亦欢迎之。盖如久处灾区之民,草根木皮,冻雀腐鼠,罔不甘之,朵颐大嚼,其能消化与否不问,能无召病与否更不问也,而亦实无卫生良品足以为代。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80页,朱维铮校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
这正如严复总结的近代中国读书人面对新说的两种态度:“不为无理偏执之顽固,则为逢迎变化之随波。”②严复致熊纯如(1916年9月20日),《严复集》第3册,第6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上面这两方面规约着我们批判名教的前提,还是借王国维的话说吧,面对着新词语“以混混之势而侵入”,首先与“泥古者唾弃之”划清界限,然后仔细考察“好奇者滥用之”所含藏的危险,而名教正是其中危险之一。
“名教”本来特指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西汉武帝时,将符合封建统治利益的政治观念、道德规范等立为名分,定为名目,号为名节,制为功名,以之教化。名教蕴含的实质正是围绕正名定分并以之为教化来建立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秩序。
近代以降激烈批判名教,较为显著者是谭嗣同一八九六年撰写的《仁学》。他明确地用“以名为教”来表述名教的实质并揭示其中可怕的命定论色彩对人实际生活与实践的压制。一九○八年,章太炎在《排满平议》中揭示“殉名”③章太炎:《排满平议》,《章太炎文选》,第291页,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的危害,“殉名”可以理解为以身殉名教。此处不妨参考以赛亚·伯林的意见,“太多人渴求文字魔力”(即 “符咒”),“将人类牺牲于文字”,于是,“社会真实单元所在的个人经常被作为牺牲而献祭于某个概括观念、某个集合名词、某块旗帜”。④见以赛亚·伯林《赫尔岑与巴枯宁论个人自由》,《俄国思想家》,第106-110页,彭淮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社会真实单元”一句出于赫尔岑《彼岸书》,转自上引伯林一文。此处“献祭”,正可指向“殉名”、为名教所吞噬。同一年在《四惑论》中章太炎又批判“以论理代实在”,这一文章最直接的产生背景,“是对《新世纪》假借服膺于科学、顺应于进化、尊重惟物及信奉自然规则等等名义来否定同盟会纲领及群众实际斗争的愤懑”、“为了回击《新世纪》对《民报》和同盟会纲领的诋毁”。⑤见姜义华《章太炎评传》,第104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于是遂有对《新世纪》诸人“时吐谲觚之语,以震荡人”⑥章太炎:《台湾人与〈新世纪〉记者》,原载《民报》第二十二号,转引自姜义华《章太炎评传》,第105页。的描画。“谲觚之语”正可视为名教,“惑”既指“谲觚之语”中不证自明、“今人以为神圣不可干”的观念学说 (日本学者木山英雄称其为“理念偶像”),⑦见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第213页,赵京华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又被章太炎用来形容深受“震荡”者面对“谲觚之语”时的心灵状态,这里没有饱含丰富生存体验的精神探索,而只是为“惑”所震慑、诱导,取消了独立思考与判断,转而精神涣散、个性沦丧,只在思维世界中留下空白的“跑马场”,供种种名教符号大行其是地加以填塞。章太炎告诉世人:现代意识形态归根结底是人为建构,如果将人们有限的认识绝对化,用新的观念崇拜来桎梏人,就会造成精神枷锁与强迫机制。章太炎显然已经预感到了名教的实质、危害与名教运作机制中深藏的现代迷信与社会专制的认识论起源。
出台鼓励磷石膏综合利用产品进入市场的相关政策,例如出台利用磷石膏按照利用量进行财政补贴等相关政策;给予税收优惠,例如将磷石膏综合利用产品列入国家减免税收产品范围等;加大对磷石膏综合利用技术的扶持,以及相关项目建设的专项资金支持。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冯友兰在《名教之分析》中说:“所谓名教,大概是指社会里的道德制度,与所谓礼教的意义差不多。”这仍然是“名教”的基本义,但冯友兰同时指出:“在实践方面,概念在中国,却甚有势力。名教、名分,在中国有势力。名所指的就是概念。”进而将守节、殉夫这种中国历史上“不合理的事情”,归咎于“屈服于名、概念”。⑧见冯友兰《名教之分析》,原载《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1927年1月,引自《三松堂全集》第11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两年后,胡适在《名教》一文中将冯友兰的意思理解为“‘名教’便是崇拜名词的宗教”,进而直截了当地说:“‘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这里对“名教”概念的理解、对名教危害产生因由的分析,正是本文立论所据。