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燕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杭州 310028;浙江理工大学,杭州 310018)
反乌托邦视野中的《猫城记》
周黎燕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杭州 310028;浙江理工大学,杭州 310018)
在20世纪绵延甚久的革命乌托邦视域里,老舍的长篇小说《猫城记》是一个“异薮”。迥异于同时代左翼革命乌托邦如火如荼的激情想象,老舍以“归来者”身份展开的《猫城记》显示出客观、冷峻而不失讽喻的反乌托邦叙事风范。而有关暴力人性的想象性叙事更豁显批判的锋芒,以及预知未来的思想穿透力。
反乌托邦;老舍;《猫城记》
在国内外老舍研究中,《猫城记》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在国外,美国、日本、法国等诸多学者,包括汉学家王德威等甚为推崇,美国译者赖尔认为“除了文学价值之外,它作为1930年代初期社会文献资料来说,有极大的价值”。[1](1027)在苏联,《猫城记》甚至被誉为“老舍文学的代表作,是最好的作品之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讽刺作品之一”[2](107)等等。相比国外研究者的诸多赞誉,在国内《猫城记》长期陷于被争论、被非议的尴尬境地。由于小说“在一种苦闷的政治淡漠感中夹杂着对革命的误解”[3](324)与讥讽,左翼理论界基于意识形态的立场对之展开批判并蔓延数十年,而作者也多次明确表态此为失败之作,①更遑论国内诸多版本的文学史忽略乃至鞭笞的价值评判。[4](244,188-190)
同一文本在中西文化语境中遭遇如此巨大的差异是一种历史使然,但无论如何,《猫城记》成为老舍研究中讳莫如深的灰色地带历时太久。摒弃意识形态的钳制与束缚,放置于反乌托邦的视野中,老舍以“归来者”身份书写的《猫城记》显示出客观、冷峻而不失讽喻的叙事风范。迥异于同年代左翼革命乌托邦如火如荼的激情想象,其对于历史和文化批判所蕴藉着的意义深刻而独异,同时,它集合讽刺、调侃、嬉戏、滑稽于一身,嫁接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反乌托邦文学体例展开舒缓的叙事,为现代中国的革命书写留下一份可资借鉴的文本。
一
《猫城记》叙述一位中国机师因飞机失事落在一个名叫猫国的火星国度里的经历和见闻。虽然这个正直、温和的叙述者自称来自“伟大、光明、自由的中国”,但显然这是寓言体小说惯有的反讽手法,依据文本叙述中展示的猫国诸般情状,这个火星上的乌托邦所描写的并非飘渺的海市蜃楼或太虚幻境,而是1930年代混乱不堪的现实中国,猫人讽喻的也就是当时的中国国民。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老舍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颇具特色的反乌托邦叙事形式,使《猫城记》具有卓越而深刻的文学意义。
《猫城记》显示出与中西乌托邦迥然不同的叙事特征。在中西方文学史上,不论是以莫尔《乌托邦》为代表以“向前看”的形式想象未来的理想社会,还是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为代表以“向后看”的姿态描述过去的“黄金时代”,其叙述时间和空间都呈现单向度、明确单一的特征,西方乌托邦多是指向未来的的某一具备公正、合理机制的理想社会,中国乌托邦多是指向过去的某一和平、昌盛的大同世界,而《猫城记》的叙述时间是杂糅的,它同时指向过去和现在两种世态并以此作为想象未来中国的后景。其次,中西乌托邦写作者多从正面切入乌托邦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乃至日常生活等各个层面,以表达批判和颠覆现存秩序的精神诉求,而《猫城记》是从反面的角度借“他者”视阈描述现实和想象中的“中国形象”,用“猫国”象征一个颇具文化意蕴的典型社会,如论者所言,“于神秘的外衣里,包含着现实的核心”。[6]这种寓讽刺、夸张为一体的叙事风格很接近于同时代兴起的,西方二十世纪早期的反乌托邦小说。②
