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凌燕
杜甫,唐诗的集大成者,其诗歌既有丰富的社会内容、鲜明的时代色彩和强烈的政治倾向,又有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是中国文学宝库的璀璨明珠,也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中国传统的独特文化内涵。杜诗英译是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同时也是世界各地人们了解和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渠道。我们从对杜甫诗歌美学特征的研究入手,从有利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出发,提出杜诗英译应该注意的几个方面,供译者们参考。
要译好杜甫的诗歌,首先要对其创作风格、文化内涵及历史价值有一个全面深刻的了解,继而在译文当中进行再创造,以实现其艺术、文化、历史价值的对外传播,促进中西文化交流。总的来说,杜诗的美学特征可概括为以下两个方面。
诗歌,作为一种浓缩的文学艺术形式,贵在能以有限的文字表达出深刻隽永的思想和幽远的意境。有“诗圣”之称的盛唐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其诗歌所表现出的意境之幽远,时空之广博,思想之深刻,后人无不为之称叹。刘熙载曾在《艺概·诗概》中论到:“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1]古人云:“古诗之美,专求意象”。杜甫诗歌意境之所以能达到如此的高度、广度和深度,自然也与他在意象构建和组织上的苦心经营分不开。与同时代其他文人相比,杜诗在意象构建方面有其独特之处,具体表现为:意象组合紧密,时空跨度大,跳跃性强,信息容量大。这种思维的跳跃性与意境的无连系性,进而表现出诗句中虚词的省略、实词的填彻、意象的密集、图景的隔断等特征,营造出一种形断意连,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幽远意境,如《登高》前两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猿啸、鸟飞,落木、长江,各就一山一水对言,诗人通过蒙太奇式的镜头切换和意象的层层堆砌,拉开了整个诗画的空间幅度,表达了诗人广博的胸怀,同时也带给读者无限的遐想,于密集的意象群中,更显出艺术结构的巨大张力。当然杜诗中的意象并置并不是毫无联系的图景的胡乱堆积,每个意象的选择与组织都是诗人苦心锤炼的结果。清人刘熙载说过:“章法不难于续而难于断”,“明断,正取暗续也”。[2]也就是说,在诗歌创作过程当中,意象组织成功与否,就在于你会不会断,能否收到明断暗续、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所以在杜诗英译的过程当中,能否把古汉诗中“断”的艺术手法传译得恰到好处就是译文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杜甫身处唐王朝由鼎盛走向衰弱,各种社会矛盾公开激化的大动荡时期,其诗歌多是对当时历史现实的慷慨悲歌,有“诗史”之称。其“沉郁顿挫”的诗风,是诗人身处困境仍关怀国家命运、同情人民疾苦的穷儒意识的真实写照。杜诗之所以能如此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与他一生中“为人生性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创作追求是分不开的。一方面,杜甫善于选取生活中的典型素材加以浓缩提炼,做到以少总多、以小见大。《兵车行》借一个士兵道出兵役之苦;《丽人行》借水边丽人讽刺权贵的骄横。[3]另一方面,杜甫善于捕捉最能切合自己心态的客观物象,将忧国伤时、慨叹身世的无限悲愁深深地蕴含其中,而又不露痕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二句,借落木之声隐寓诗人晚年漂泊他乡,落其叶而不能归其根的孤凄;借长江之状隐寓诗人盛年如水逝去、壮志落空的悲哀。这孤凄与悲哀因寓于雄浑阔大的景物之中而愈显得沉郁顿挫。[3]