胡适是现代中国揭起名教批判的代表性人物,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名教批判是胡适思想中持续发展的一条脉络,他“向来反对‘名教’”,对那些不涉实际的(包括“不察中国今日之情形”与不关切“社会人生切要的问题”)、被抽象出来成为空洞的符号、成为“空空荡荡、没有具体的内容的全称名词”,①胡适:《三论问题与主义》,《胡适文存》第1卷,第266-267页,合肥:黄山书社,1996。有着清醒的警觉。比如“问题与主义”之争,胡适是在一个特殊的语境与时代风习中揭起“问题与主义”之争,如果还原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它未必全然如后人认为的那样意味着新文化阵营的分裂、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的第一次论战,至少在反对空言 “主义”上双方有很深共识。“问题与主义”之争只有纳入到胡适名教批判的持续脉络中才能更清晰地显示其主旨。其次,胡适名教批判的哲学背景是实用主义。实用主义哲学基本不讨论形而上学和知识论,反对沉迷在各种抽象的理论中,排斥形形色色的主义,而以解决实际社会问题为宗旨。胡适曾总结过“实验的方法”:“(一)从具体的事实与境地下手;(二)一切学说理想,一切知识,都只是待证的假设,并非天经地义;(三)一切学说与理想都须用实行来试验过;实验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②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文存》第1卷,第278页。从上述论述中可以导出名教批判的若干方法论:注意概念知识、学说主义的具体语境,谨防将它们抽象为空洞的符号或顶礼膜拜成不可质询的观念偶像,而应该坚持向实践开放。胡适的名教批判得到了实用主义哲学的理论支持,他希望以此来医治中国学界的“目的热”与“方法盲”,彻底改变迷信抽象名词以及把“主义”用作蒙蔽世人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的建构。
根据以上梳理,“名教”本来特指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而近现代以降,谭嗣同、章太炎等人在具体使用过程中,一方面接续了古代名教批判中所针对的命定论色彩;另一方面淡化其封建礼教的意味,尤其是到了冯友兰和胡适这里,逐渐将“名教”重构、表述为“崇拜名词的宗教”、“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由此对“名教”概念的理解、对名教危害产生因由的分析,对立“名”为教过程中的思维逻辑(用胡适的话说即“奴性逻辑”,即现代中国对名词、概念的空言与独断的俯首贴命,对人自由、丰富的精神世界与实践的一种压制)的揭示,正是本文立论所据。
总结一下,现代名教有两层内涵:首先是指一种“名词拜物教”,关心的不是具体语境具体问题而只是空洞的符号;其次它指向一种消极的思维方式,本质上是现代迷信,“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往往演变为对于“绝对真理”与终极教条的迷信,而拒绝在历史与社会的行进中向实践开放。这样的归纳首先来自当时人的具体表述;其次在今人的论述——比如胡明、尹权宇在胡适研究,③尹权宇:《反“名教”与胡适思想》,收入耿云志、闻黎明编《现代学术史上的胡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胡明:《胡适“名教”批判》,《胡适思想与中国文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郜元宝讨论九十年代中国的文学文化④郜元宝:《在新的“名教”与“文字游戏”中穿行:文化争论的一份个人备忘录》,《钟山》1996年第6期。——之中,已经在相近的语意范围内使用“名教”一词。本课题是在这一延长线上继续深入。上述界定还必须作出补充:中国近现代史上那些频繁出现的关键词(比如“自由”、“民主”等),我们无法得知人们在使用这些词语时是“接受西方观念”,还是将固有理想投射到西方观念之上的结果。一方面,各种论战争执中,主义混淆不清往往成为各方指责论敌的重要依据;另一方面,许多主义话语本身的内涵、外延都难以确定,即便在“原产地”的西方,种种主义的思想光谱也芜杂不清,对于中国这样身处西学东渐、中西汇通语境中的后发国家而言,许多关键词、学说、主义等缺乏明晰的语意界定,本就是不得不然的事情 (再加上接受过程中几乎无法避免的误读)。我所谓的名教批判并非在上述意义上纠缠于名实不符的现象,并非抽象出一种对某某主义的应然、本质的定义,再执此孤悬的标准去考察历史,以为合之则明、不合则为名实不符。本课题的着眼点是具体个人对观念的特殊的接受情形,正如胡适揭示的立名为教的“奴性逻辑”。所以重点不是以话语分析的方式来处理现代中国重要观念(关键词)的具体面貌,而是讨论隐伏在思想、学说、主义背后的一种思维方式。“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往往演为对于“绝对真理”与终极教条的迷信,而拒绝在历史与社会的行进中向实践开放。