作为乌托邦文学的一个分支和变异,反乌托邦文学的崛起源于人类全面异化的精神危机。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和科技的高速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的物质文明,社会的理性化过程逐渐滋生新的意识危机,导致非理性的经济力量、官僚化的社会组织对人的严密控制。不断尖锐的社会矛盾和全面异化的精神危机令人对未来忧心忡忡,人们开始展开理性自赎性反思和自我批判,反乌托邦小说应运而生并渐成蔚然可观的文学思潮。“它是这样一种小说,即作为一种关于人类如果坚持扩大他们的一些社会实践就会隐隐出现危险的警告的传达媒介。”[7](151-155)它是人类以文学的形式向思想领域发出的警戒与告示。
反乌托邦是对乌托邦的迁延与反抗。乌托邦着重对理想社会的整体规划,突出整体的和谐与平静;而反乌托邦凸现所谓的理想秩序中个体人的遭遇,即个体独立性如何在极权主义社会或强权的意识形态的压迫下逐步消亡的过程。同时,反乌托邦文学具有一种特殊的叙事模式。它通常以中心人物的观察和叙述,展开对乌托邦理想社会中人际关系、社会结构的质疑或批判,间或插入反叛性的故事以加强作品情节结构的戏剧性。最为著名的三大反乌托邦小说——札米亚金的《我们》(1924年)、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1932年)以及乔治•奥威尔的《1984》(1948年)都运用此种叙事模式。
二
老舍为现代中国画像的“猫国”曾受到当时盛行反乌托邦文学的影响,③不过,老舍在汲取西方文学滋养的同时进行恰当的扬弃,展开关于现代中国独具风格的想象性叙事。从比较文学的形象学角度而论,“形象”的塑造可以划分为三类:一是外国的形象;二是来自某一民族或文化国的形象;三是由作者自身的独特感觉而创造的形象。[8](153-159)老舍在《猫城记》中所塑造的是第三类“形象”,他利用长期积淀的文化资源和高超的艺术才华,借叙述者之口无情嘲讽旧中国陈腐的各级国家机构、社会组织以及荒谬的教育制度和颓靡的艺术创作。
猫人,是老舍为中国人勾勒的一幅最生动而逼真的肖像。这是一群长着猫脸的人。所谓“猫人”,就形体而言,已进化成人之为人的躯体;但是,就智力或文明程度而言,它意味着这一群体还停留于猫的阶段——一种灵性有余、骨气全无,既不太狡猾又永远不会高尚的动物。它们受人奴役而不自知,终日饱食而耽于昏睡,但一旦危险降临,上天入地,逃窜得比兔子还快。倘若就形体特征而言,猫在动物诸类中长得还算俊俏,可是,在老舍笔下,猫人的形象现出无比丑陋的模样:
猫人不穿衣服。腰很长,很细,手脚都很短。手指脚指也都很短。(怪不得跑得快而作事那么慢,我想起他们给我上脚镣时的情景。)脖子不短,头能弯到背上去。……鼻子和嘴连到一块,可不是像猫的那样俊秀,似乎像猪的,耳朵在脑瓢上,很小。……身腔是圆的,大概便于横滚。[9](165)
这段描写与其说是描摹猫人的形态,不如说意在刻画其卑劣的习性。它综合猫、猪等动物习性中的不良特征嫁接到人的身上,以此暗示猫人性格中诸多令人厌恶的精神品质:圆滑世故、自私利己而又无德无能。按老舍的话说,这是一群既无知识,更无人格可言的所谓的人。
猫人之不成其为人,主要表现为竟然奉外国用来奴役猫国的“迷叶”为“国食”,并视作国计民生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猫国本拥有古老而辉煌的历史文明,但在五百年之前,随着外国入侵以及随之带来的“迷树”,猫国迅速走向衰败和羸弱。昏庸的统治者不但不阻止“迷叶”进入国内,反而率先吸食,并且恃其特权将之作为谋财之道,他们霸地种树,相互倾轧,以此谋取暴利和对猫民的控制权。因此,不到五百年,“迷叶”“蓬勃发展”成为举国上下的共同嗜好。这不仅严重影响、摧残国人的精力、体力,还逐步侵蚀人的意志与精神。由于“迷叶”能够在短时间内提供神奇魔力,猫人无须再进饭食,吃饭在猫国反而显得十分昂贵;由于争夺和吸食“迷叶”,百姓懒惰成性,偷盗抢劫,无所不为;甚至当外敌入侵,军队不战自败集体逃跑,逃兵不去担忧灭国亡种的生存危机,而是围堵追杀命令他们前去抗击的将领小蝎,因为在逃兵看来,英勇抗战使他们彻底失去供以吃喝的“棍棒”,杜绝他们日后抢夺“迷叶”的唯一生计。由此,“浊秽,疾病,乱七八糟,糊涂,黑暗,是这个文明的特征”,“糊涂,老实,愚笨,可怜,贫苦,随遇而安,快活的民众”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国民丧失人格,国家丧失国格,“猫国”成为名副其实的“猫”之国度。