语言是文化传播的媒介和载体。诗歌是语言的精华,更是文化的结晶。一个民族或国家传统的文化艺术模式蕴含着历史文化中人们所熟悉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思想情感。中国古典诗歌翻译,作为一种跨文化交际行为,其目的不单纯是为了传递信息,而是希望通过好的译文,把中国特有的古代文学艺术形式介绍到异域文化当中去,让中华民族的文学精髓在世界各地闪光。就杜甫诗歌而言,其英译文之优劣关键在于译者能否忠实地传达原文化意象之文化内涵、尽可能地保留意象并置的写作手法并实现原诗意境的成功再造,使杜诗创作风格在译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文化意象是一种凝聚着民族的智慧和历史文化,具有相对固定、独特的文化内涵,带有丰富联想意义的文化符号。[4]作为一个民族的一种文化符号,文化意象普遍存在于各民族之中,并且形式丰富多样,谢天振在他的《译介学》中曾谈到文化意象可以是“一种植物,实有的或传说中的飞禽或走兽,一句成语,谚语,一则典故或某个形容词语中的形象与喻体,甚至可以是某个数字”。[5]这样的意象在杜甫的诗歌中可以说是随处可见。然而,不同的民族有着各自的生活环境、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这就使得同一意象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不尽相同或完全不同的文化涵义和联想意义。所以,在杜诗英译的过程中,对这些富含民族文化内涵的文化意象到底应该做归化还是异化处理一直是困扰诗歌翻译者的一个难题。笔者认为,在诗歌翻译中,从有利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出发,文化意象应尽量异化处理,这不仅是时代发展的需要,也是翻译发展的必然趋势。包惠南曾指出,“翻译文化负载词(culturally-loaded words)时采用直译法有利于保留源语的民族特色,有利于文化交流和融合,并能丰富译文语言的表达力。”[6]接下来,笔者试图通过分析“旅夜书怀”中的“沙鸥”这一文化意象的翻译来说明异化翻译与跨文化传播关系。
杜甫笔下的鸥鸟多姿多彩,白鸥、沙鸥、浦鸥、海鸥、春鸥、群鸥、寒鸥、饥鸥等构成了他五彩斑斓的鸥鸟形象,展示了他博大精神的艺术观照。这些苦心经营的鸥鸟形象寄寓了诗人在不同创作阶段的心境的变化。《旅夜书怀》中的沙鸥是一个富含悲剧意蕴的艺术形象,象征着流离漂泊的诗人自己。吴钧陶把该意象译为“A gull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hovering”,保留了原诗句含蓄、婉约的特征,但“gull”一词用得太泛,不足以把“沙鸥”这一独特的艺术形象与其它的鸥鸟区分开来,削弱了原诗的艺术表现力。另有张廷琛,魏博思把该诗句译为“A lone gull, poised between earth and sky”,添加了“lone”一词,把原本蕴含gull一词中的不言而喻的悲剧意义明示出来,可谓画蛇添足,破坏了原意象的含蓄美与文化意韵。笔者认为,不如把此句直译为“A sandy gull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hovering”,他语读者完全可以凭借语境信息和自己的想象力来体会这一文化意象所蕴含的诗人的孤独漂泊之情,这样译,既保留了原诗含蓄、简约的美学特征,还可以增进他语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
古诗英译,与其他文体的翻译不一样,其主要目的不在于传递信息,而是希望通过好的译文,把中国特有的古代文学艺术形式介绍到异域文化当中去,让中国古典文学的精髓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所了解和吸引。所谓好的译文,用许渊冲的“三美”原则来概括,就是要做到“意美”、“音美”和“形美”,其中“意美”是第一性的。何谓“意美”?就古典诗歌而言,“意美”即意境之美,包含形象美、情感美、文化美等诸多因素。而杜诗之意境则主要是通过意象叠加使用和巧妙组合来营造的。当与李白诗歌意象的“疏宕”不同,杜诗善于把若干意象压缩在一句诗中,密度大,容量也大,显得凝炼老成。这种高度浓缩的诗句,最大限度地增强了诗歌意象的密度和诗句的力度;不仅使诗中的意象群鲜明突出,而且为读者提供了联想与想象的广阔天地,具有极大的审美价值。所以,在翻译杜甫诗歌时,有必要保留原诗意象并置的手法,以最大程度再现原诗的意境之美。试比较“旅夜书怀”首联“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的英译:
译文一:
Slim sedges are fluttered by a gentle breeze on the bank;
A mast ariseth sheer in my lone night barque.[7]
译文二:
Slender reeds, faint breeze along the banks.