名教,借赫尔岑的话来说,即对名词符号的“强迫的敬重”,而这样的“敬重将会限制一个人,将会狭隘其自由”,“这就是拜物”,即名词符号的“拜物教”。⑤赫尔岑:《法意书简》:“人惟不屈物以从其理,亦不屈己以就物,始可谓自由待物;敬重某物,如果不是自由的敬重,而是强迫的敬重,则此敬重将会限制一个人,将会狭隘其自由……这就是拜物——你被它压服了,不敢将它与日常生活相混。”转引自以赛亚·伯林《赫尔岑与巴枯宁论个人自由》,《俄国思想家》,第110页。语言学家陈原在讨论“语言拜物教”时说过:“把人的任何一句话都说成是不可改变的,必须照办的‘神示’,那就是语言的物神化。只有‘神示’才能句句照办。但现代社会没有神,所以也就不可能有 ‘神示’。迷信是不能产生力量的。”①陈原:《语言与社会生活》,第4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显然,现代名教等同于陈原所谓的“语言拜物教”(或米尔斯所谓的“概念的拜物教”②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C.Wright Mills)批评帕森斯在《社会系统》一书中“并没能实实在在地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因为他已受如下思想支配,即他所建构的社会秩序模型是某种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模型;因为他实际上把他的这些概念奉为神明了”,此即“概念的拜物教”。见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第37、50页,陈强、张永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语言的物神化”,本质上这是一种迷信。
要更深入地理解名教的内涵,应该考查名教的运作机制。名教常常产生于某种类似神学般的信仰——对抽象的象征符号与理论原则的信仰以及试图用这一符号、原则来整体性地涵盖、解决问题的信仰。
胡适说:“名教的信条只有一条:‘信仰名的万能’……深信‘名’有不可思议的神力。”③胡适:《名教》,《胡适文存》第3卷,第46、52页。鲁迅有相类似的说法,谓之“‘符咒’气味”:“新潮之进中国,往往只有几个名词,主张者以为可以咒死敌人,敌对者也以为将被咒死”。④鲁迅:《〈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小引》,《鲁迅译文集》第5卷,第359、36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周作人也曾议及过 “符咒”、“文字在中国的一种魔力”等问题:“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不大喜欢口号与标语,因为仿佛觉得这是东方文化的把戏,是‘古已有之’的东西,玩了没有什么意思。假如相信它有实在的神力,那就有点近于符咒,或者只是根据命令,应时应节地装点,这又有点类似八股了。”周作人:《介绍政治工作》、《文字的魔力》,《看云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周作人在1930年代指摘“符咒”、八股遗风,大多是对左翼文坛风习的一种隐晦讽喻。这些陈述都揭示了名教运作机制中深藏的神秘性与权威性,而危险正是由此而来。
胡风指明“抢夺思想概念”每每与“脱离生活”相联系。⑤胡风:《今天,我们的中心问题是什么?》,《胡风全集》第2卷,第614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也就是说,名教往往将个人同现实生活与实在世界隔离开来,身陷名教的个人无视、甚至排斥他原本置身在这一生活与世界中的真切经验,转而迷信“名的万能”与“神力”。这近似于汉娜·阿伦特所描述的“意识形态思想”,它“摆脱了我们凭五官感知的现实,认为有一种‘更真实’的现实隐匿在一切可感知事物的背后,从这个隐匿的地方来控制事物”,它假定“用一种观念便足以解释从前提发展出来的一切事物,经验不能说明任何事物,因为对一切事物的理解都在这种逻辑推论的连贯过程中”,由此将“人能力中的内在自由换成简单的逻辑外衣,人以此可以几近粗暴地强迫自己,就像他被某种外部力量强迫一样”。