“迷叶”的设计与西方反乌托邦小说的类似情节有不谋而合之处,它是老舍将之嫁接到中国国情的基础上而得以完成。“迷叶”的欧洲文学原型出自威尔斯科幻小说《月球上的第一批人》中的蘑菇,这是一种含有麻醉药用的食品,它能够使贝德福德和凯沃在瞬间获得极度的愉快。在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中也有一种类似的神奇药物——“索麻”。它是“美丽的新世界”政府发放、人人必备的药品,其功效在于帮助人们迅速抛开烦恼和忧伤,从而轻松而愉快地享受周末或假期的欢乐时光。总之,无论“蘑菇”、“索麻”还是“迷叶”,它们的作用都是使人在服食后迅速获得飘然欲仙的欢愉,解除人们偶尔感到的痛苦和迷惘,以治疗人们忧郁的心情,消泯人们反抗的意志和精神。在近代中国,鸦片,是人们熟知的“迷叶”。晚清帝国的衰弱和崩溃与鸦片的输入有相当的关系。自19世纪初叶以来,鸦片在中国泛滥长达一百五十多年,对中国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大量历史资料显示近代中国鸦片问题的产生、发展和深化都与列强对中国的鸦片经营密切相关。鸦片原产于欧洲的希腊。据史料记载,最早向中国输入鸦片的是葡萄牙,继之,荷兰、英国、美国、日本等纷纷加入对中国经营鸦片的行列。大量鸦片的输入不但严重危害国民身心的健康,并且重挫中国的经济实力与军事力量。而鸦片战争的爆发以及一系列丧权辱国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更成为国人心中无法抹去的屈辱与伤痛。故此,“迷叶”的意义不在于是一种可供吸食的药物,而是凸显中华民族在外来冲击之下的土崩瓦解,它是“鸦片、传统思想、列强侵略等等的综合名称”。[1](1025)
“迷叶”充分揭示了为之着迷的猫人的劣根性。猫人懒惰、怯懦以及麻木不仁等不良品质是“迷叶”得以盛行的温床,而这种难以根除的劣根性正是阻碍现代民族国家崛起的重要因素。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首先需要具有现代意识的国民。自梁启超提出“新民说”以来,胡适、陈独秀、鲁迅等现代知识分子无不振臂高呼现代“人”的意识的确立,遗憾的是,时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多数国人依旧固守传统文化的城墙而终日优哉游哉。《猫城记》写成于1932年,写作原因之一在于当1930年老舍从英国返回时,五年异国的执教生活带给其强烈的西方体验,中英两国民族性格的巨大反差令其感慨良多。在长期的封建统治及文化钳制下国民已形成种种痼疾沉疴,“糊涂”是老舍借“猫人”以抨击国民劣根性的主题词。小蝎是猫城中少数思想较为先进的革新派,小说借他之口揭示猫城必亡的重要原因:“糊涂是我们的致命伤。经济、政治、教育、军事等不良不足亡国,但是大家糊涂,足以亡种,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以人对待糊涂像畜类似的人。”
这与“糊涂”在中国被尊奉为一种生存“哲学”甚为相契。清代名士郑板桥的题词“难得糊涂”中的“糊涂”,本源于道家学说中的“大智若愚”,“难得糊涂”的本意是“难以达到大智的境界”,它是一种求知、求真而不得的悟道之语。但是,“聪明”的中国人“巧妙”地将之转化为一种平易浅近的生存哲学并发扬光大。老舍运用夸张的手法予以放大,让猫人充分展示这种悠远流长的“国粹”精神。在猫人眼里,“‘责任’是一个最讨厌的名辞”,他们只知道有个人、有家庭、有迷叶,而唯独不知道有民族、有国家、有亡种的威胁,在“糊涂”哲学的浸渍下,猫人既不尊重别人的生命,更无视自己的社会责任,只在日常生活中将这种民族精神贯彻得淋漓尽致。做事、做官、结婚、生子,人人都只抱着“糊涂”二字,在相互敷衍中打发日日无聊而沉闷的时光,甚至“对于别人有益的事,哪怕是说一句话呢,猫人没有帮忙的习惯”。
三
奥威尔曾说,每一位正直的作家都有表达历史真实的强烈冲动,他们“希望看到事物的真实面貌,找出真正的事实把它们存起来供后代使用”。[10](94)在《猫城记》初版的《自序》中,老舍说:“《猫城记》是个恶梦。为什么写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吃多了”的意思就是眼见中国现实社会有太多落后、颓败而令人沮丧的景状。藉着反乌托邦幻想的外衣,老舍用火星上这个荒谬的猫国抨击现实中国上层统治社会的种种劣迹。
