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净之
(江苏工业学院法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中国是诗歌大国,是诗性文化传统极其富有、极其悠久的民族。从诗经到楚辞,到两汉乐府、六朝歌行古诗,再到唐诗、宋词、元曲,以至明清和民国时期的韵文,是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构成了中华民族风雅的形象和共有的精神家园。
所谓“诗性文化”,应该包括两个要义:一是诗意美,即诗歌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和人的思想感情的真善美;二是诗象美,即诗歌借以表现“诗意”的艺术载体、艺术形式美。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习性,一种文化有一种文化的特征。说到中华民族,人们常用“诗性民族”、“泛美文化”等概念加以概括,然而这些习而不察、用而不明的概念背后究竟有多少底蕴呢?
中国的“诗性文化”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诗”这种文学样式在中国文艺大观园中占有着特殊地位。两千多年的古典诗歌史,经历了好几个大的发展创新阶段,诗的形式虽然不断地变化更新,但却始终占据着中国文艺的主导地位,并渗透到以后出现的其他文艺形式之中:不仅戏曲以诗为词,小说有诗为证,演讲引诗说理,而且书法也要用诗,绘画也要提诗,文人雅士的作品都追求“诗意”或“诗美”。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真正含义,是将“意境”作为一切艺术所追求的最高目的。从这一意义上说,传统的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
第二,“诗意”和“诗美”不仅主宰着中华文艺的整体精神,而且以诗为灵魂的艺术精神也影响和左右着艺术之外的文化产品。比如,在感性活动方面,中国的体育并不以开发人的肉体极限为目的,而是在感性宣泄中强调理性的制约,在肉体的拼搏中注重智慧和审美。直到今天,我们在国际体育竞赛中的强项大都带有艺术的成分,如乒乓球、体操、跳水、技巧之类,而在足球、田径等单纯张扬肉体的感性较量的项目中,我们则常常处于先天的弱势地位。再如,在理性方面,中国的科学并不以开发人的理性能力为目的,而是使理性的运用不脱离经验的内容。正如中国的体育活动往往具有艺术特征一样,传统的科学活动也常常具有审美的性质。例如,张衡的地动仪既可以看作一件科学仪器,也可以看作一件艺术精品;而许多传统的中医方剂则采取歌诀体。中国的文化传统使人们长于实践理性而短于思辨理性,因而不少科学成果都具有工艺特征。我们长期以来引以为自豪的“四大发明”工艺成分就大于科学成分。总之,中国的文化产品,有着感性和理性相互融合的整体特征,这使得一切文化产品都在向艺术和工艺靠拢。
第三,中国古代人的行为规范也具有审美的品格。与主要依靠法律来约束人们外在行为的西方不同,中国古代主要仰仗伦理来规范人们的社会活动,调节人际关系。《乐记》有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乐”这种广义的艺术,不仅成了“礼”的合法补充,而且是其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只有从这一意义上讲,我们才能够理解孔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的意义所在。在“礼乐文化”的构架内,人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仅要符合“礼”的规范,而且要具有“乐”的儒雅,即具备审美的特征。隋、唐以降而实行的科举取士制度,将写诗和作文看成是官吏必须具备的素质而设为必考科目。这种对国家的统治者和管理者的美学要求,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与儒家不同,道家是反抗礼乐文化的,但其“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的逍遥精神,更容易让人们以审美的态度来对待现实生活。无论是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四十一》),还是庄子的“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庄子·大宗师》),都显得比儒家更加接近艺术的境界。因此,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们可以不懂天文、历算知识,但却必须学会用琴、棋、书、画来修养身心。这种特有的行为方式和教养方式,正是“诗性文化”的传统标志。
第四,从信仰角度讲,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发达和强势影响,在功能上有着弥补宗教信仰的特殊意义。在具有宗教传统的西方社会,艺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起着引导人们走向上帝的中介作用。与之相反,在缺乏宗教传统的中国社会里,艺术的境界可以抚慰人们的情感、陶冶人们的性情,从而起着“准宗教”的功能。正因如此,作为中国文化思想主要支柱的儒、道、骚、禅四家,无不以审美和艺术为其至高境界。孔子毕生“克己复礼”,但在关键的时刻还是道出了“吾与点也”(《论语·先进》),即赞成曾皙(名点)用形象化的方法说明礼乐之治的名言;庄子毕生“绝圣弃知”,但其“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庄子·天下》)的文章,显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楚骚中的神人、仙女并不是什么信仰的对象,而仅仅是审美的化身;佛教本来是从印度传入的宗教,但中国本土化了的禅宗却扬弃了其中的思辨内容和行为戒律,把它引向了充分自由的审美境界。中国古代没有《圣经》,却有《诗经》、诗教。这种以诗为经、以诗为教的文化现象,在世界范围内是独一无二的。