名教的奴隶就被这样一种力量、一种“特殊形态的逻辑”所控制,“与同伴们失去接触,也和周围的现实失去接触”,“在失去这些接触的同时,人们也失去了经验和思想的能力”,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对于他们来说,事实与虚构(即经验的真实)之间的区别,真与伪(即理想的标准)之间的区别已不复存在”。⑥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第586-587、590页,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在名教的心理动因中还隐藏着一种祈求,祈求对具体问题“创世纪式”的解决,“招牌一挂就算成功”。⑦鲁迅:《今春的两种感想》,《鲁迅全集》第7卷,第4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往往演为对于“绝对真理”与终极教条的迷信,而拒绝在历史与社会的行进中向实践开放 (胡适所谓 “奴性的逻辑”)。显然,现代名教所产生的这种类似神学般的信仰——对抽象的符号与理论原则的信仰以及试图用这一符号、原则来整体性地、一次性地涵盖、解决问题的信仰,正是对“活的现在”、人的实践与精神自由的压制。恩格斯曾批评道:“对德国的许多青年作家来说,‘唯物主义的’这个词只是一个套语,他们把这个套语当作标签贴到各种事物上去……就是说,他们一把这个标签贴上去,就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了。”⑧恩格斯致康·施米特(1890年8月5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75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在这种情况下,“唯物主义的”对于那些“青年作家”而言,就是一种名教。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绝不把马克思的理论看作某种一成不变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⑨列宁:《我们的纲领》,《列宁选集》第1卷,第203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⑩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页。思维的“此岸性”显然与名教的奴性逻辑针锋相对。
此外,名教聚结、膨胀与私欲驱动也有紧密关联。以“名”为教、操“名”之柄而牟利、愚人,自古而然(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议及过这一问题)。①见钱锺书《管锥编》第4册,第1243-124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鲁迅感慨“新名词”传入中国后“便如落在黑色染缸”中化为“济私助焰之具”。他有一著名“战法”——“麒麟皮下揭出马脚”,②鲁迅:《偶感》,《鲁迅全集》第5卷,第506页。即在美名的标榜中勘破“行私利己”者的嘴脸,打破其高悬的“护符”,我们必须注意到鲁迅对“名”背后复杂的建构图景的洞察,越过具体主张而追究主张背后是否有认真、诚恳的“心”,否则,任何“美名”都会堕落为“空名”。
课题旨在探讨现代名教的成因、危机;它何以成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发展中的一大隐疾;以及在批判现代名教的过程中,几位具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文学与实践所提供的启示意义。据此,我尝试采取史学考察和文学研究相结合的方法。
史学考察主要包括:通过“名教”的历史流变来梳理出基本概念;通过对时人言论、报刊、出版物等的考察来重建名教风行的语境;寻绎读书人、知识分子(如胡适和鲁迅)的言论、文学和实践(包括涉及的几次论争)来把握其对名教批判的持续关怀等。借史华慈的话讲,思想史的考察一方面要有“对于观念本身内容的高度重视”,另一方面还要 “具体地研究特殊的观念本身如何适时的与特殊的政治人物发生关系的各种实际情形”。③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关于中国思想史的若干初步考察》,《中国思想史方法论文选集》,第251页,韦政通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我想这里所谓的“实际情形”应当包括:考察这些关键词和概念在什么样的具体语境中生成,在进入现实的传播过程中内涵发生了何种转变与增殖,同一旗号下新生的意义是否有内在矛盾……而我对现代名教的考察可能更加关注一个名词消极的变异,即:当一个具体的名词变成名教以后,是否还和现实相对应?抑或变成高度封闭、拒绝向实践开放的强势意识形态?这样一种运思和操作方式对历史发展和社会文化建设造成了何种影响?
