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莉
(延安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觉醒》(1899)是19世纪末美国著名女作家凯特·肖邦的代表作,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讲述的是一个中产阶级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故事。女主人公艾德娜为了追求独立的自我与自由,勇敢地走出家庭,不再做丈夫的附属品和家庭的奴隶,但最终由于在社会上找不到一席之地而选择自杀。小说发表之后,曾在美国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遭到读者和批评家的严厉抨击,被认为是一本“陈腐而肮脏”、“庸俗不堪”、“危险”的书[1]。评论家甚至将《觉醒》比作“美国的《包法利夫人》”[2]。肖邦没料想到《觉醒》会遭到如此强烈的攻击,以至于她后来这样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庞特里耶夫人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会招来众人的诅咒。我当初若是稍稍预料到能有这般结果,就不会把她写在小说之中了。”[3]9最终,《觉醒》被禁止收藏,而肖邦在被许多文艺团体除名后抑郁而终。
然而,时至今日,《觉醒》俨然登上美国经典文学的宝座,美国许多著名高校都已将它列入“美国文学导读”这一核心必修课程的必读书目之中[4],成为被分析得最多的美国文学作品之一。由于《觉醒》刻画了艾德娜由父权社会家庭的“奴隶”转变为具有独立人格的白人女性的历程,该小说是一部反映女性解放的小说,也被称为“女性主义经典”[5]之作。女性主义文学评论家Elaine Showalter指出,《觉醒》是一部过渡性女性小说,是阐述从19世纪家庭社会的妇女文化和文学过渡到现代主义的异性爱小说[6]。《觉醒》既是一首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赞美诗,也是一曲反映女性命运的悲歌[7]。肖邦在《觉醒》中描写了艾德娜对婚姻生活的不满和因生活无意义的苦闷,并刻画了她与其他男性接触所引起的性意识的觉醒,从而表现了艾德娜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她对独立人格的追求。肖邦在刻画艾德娜时指涉了童话故事《睡美人》,以此来抨击《睡美人》中所倡导的女性理念,使整部小说富有新的内涵。因此,对小说中互文性现象和戏仿成分的认识直接影响读者对整部小说的解读。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指“一篇文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是“已有和现有表述的易位”[8]。符号学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词·对话·小说》一文中指出:“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的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9]互文性通过文本之间记忆、修正、重复、戏拟,甚至破坏、戏谑等手段向一切文本产生扩散性影响。“任何文本都处在若干文本的交汇处,都是对这些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和深化。”[10]而能使文本与文本之间产生相互交错、彼此依赖关系的手法之一就是戏仿(parody)。
“Parody”在词典中被解释为“滑稽地模仿”[11]。该词源于希腊文παροδια,最初指对史诗的滑稽模仿改造。之后,该词被赋予不尽相同的含义,被译成“戏仿”、“拙劣的模仿”、“戏拟”、“模仿诗文”等等(在本文中,parody译为戏仿)。Linda Hutcheon认为戏仿“不只是字典里所定义的‘滑稽地模仿’”[12]5,而应为“带有批判距离的重复,而此距离在相似性的中心又包容差异的嘲弄”[13]。戏仿是带有批评意味的模仿。由于受到“相似性”的限制,戏仿只能借鉴已存在的文本,“带有差异地重复”[12]32该文本(源文本)。只有被戏仿的对象是已经存在的、已知的文本时,戏仿的仿文才可能被理解,因此,源文本和仿文之间存在着互文关系。戏仿的仿文与源文本之间在内容与形式上形成对立统一的艺术张力,产生了“差异”与“相似性”这对矛盾体。因为戏仿是“一种具有讽刺特征的模仿,但这种模仿并不总是要依赖被戏仿的源文本”[12]6,所以,在这对矛盾体中,“差异”要比“相似性”重要。当然,这对矛盾体中的相似性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种相似性是戏仿存在的基石,是戏仿的前提,而差异则是戏仿的根本目的。由于这种差异带有一种讽喻性的评判,“戏仿的仿文与被戏仿的源文本之间暗含了一定的批评的距离”[12]32,并且戏仿所带来的各种意义皆来自于这个距离,从而能更充分地表达出仿文的真实创作意图。因此可以说,“戏仿……是一种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的形式,一个对自身进行批判性思维的体裁的方式。”[14]