猫人之所以沦为一群无理想、无道德、无人格可言的国民,统治者的愚民政策以及卖国求荣的恶劣行径与之密切相关。政治上,“万哄之哄”施行极权主义的专制统治,逐渐使人民活跃的思想流于愚钝和麻木,因为顺从和迟钝的臣民更容易受其摆布。当“我”激于义愤捉住打死猫兵的大蝎,让士兵将他捆绑起来时,无人上前;当“我”惩罚大蝎赔偿死者家属一笔钱款时,无人告以家属的地址。另一方面,在经济上,以大蝎为首的大地主兼军阀通过垄断“迷叶”等产业疯狂敛取个人财产,并不惜变卖土地、珍宝等国有资产从中牟取私利。这种情状也几乎就是现代中国的翻版。自晚清以来上层官僚伙同洋人偷卖国有资产的史实就是其中一页。据统计表明,国人伙同洋人对民族宝藏的灾难性洗劫早在20世纪初就开始了。在1898年“从中国被盗窃出二千八百八十八本古书……而到1926年,国民党分子的帮助,偷窃出八万三千多本;而到1948年,已被偷运出242 581本书”。[2](93)老舍自然不曾详尽地统计过这些数据,但是,身为知识分子,敏锐的洞察力使其醒觉这“非人间”混乱秩序中潜伏着的深重危机,终于汇成笔端一行行激烈而犀利的文字。
再则,《猫城记》中有关革命的叙述豁显其批判的锋芒与预知未来的思想穿透力。文中有关革命的想象性叙事历来最受非议,然而,在反乌托邦的视野里,这恰恰是其理性精神与批判意识的表征所在。在1930年代的小说文本中,激情满怀、壮志凌云的未来中国想象俯拾即是,但鲜有关于革命现状的真实描摹。即便如茅盾以批判现实主义手法展开的“蚀”三部曲小说叙事,关于革命现状的表述也是隐藏在知识分子软弱性的表层底下,危机四伏的革命时势只是作为文本的远景而模糊地呈现。老舍有关革命的叙述与想象并非空穴来风,中国现代革命走过一段曲折而漫长的历程。虽然早在“五四”时期,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传播,使一部分先进的现代知识分子意识到掌握革命理论对中国社会的重要性。但不可否认,在民间,普通百姓尚且缺乏对自我和社会的清醒认知,更遑论对革命的认识或理解,尤其在以农耕经济为主的农村,几千年封建宗法制沿袭而成的习气十分浓厚,国民的民族劣根性远未根除。而有些革命者因为缺乏经验和知识,对复杂的斗争形势也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因此,早期的革命队伍建设不免有些鱼龙混杂,如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赵秀才只需花四块大洋即可买得“柿油党”身份的情况并不鲜见,以至于中国早期社会主义革命曾出现一些不尽人意的现象,如老舍所描述的,“有点聪明想指导着人民去革命,而没有建设所必需的知识,于是因要解决政治问题而自己被问题给裹在旋风里”。[8](289)
老舍有关暴力人性的想象发人深省。小说有一片段描述猫人假借“革命”之名,殴打教师,砸毁学校,焚烧图书馆等暴力行径,在当时看来十分荒谬并由此遭到猛烈的批判,但是,这一幕在三十多年后的“文革”时期真实地上演。当“鲜血染红了中国大地,‘荒诞’变成了预言”,[11](12-24)乌托邦想象蜕变成无情的现实时,我们不由联想曼海姆的精辟论断,“今天的乌托邦可能会变成明天的现实。存在于任何特定时代的历史个性的内在形式,无论是个人人格的还是民间的精神,以及外在的状况都与隐藏在内在形式背后的过去一起决定着未来事物的形态。”[12](239)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老舍的革命思想消极或不符合时代的步伐,还不如说其清醒、冷静而具有超越常人的判断力。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舍未曾投身过大运动,但他始终关注国家的命运以及当时国内革命形势的发展。老舍出身贫寒,对社会主义革命理想也曾怀抱热烈的向往,在回忆“五四”运动时,他谈到当年为传入国内的俄国革命的消息和马克思学说而激动万分,“拿我自己来说,自幼过惯了缺吃少穿的生活,一向是守着‘命该如此’的看法,现在也听到阶级斗争这一名词,怎能不动心呢?”[13](597)而远赴英国执教期间,由于适逢国内革命军进行北伐战争,老舍和朋友们更是密切关注国内政局的变化,“我们在伦敦的一些朋友天天用针插在地图上:革命军前进了,我们狂喜;退却了,懊丧。”[14]因此,老舍对于中国革命的态度恐怕并非如其自序中所说“没有积极的主张与建议”,相反,他是怀着满腔的热情期待着中国革命的胜利。也正是出于这种感时忧国的爱国情怀,“对国事的失望,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才使性情平和的老舍“由愤恨而失望,”[9](545)转而表达对中国当下政局的痛心与愤懑。