本课题尝试文学与思想史的跨学科研究。但这并非两种研究方法的僵硬拼凑。“史”的考察主要以实证方式提供问题的背景。对于文学研究的运用则作如下说明:
从研究对象来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在我心意中可以理解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二十世纪中国社会曲折发展的历史进程,蕴涵了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寄托与失落,欢愉与激愤。尤其是这一群体努力以文学实践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里有所洞见,这本就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胡适揭起名教批判目的是检讨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输入种种“主义”时的悬空与浮泛,鲁迅对“伪士”的批驳则警醒世人潜藏在新学话语背后消极的思维方式(详见下文)。且不少文学作品对围绕名教的相关问题都有敏感发现:鲁迅《伤逝》、茅盾《虹》、张天翼《出走以后》深刻描述了“新名词”的启蒙作用及其纠缠着的困境,被“半生不熟的名词”所启蒙的个体如何避免名教俘获而成长为“真的人”;郁达夫《血泪》揭示名教世界背后的私欲驱动,“主义的斗将”们操“名”之柄以牟利、愚人……这都值得我们总结。
从题旨来说,课题在揭示现代名教的危害、成因及特征之后,试图重点讨论的是批判的可能,而这与文学密切相关。所谓立“名”为教,往往是抹擦掉立“名”过程中的造作、构制,而化为自然、“天性”。也就是说,名教压抑性的生成,往往是启动一种内在化的机制,将对名教的臣服锲入人的感性世界。所以针锋相对,“脱观念世界之执持”离不开与感性机能、个人感觉紧密相联的文学,尤其是文学的“实感”,这是反抗名教的重要资源。比如从根本上说,鲁迅把握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文学的方式,具体到他的思想形态与知识生产方式,更是与文学具有同一性。鲁迅之所以能够避免众多同代人因理念操作的失度而身陷名教世界的命运,根本上源于文学的成全。甚至不妨说,有效的知识生产必须渗透着实感,与生活息息相关,与主体的存在往复沟通,即:以置身于我们自己的具体问题和生存困境为契机,才是有效的知识生产。这成为一种根本性的态度,由此才能避免空洞的名词堆砌与冷漠的符号操作。④见金理《文学“实感”论》,《南方文坛》2008年第6期。
具体方法上,我将借用文本细读等文学研究的手段。比如通过对小说《伤逝》的细读,将其理解为五四启蒙之父对名教围困中“启蒙”未经合法化的深刻质疑。①见金理《在伪士与名教的围困中突围》,《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4期。子君只是在“半生不熟的名词”的意义上被涓生从西方文学中贩卖的观念所征服,而没有将这些观念内化为自身的血肉。“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但这恰恰是一个被干涉、被权威从外部导入而塑型的“自我”。所以,只停留于名词传递式的启蒙——准确地说,未经生命机能化的启蒙——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具体来说,启蒙并不是由外在或“众数”权威自外而内植入的绝对命令,它必须由先验的观念形态转化为一种更加本源性的存在,启蒙就由这样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导源出来,在诚实的生命源头上确立自己的资源与实践。这种存在,竹内好以为就是鲁迅式的“文学”。通过上述具体文本的解读,将作品与作家、审美与社会等内外信息呼应、结合起来。
本文处理问题的特殊性还在于,它粘连着后发国家在特殊时代中的困境,这是“一个离开了中国近代化问题就不存在”②伊藤虎丸:《早期鲁迅的宗教观》,《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第95页,孙猛、徐江、李冬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的问题。由前文所述,“名”(学说、主义、思想……)在现代中国的创制——新的字词符号以及其所代表的崭新的概念、思想内容的出现、撒播——大抵离不开一个翻译、引介西方现代思想知识的过程。但问题的特殊性在于:一方面,鲁迅认为当时人所面对的“名”,大多是在西方历史发展中已然产生,其中蕴含着“无论是在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方面都优越于亚洲的价值”,③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序言”第5页,李冬木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也就是说,这些“名”是现成的(已经产生)、优越的(已被证明);而另一方面,在中国与亚洲,又往往缺乏产生这些“名”、思想与价值的社会经济基础、制度条件等。这个时候,“近代主义”式的“伪士”往往应运而生。所谓“伪士”,即指以种种不健康的主体态度去接受、操作“新名”(现代知识)的人。以旧的思维方式去接受新的知识,依据外来的权威不假思索地接受新观念并膜拜为“神圣不可干”的理念偶像,这个时候,名教就产生了。何以这是一种“现代”形态的名教,如上所述,因其粘连着后发国家在特殊时代中的困境。
本文的追问是:当遭遇那些黏附着科学、进步价值的新名词之后,主体是否有健康的精神态度、坚实的根基去接受,并且“把它变成我自己的”,而非不自觉地身陷名教迷梦中。而这正是名教批判的旨归所在。再以《伤逝》为例,先前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见,在讨论悲剧何以发生时归咎于“历史原因”:“宣扬个人解放爱情自由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在反对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的斗争中,曾经起过进步的历史作用。但是,这种思想有着严重的局限。当革命形势向前发展,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马克思列宁主义开始在中国传播的历史条件下,它愈来愈显得软弱无力了。”诚然不错,但这样的意见着力于在历史条件的变迁中考较思想的科学性与革命性,它集中于“思想”而对获得“思想”的“主体”关注不够,我要追问的是:即使涓生“跟上形势”,选择了正确的思想解放武器,他是否一定就能避免成为“伪士”?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即判断的最终根据只在思想的真伪,那么鲁迅在革命文学论战中与创造社与太阳社的辩难,意义何在?