艾德娜与玫瑰公主的相似性和差异是对《觉醒》进行戏仿解读的基本前提。玫瑰公主是格林童话故事《睡美人》中的主人公,她是一位美丽迷人的少女,从小就得到许多祝福,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但由于在她幼年之时父母为她举办宴会时少邀请了一位女巫,女巫便诅咒她将在成年时被纺锤扎伤手而死去。后来,多亏另一女巫将诅咒缓解:公主将不会死,可是她必须沉睡一百年,在被邻国的一位王子亲吻后,公主才会苏醒过来。玫瑰公主的父母为防止不幸降临,下令将全国的纺锤烧掉。可是,成年的公主在城堡的一座塔楼上还是遇到了正在纺线的女巫,被纺锤扎伤后昏睡过去。直到一百年后,一位王子来到,吻醒了公主,并娶公主为妻,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虽然两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名字和身份均有所不同,但两者之间在某种层面上还存在着一些相似之处。在《觉醒》中,当丈夫前往纽约、“连两个小孩也走了”后,艾德娜“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走遍整栋房子,第一次审视这栋房子似的”[15]90的行为与《睡美人》中玫瑰公主在父母离开后在城堡里探险的行为类似。Andrew Delbanco指出“虽然艾德娜近29岁,但是她的举止却像是渴望周末没有大人看管的16岁孩子的行为”[3]97。当艾德娜和丈夫僵持一夜之后,准备去尚奈尔岛望弥撒时,她“只是跟着感觉盲目地走,好像已将自己交给不知名的手去引导,已经解除灵魂的责任”[15]40。这些话语像是《睡美人》中玫瑰公主去塔楼前心理的回响。在望弥撒时,她突然觉得很闷,昏昏欲睡。一如玫瑰公主,艾德娜需要睡眠。“艾德娜自己一个人留在小房间里……往高大且雪白的床中央躺了下来。……之后,双手轻松地交握在头顶,渐渐入睡。”[15]45此情此景,不禁使人联想起沉睡时的玫瑰公主。接着,小说写到醒来的艾德娜从窗帘的狭缝往外看,“奇怪,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睡了几年了啊?’她问道……‘你睡了整整一百年,我被留在这里保护你,让你能好好睡觉。我已经在这棚下看了一百年的书。’”[15]46此处,肖邦明显戏仿了《睡美人》的场景和对白,使得艾德娜沉沉午睡后的苏醒映射《睡美人》中玫瑰公主百年之眠后懵懂地醒来。
从更为隐喻的层面上来看,《觉醒》中艾德娜与芮芝小姐交往后自我的觉醒和对幸福的追求戏仿并颠覆了《睡美人》中玫瑰公主在遇见女巫后的沉睡和对幸福的等待。芮芝小姐是对《睡美人》中居住在城堡塔楼上的女巫讽刺性的模仿。她容貌丑陋,干枯矮小的身子已经不年轻。她那总是一袭黑蕾丝衣衫的着装习惯映照了童话故事里女巫的衣着,周围人对她“蛮讨人厌”的评价暗合了世人对女巫的看法。而且,芮芝小姐坚持不下水游泳的生活习惯暗示她“具有女巫怕水的传统习惯”[3]136。另外,由于她租赁的公寓总是位于顶楼,因而她就如童话故事里的女巫般远离嘈杂的尘世。她所居住的公寓那小小的前厅有很多窗户,常有很多黑烟和煤灰飘进来,从窗户往外望去,可以看到蜿蜒的密西西比河上过往船只的大烟囱,契合了童话故事中女巫居住环境中的专属物“烟灰”和“烟囱”[3]95。然而,尽管芮芝小姐在外表、行为和居住环境上与传统的女巫相似,但在《觉醒》中她激起艾德娜追求爱情、幸福的信心,而不是像《睡美人》中的女巫那样让艾德娜被动地静候幸福的降临。她对艾德娜的赞美唤醒了艾德娜沉睡的艺术气质;她对艾德娜的激励增强了艾德娜“不愿只做妻子、母亲的渴望”[16];她对艾德娜所说的艺术家需要有“敢挑战、不屈服的灵魂”的话语支持了艾德娜追求独立和完整人格的斗争。而且,在艾德娜离开时,她给予艾德娜“想要飞越传统和偏见”就得有“强壮的翅膀”[15]79的忠告如《睡美人》中女巫般预言了艾德娜所将面临的巨大困难和难以承受的痛苦以及最终的失败和自杀。