杰姆逊指出:“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本文当做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15](523)此论虽有偏颇之处,以此绳之《猫城记》,我以为也还恰切。老舍以反乌托邦视野观照的“中国形象”,虽属象征,但绝非虚构,更非妄想之论。老舍将深切的悲悯裹挟在严峻的批判之中,着眼于现存社会秩序诸多不合理的层面,触摸历史的深处和民族的未来。它既不同于同时代激情向往未来中国的革命乌托邦,也不同于“十七年”时期追忆往昔峥嵘岁月的“红色”书写,它以直击当下与想象未来的双重视角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颇具“另类”色彩的小说体例。故此,这个久受争议、几度被作者自贬的文本应该得到研究者的关注和重新定位。
注 释:
①在1933年的《〈猫城记〉自序》中,老舍对该小说仅是“一点点不满意”;但在1935年的《我怎样写〈猫城记〉》中,就承认“是本失败的作品”;在 1947年的《〈猫城记〉新序》中,老舍更是称之为“弃儿”。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前后态度的差异出于服从意识形态的制约与自我规训的需要。[16](514,544,613)
②在国外,美国学者 Ho Koonki Tommy 曾以“乌托邦文学”为话题,在论文《Why Utopias Fail》中将老舍的《猫城记》与奥威尔的《动物庄园》、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作比较,指出它们不同于普通“反乌托邦”的文学特征。抨击国民利己主义的劣根性是三篇作品共同的主旨。但由于条件所限,笔者尚未见到该中译文。
③老舍在伦敦执教并开始文学创作时,正是反乌托邦文学在欧洲盛行之时,在《文学概论讲义》中在论及文学创作的个性时,老舍以《美丽的新世界》为例谈到不应当塑造“不动感情的人类”,可见老舍对反乌托邦有一定的了解。另外,在给受邀写作该小说的编辑施蛰存的信中,老舍也谈及《猫城记》的创作受过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的影响。[17](86)[18](24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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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 City Records”in the Perspective of Anti-Utopian
ZHOU Li-yan
(Communication Studies Institut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Zhejiang Sci-Tec 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In the Perspective of revolution Utopia t in the 20th century, Lao She's novel "Cat City Records" is“the different shallow lake”. Different from the imagination of left wing revolution Utopia in the same time, it demonstrated objective, solemn and parable Anti-Utopian narrative style. The imaginal narrates on violence human nature shows obviously criticizes, as well as the penetrating power of predict future.
“Cat City Records”; Lao She; Anti-Utopian
I206
A
1009-8135(2010)04-0085-05
2010-03-24
周黎燕(1970-),女,浙江诸暨人,浙江理工大学讲师,浙江大学博士后,主要研究传播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系浙江省教育厅项目“中国当代文学的乌托邦想象”(Y200909775)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张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