这番考虑还着眼于对五四启蒙的反思。康德《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中告诫:“一场革命也许能够废除专制的政府及其私利的追求。但革命本身不能够改变思维方式。新的偏见如同它们所取代的旧的偏见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舒衡哲在讨论五四启蒙时也提醒道:“关于自然和社会的新的科学知识本身不足以对抗长期以来形成的屈服于专制权威的习惯。这样,启蒙就不仅仅意味着是新的知识,而是意味着一种新的思维方式。”④舒衡哲(Verra·Schwarcz):《“五四”:民族记忆之鉴》,李存山译,中国社会社会科学院科研局、《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五四运动与中国文化建设——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上册),第17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以上对康德的引用,借鉴、综合了舒衡哲文与何兆武的译本,见康德 《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第24页,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可见,启蒙必须经由“新的知识”与“新的思维方式”这两个支点来实现,但是“一场革命”与“新的知识”出现,并不必然确保思维方式的更新,也就是说,很可能出现以旧的思维方式去接受新的知识的情形:一方面是名词的“正”而“新”,一方面是主体态度的“伪”而“旧”,以后者去担负前者,不但产生不了应有的积极影响,可能还将“新名词”染为“乌黑一团”,鲁迅形容为“皮毛改新,心思仍旧”。所谓“奴性的逻辑”正是“旧”之一种,所谓“旧”,是指并没有在主体内心培育出坚实的接受、含纳、消化根基。看上去名词满天飞,但没有实际效用,终究还是名教。我们不妨以这样的考虑来重省 “五四思想启蒙”。其实在现代汉语中,“思想”一般来说是名词,但传统的思与想的动词涵义仍有保留,“思想”在观念内涵上的面貌以及对这种思想的接受、运思方式理应一并纳入对“思想”的完整理解中,所以本文认为启蒙必须经由“新的知识”与“新的思维方式”这两个支点来实现。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以“现代基本观念”和“现代思维方式”这两方面的关怀来理解 “思想现代性”(Modernity of Thinking and Ideas)。①黄兴涛认为:“没有这种‘思想现代性’的整体性形成,社会‘现代化’的整体使命将是无法全面实现的。”见黄兴涛《清末民初新名词新概念的“现代性”问题》,《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
中国现代是大规模输入西潮的时代,也是一个名词爆炸的时代,各种口号、学说、主张、思潮、主义如过江之鲫,但真正进入中国人主体世界内部并且对中国社会与思想文化发展产生积极影响、作用的少之又少。这其中“伪士”当道、名教膨胀正是一大原因。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中,产生过大量口号式的短语(“写真实”、“两结合”、“三突出”、“纯文学”等),其抽取“本质”的简化能力,在变革时代曾发挥过巨大的以简驭繁的动员作用。但同时也引发深刻的危机:它们往往去除事物之间的细微差异,去除难以剥离的思想、情感,去除感性的血肉,而不对流动的现实和具体的实践开放。现代名教批判为辩证讨论上述问题提供了反思的平台与可能。
瞿秋白在他最后的文章中说过一段很沉痛的话:中国现代的“文人”、“书生”“对于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不会有亲切的了解,往往会把自己变成一大堆抽象名词的化身。一切都有一个‘名词’,但是没有实感……对于实际生活,总像雾里看花似的,隔着一层膜”。②瞿秋白:《多余的话》,《多余人心史》,第63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在今天的社会与文化建设中名教的阴霾并未散去。比如说面对“向西方学习”这样自近代以来持续而重要的课题时,那种立“名”为教、惟“名”是举的思维定势与运作(将西方各种主义、思潮膜拜为普遍、终极的真理,或者走马灯似地轮换符号……)并没有绝迹,甚至依然大行其道。一个世纪前,当面对“只偷一些新名目,以自夸耀,而其实毫无实际”的普遍性困境时,鲁迅提倡“用科学之光照破”名教的奴仆们“所举的各主义”。③鲁迅:《〈奔流〉编校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第194页。这样一种突破主义、思潮的空壳而探习隐伏在其根柢、滋养其生长繁茂的“神髓”的态度至今值得我们深思:不应该把现代思想以及由这些思想提供的成果,当作既定的公理、教条与法则来接受,而要从造就思想的“本柢”中来学习,方才可以避免僵滞的名教话语产生;而这样把握住的整体的、能动的“精神”,才能够真正参与到我们在具体、活生生的现实中处理、重建自身的“名”与“实”等关系的经验中去。
(本文受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资助编号20100470627)
二○一○年六月五日改定
金理,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