艾德娜和玫瑰公主之间的相似性以及芮芝小姐的形象、话语、行为使得读者在阅读《觉醒》时会联想到《睡美人》,在潜意识中把艾德娜解读成现代版的睡美人。而且,这种联想又会使得读者对艾德娜和玫瑰公主进行更深入的比较和分析,进而从她们的相似性中看到她们之间所存在的差异,以及共生于这种差异或者说以这种差异为载体的意图性和分析性。在很大程度上,艾德娜就是身处现代的玫瑰公主,是一位处在一个完全不同境遇的玫瑰公主,一位全新的睡美人。这个现代版的睡美人在变化了的语境中行为和反应必然是不同的。
这两位睡美人在整体形象刻画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睡美人》中的玫瑰公主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少女,而《觉醒》中的艾德娜是一位即将三十岁且育有二子的已婚妇女;聪明美丽、性格温柔、举止优雅、人见人爱的玫瑰公主在外表上完全符合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可是艾德娜与其说美丽倒不如说其豪迈洒脱、充满着风情,她那“如水平线般平直”的粗粗的眉毛的颜色比发色还深[15]4;玫瑰公主在百年沉睡中静静地等待王子的亲吻来打破诅咒,被动地等候幸福的降临,而艾德娜被芮芝小姐道破爱上劳伯特后便主动追求爱情,而且与厄洛宾交往时她竟然把爱情与肉体分离开来,她主动搬离“漫步大道上的那个家”[15]98,弯下身吻劳伯特后径直从他身旁走开;玫瑰公主和王子结婚后幸福地生活,而艾德娜最终明白“在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事物是她渴望的”[15]146。虽然丈夫、孩子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可是艾德娜认为他们不应该连她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有!因此,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走向大海。在海边,她褪掉身上累赘刺人的衣物,缓缓地走进水中,浮起洁白的身子,干净利落地向远方游去。艾德娜赤裸着身躯游向大海深处的景象反映了她对传统观念意识的摈弃,是她作为一个独立、完整个体的宣言,更好地印证了她曾经对拉提诺夫人阿黛儿所说的“放弃不一定必要的事物”,为孩子放弃金钱、生命,但不放弃自我的话语。艾德娜和玫瑰公主两者间的这些差异彰显了肖邦对《睡美人》中所倡导的传统女性理念的抨击,中产阶级已婚妇女艾德娜大胆地追求自由幸福却不得不借死亡来反抗其作为女性必须承受的痛苦和压抑是对作为传统女性形象的玫瑰公主颠覆性的戏仿。
纵观全文,艾德娜是唯一开始真正领悟自己的位置、意识到个人与内心世界以及外在世界关系的人。这种认知起初使她困惑、痛苦,接着使她挑战、反抗传统理念,最终让她与传统意识完全决裂。因为意识到在这个社会中她的思想行为无法被人们理解和接受,意识到只要她继续活下去,就必须重复过没有自我的生活,继续做丈夫的好妻子和孩子们的好母亲,继续做他们的“奴隶”,所以她只有选择死亡。正如她在自杀前曾对孟德莱先生所说,“过去的日子就像在做梦一般——但愿可以沉睡不醒——醒来却发现——啊,也好,或许醒来终究是比较好的,即使受苦,也总比一生都被幻象所蒙蔽来得好。”[15]142这便是她觉醒的最终意义:宁可醒来后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愿再懵懂地生活下去。艾德娜投身大海怀抱的自杀并不是消极的挫败,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叛逆——对父权社会无言的反抗。虽然表面上她失败了,但她在大海拥抱之下的死亡方式是让心灵遨游于孤独的深渊之中,象征着她宁死也不愿意放弃心所期望的自由。
肖邦通过戏仿的方式颠覆了传统文化背景中睡美人的形象,让艾德娜这个全新的睡美人来挑战传统的婚姻、爱情和妇女性意识。虽然艾德娜最后不得不以死来反抗和逃避现实对她的迫害,但是她已经成功地表达了自己对妇女在婚姻、爱情、幸福和自身地位之间作出艰难抉择的理解:妇女是独立的主体,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所推行、提倡的观念是谬论,是对妇女的压迫和伤害;“厨房里天使”的形象是父权社会用来笼络和欺骗妇女的诡计,是使众多妇女麻木的怀柔计策。妇女是有能力反抗的。可是走在时代前列的艾德娜的反抗最终结局也只能是以自杀来显示她的决心和不愿屈服的灵魂。艾德娜裸身游向大海的结局或多或少体现出她作为女性的无奈,她在死前褪去象征道德伦理束缚的衣物以及没有向上帝忏悔的行为都足以表现出她身上具有一种坚决地向父权社会挑战的无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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