第五,从语言的角度讲,说中国文化是“诗性文化”,更带有相当重要的民族特色。与印欧语系相比,属于汉藏语系的汉语在词汇上具有多义性、模糊性的特性,在语法上具有灵活性、随意性的特点,在语音上具有因声调变化而带来的音乐性的特点,这些特点虽然无助于逻辑性的表述和科学性的思维,但恰恰有利于形象性的表述和艺术性的思维。一个民族的语言,不仅是一种特殊的表述方式,而且是一种独特的思维、沟通、审美乃至存在方式。从这个“存在的家园”出发,中国人自古就以一种诗性的思维和诗性的态度来对待世界。五四时期精通近十种语言的北大教授辜鸿铭说过:“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种诗的语言,它具有诗意和韵味,这便是为什么即使是古代的中国人的一封散文体短信,读起来也像一首诗的缘故。”①
在“诗性文化”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中国文学和艺术,很少陷入一种纯粹感性的欲望宣泄,也很少进入一种纯粹理性的思辨误区。这不仅是出于“发乎情,止乎礼义”、“温柔敦厚”的政治需要,而且也是由于中国人的精神品质很容易将感性与理性的东西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因此,无论是一篇短文、一首小诗,还是一条精妙的成语,都可能给人以咀嚼不完、回味无尽的余地。因此,在阅读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时,除了文字上的障碍之外,人们很少会遇到费解或难懂的现象,有的只是能否体验或产生共鸣的问题。因为“懂”与“不懂”的问题,是一种知识问题、哲理问题,而体验和共鸣的问题,才属于艺术和审美的问题。从这一意义上讲,我们虽不能说中国艺术比西方艺术更为深刻,但却比西方艺术更加符合美学规律。
中国是成语大国,是成语资源极其丰富、成语文化普及率极高的民族。而作为汉语言精华、中华传统文化浓缩本和“小百科”的成语,融汇着我们祖先所创造的诸如哲学、政治学、经济学、史学、文学、科学、伦理、艺术等精神文化成果,积淀着先贤古圣、民族精英所推崇和秉承的社会理想、知识成果、创造才能和高尚情操,同样承载和演绎着中国诗性文化的基本特征,大俗大雅,古今贯通,为全民族、全社会所喜闻乐见和习惯使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富矿。
基于以上的理解,笔者认为,诗意美和诗象美不是诗歌所独占的,成语中也包含着诗美,同样带着诗性文化的审美特色。成语,不同于诸子百家之文,它只是文中的华彩亮色;成语,也不同于诗人骚客之诗,它只是诗中的特质灵光,二者都具有掠美撷英性。其实,我们未尝不可以把成语当成诗歌来读,把它看作一种特殊的诗、特殊的艺术品。我国通常的诗歌体式,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也有长短句式的杂言;有数十行、数百行的长吟长调,有几行十几行的小令短歌,甚至还有对句式的两行诗。成语通常只有四个字,多不成句而仅仅是固定词组或短语,但是我们不难发现,许多出自诗歌或者其他传统典籍的脍炙人口的成语,特别是一些经典式的成语,蕴含丰厚,生动形象,形质兼美,诗意诗象俱全,“声声流韵四言典,字字含金独行诗”,成语不就是一种浓缩体的“四字诗”吗?
从诗意方面来看,成语中有富于思想美的,如“杀身成仁、精忠报国、推心置腹、一诺千金、铁面无私、助人为乐”等等;有富于景物美的,如“花好月圆、海阔天空、车水马龙、云蒸霞蔚、山清水秀、四通八达”等等;有富于哲理美的,如“曲高和寡、坐井观天、水滴石穿、百炼成钢、杞人忧天、缘木求鱼”等等;有富于形象美的,如“粉墨登场、口若悬河、天罗地网、五体投地、海底捞针、摇鹅毛扇”等等;有富于情感美的,如“一日三秋、山盟海誓、心照不宣、投桃报李、长歌当哭、如履薄冰”等等;有富于史诗美的,如“破釜沉舟、卧薪尝胆、四面楚歌、横槊赋诗、火烧赤壁、负荆请罪”等等;有富于伦理美的,如“以沫相濡、寸草春晖、血浓于水、赤子之心、夫唱妇随、老牛舔犊”等等。这些成语,可吟读,可赏玩,可思考,可联想,约之是成语,扩之则可成诗歌。现在,有些学生、老师和作家,选择成语作为素材,创作诗词、儿歌、散文、小品等,主要是依据其中的诗性文化内涵。
从诗象方面来看,成语用词洗练精妙,结构短促精巧,音调铿锵明快,形象生动可感,形式简短整齐,好读、好听、易记、易诵,口耳交流,妇孺共享,比诗词歌曲更容易学习、应用、普及和推广。从这个意义上说,成语堪称中国真正的大众化的“民俗诗”、“民间诗”。
在传统文化大世界中,最受社会大众悦纳的形式首推成语和诗歌,尤其是成语。“阳春白雪”式的诗歌固然为人民大众所喜爱,但毕竟受文化、文学修养的限制,许多“下里巴人”敬而远之,难以与诗词结缘。成语则不然,它的受众不受文化、文学水平的限制,无论士农工商、智愚雅俗,“在成语面前人人平等”,成语的社会应用和普及度远远高于诗歌,成为最广大人群的精神食粮和文化基因,极大地影响着中国人的语言、作文、思维和交际。中国人一生不接触诗歌者甚多,而一生不接触成语者却极少。这也是中国能够成为成语大国的群众基础吧。笔者认为,利用成语的诗性文化特色,将成语与诗歌“珠联璧合”,在成语的传播和教学中兼行诗教、美育、德育和智育,在开展诗教和德智体美教育时进行成语的传授和推广,这不仅是可行的,而且还是科学的设想和方案,可收到互补互动、相得益彰、事半功倍的效果。现在,在常州成语文化研究会的推动和指导下,常州中天实验学校已经编出《成语与诗歌》的校本教材,把成语作为一门课程推上教学主阵地的课堂,其他一些学校也都把成语教育与诗歌教育、道德教育、艺术教育、演讲与作文教育以及校园文化建设结合起来,创造自己的特色和经验。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良好的开端。笔者相信,在推行综合素质教育,重建中华民族共同精神家园,培养青少年一代高尚的民族意识、价值观念、道德情操和传统的人文精神的新实践中,成语将成为无可替代的教科书,成语的诗性文化特色一定会得到广泛、深入的传承和发扬。
注释:
①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106页。
[参考文献]
[1]莫彭龄,严美.成语与诗歌[M].北京:新时代出版社,2009.
[2]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