High-masted boat, alone in the night.[8]
这首五言律诗是公元765年,杜甫带着家人离开成都草堂,乘舟东下,舟经渝州、忠州一带时写的。诗的前半部分借景抒情。第一、二两句主要是通过对江岸细草和江中孤舟的描写,从侧面展示了诗人孤单寂寞的情怀。[9]在意象的组织方面,诗人可谓是独具匠心,连用六个意象,中间不加任何表示空间关系的连接词,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联系需要读者自己去构建。比较以上两个译文,译文一在翻译这两句的时候,增加了“are fluttered”,“ariseth”这样的动词,这种译法可能更符合英文的表达,便于读者理解,却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原诗凝练、简约、模糊的表达效果,限制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使原句所具有的含蓄幽远的意境荡然无存。相比之下,译文二从原诗整体意境的营造出发,保留了原诗意象并置的手法,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味深长的感觉,让读者更深切地体会到诗人当时孤独寂寞的心情。所以,在译文读者接受能力允许的情况下,译者可以并有必要把汉诗意象并置的手法移植到英译文当中去,这样一方面能更好地弘扬和传播中国文学遗产,另一方面也有利于丰富目的语表达方式,更好地促进中西文化交流。
林语堂先生曾说过:“译者对于原文有字字了解而无字字译出之责任。译者所应忠实的不是原文的零字;乃零字所组成的语意。”[10]同理,在翻译中国古典诗歌时,译者所要追求的不应该是各意象元素的对等,而应该是作为诗歌灵魂的具有格式塔质的整体意境的再造。所以,在杜诗英译的过程当中,译者要处理好意象元素与整体意境的关系,当单个意象的对等与整体意境的再造出现矛盾时,要遵循局部服从整体的原则。再看“登高”首联的两个译文版本:
译文一:
I have come three thousand miles away.
Sad now with autumn
And with my hundred years of woe
I climb this height alone.[11]
译文二:
All around in autumnal gloom and I, long from home,
A prey all my life to ill health climb the terrace alone.[11]
比较以上两个译文,其异同主要体现在对万里、悲秋、百年多病三个意象的处理上。首先看“万里”与“百年多病”两个意象的翻译,表面看来,译文一更忠实于原作,“万里”与“three thousand miles”、“百年多病”与“with my hundred years of woe”一一对应,但译者在强调单个意象对等的同时却忽略了中西方数词语义指向的异同,造成了文化信息的缺损和审美意境的削弱。在中国文学作品中,数词并不总是实有所指,而仅仅是一个虚数,一种泛称或是因数目之多与少而生发的一种感叹,如此诗句当中的“万里”与“百年”,就是诗人对自己常年漂泊在外、体弱多病的一种感慨。这样的表达对中国本土读者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但若把它照搬到逻辑严密、追求精确的英语语言当中去,则有可能会造成误解和原文化意象的扭曲,有碍诗歌意境的再造。在这一方面,译文二则处理得很好,译者没有直译“万里”和“百年”,而是以整体意境的再造为准则,把这种漂泊之远和久病之苦蕴含在字里行间,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虚实有度,取舍得当。另外,“a prey”一词的使用更是通过一语双关(a victim /be greatly troubled by)的修辞效果增添了译诗的形象意境之美,可谓是一字贴切,全句生辉。再看“悲秋”这个意象的翻译,译文一把本用于写景的“悲”直接转嫁到人身上,低估了读者的想象力,破坏了原诗寄情于景的美学意境。而译文二的“autumnal gloom”则很好地保存了原诗含蓄、凝练的艺术风格。总的来说,在对意象的处理和遣词造句上,译文二优于译文一,更利于整体意境的再造。
[1] 陈才智.杜甫诗歌的审美品格[J].沈阳师范学院学报, 1997(1):5-10.
[2] 许总.论杜诗艺术的创造性及其渊源影响[J].杜甫研究学刊, 1995(4):45-54.
[3] 李洲良.杜甫诗歌的美学特征[J].北方论丛, 1996(2):71-75.
[4] 张俊锋.Milky Way与“牛奶路”——试论文学翻译中文化意象的异化处理[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4(6):8-14.
[5] 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99.
[6] 包惠南.文化语境与语言翻译[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2001.
[7] 古诗文英译集[M].孙大雨, 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97.
[8].唐诗一百首[M].张延琛, 魏博思, 译.北京:中国对外出版公司, 1991.
[9] 徐放.杜甫诗今译[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 1985.
[10] 习华林.意象在英汉诗歌翻译中的地位[J].外语教学, 2001(6):36-39.
[11] 郑延国.杜甫《登高》五种英译比较——兼谈翻译方法多样性[J].福建外语, 1995(1-2):96-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