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炎秋
李渔是明清时期与金圣叹齐名的文学批评家。两人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叙事文学尤其是小说与戏曲文学上面。金圣叹侧重小说,而李渔侧重戏曲。李渔对文学创作有比较深入的研究,有些思想至今仍有较强的现实意义。本文试从三个方面对李渔的创作思想作一系统研究。
中国古人讲究天人合一,文道常与天道联系起来。刘勰认为:“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矅,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1]9-11人与自然,本是一体。天地之道,通过自然显示出来,是自然之文,通过人显示出来,则是人文之文,即文章。李渔看法与此类似:“文章者,心之花也;溯其根荄,则始于天地。天地英华之气,无时不泄。泄于物者,则为山川草木;泄于人者,则为诗赋词章。故曰:文章者,心之花也。”[2]319这里所说的“天地英华之气”,即刘勰所说的“道”,通过物表现出来,是山川草木,通过人表现出来,则是诗赋文词。李渔的这一思想,可以说只是吸取了传统的说法,无甚创新,但他从这一思想出发,提出了文学与时代相联系,随时代而发展的观点,则有一定新意。在前引那段话的后面,李渔接着指出:
花之种类不一,而其盛也亦各以时,时即运也。桃李之运在春,芙蕖之运在夏,梅菊之运在秋冬。文之为运也亦然:经莫盛于上古,是上古为六经之运;史莫盛于汉,是汉为史之运;诗莫盛于唐,是唐为诗之运;曲莫盛于元,是元为曲之运。运行至斯,而斯文遂盛;为君相者特起而乘之,有若或使之者在,非能强不当盛者而使之盛也。[2]319
在《闲情偶寄·种植部·草本第三·金钱》中,他将四季所开之花比如为天工作文的过程,“梅花、水仙,试笔之文也”,“开之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致淋漓”,“迨牡丹、芍药一开,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而金钱、金盏等花,则为天工精力不济之时的塞责之作,“犹人诗文既尽,附以零星杂著者是也。”[3]246李渔认为,文学的盛衰与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文学,当时代不利于某种文学的繁盛时,单凭人力是无法使这种文学繁盛的。有的时候某种文学的繁盛看似因为某些有地位有影响的人的提倡,但其实这些人也只是顺应了时势而已。因此,李渔提出,文学应该随着时代而变:“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3]109时代是变化的,读者也是变化的,文学贵在与时代、读者相契,而不应一成不变。应该说,李渔的这些观点是正确的而且比较深刻的,虽然他得出这些观点的前提现在看来有些牵强,但放在“天人合一”思想传统中,也不是不可理解。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时序”等篇中从政治教化、学术风气、文学作品自身的发展、杰出人物的提倡、时代风气和作家个体因素等六个方面探讨的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强调文学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强调继承与革新。与刘勰相比,李渔的观点不够全面、系统,但也有自己的特点。他强调了读者的因素,强调了文学的发展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杰出人物的提倡也只能在顺应时势的前提下才能产生作用。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这种见解还是难能可贵的。
李渔强调文学的变化与“道”和“天地之气”的联系,是从“根源”的角度出发的,在“现实”的层面上,他并非没有看到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上面“变旧成新”一节中的引文就说明了这一点。因此,李渔强调文学作品必须以现实生活为依据:“凡作传奇,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戏曲或者说文学作品要描写人们熟悉的日常生活,这样才有真实性,才能为读者所喜爱。如果写的情节荒诞不经,则必然为读者所唾弃。“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3]24-25李渔认为,作者只有深入生活,才能了解生活,写好作品。他少时读《孟子》,中有“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揣焉。”朱熹注解:“褐,贱者之服;宽博,宽大之衣。”他百思不得其解。因当时在南方,毛织品乃贵人之服,而且,“既云贱衣,则当从约,短一尺,省一尺购办之资,少一寸,免一寸缝纫之力,胡不窄小其制而反宽大其形,是何以故?”及至到了北方,他才发现,当地天寒地冻,人们“牧养自活,织牛羊之毛以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诚哉其为贱者之服。”而当地人除了这种衣服之外,没有其他衣物,白天遮身,晚上当被,因而必须宽长:“非宽不能周遭其身,非长不能尽覆其足。”[3]83了解古文如此,创作戏曲与文学作品自然更是如此。在《闲情偶寄》中,李渔反复强调文学创作要自然。这里的“自然”大都有两重意思。一是要符合生活真实,一是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所谓“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3]88
虚构是文学创作的特征之一,但在明清之前,文学虚构没有得到批评家们的重视,因为抒情文学强调真情实感,虚构不占重要位置。叙事文学需要虚构,但由于先秦两汉史传文学的巨大成就,叙事文学的主要文类小说一直处于史传的阴影之下,“真实”成为衡量小说价值的标准,实录精神占据主导地位,小说的虚构性或被批判,或被有意回避。另一方面,中国文学一直以传道为己任,小说事涉虚构,内容时有荒诞,常常遭人诟病。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明代初期。明代初期之后,随着小说虚构权利逐渐得到公认,文学虚构才作为文学活动的基本审美特性得到确认。
李渔虽然强调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但他讨论的重点并没放在这一方面,而是放在文学应该如何反映生活上。李渔不主张照搬生活,而是强调虚构: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人谓古事多实,近事多虚。予日: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3]27
既然“大半皆寓言”,戏曲及文学作品就是以虚构为主,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找到对应的人和事,无法坐实。如果“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3]27
文学作品为什么需要虚构?李渔认为:
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做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大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篯之上。[3]75
楚襄王,人主也。六宫窈窕,充塞内庭,握云携雨,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闻传其实事,止有阳台一梦,脍炙人口。阳台今落何处?神女家在何方?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毕竟是何情状?岂有踪迹可寻,实事可缕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十倍于真,故千古传之。[3]135
虚构的作用与重要性,两段论述讲得很清楚。其一,文学作品描写的,往往是“幻境”,是虚构的产物。其二,文学作品之所以需要虚构,是因为现实生活无法满足文学创作的需要,需要通过虚构、想象进行补充、改造、升华。其三,虚构能够使人摆脱现实生活的种种制约,随心所欲地达到自己向往的境界。其四,虚构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更高、更完美、更美妙,因而更有艺术感染力,因此能够“千古传之”。此外,李渔的论述实际上已经涉及语言艺术的根本特性:无物质性。语言是心灵的产物,无需物质的依托,因而能够自由地构建虚构的世界,使人随心所欲地成为将相、才子、佳人、仙佛,想到什么,构建什么。如果换成其他艺术门类,即便是戏曲,也无法这样的心想事成。
关于艺术虚构,李渔有三个观点值得注意。首先,是概括化也即今天的典型化的原则。“欲劝人为孝,则举一才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3]27也就是说,先以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人物为原型,然后将相关的性格与行为都加在此人身上。自然,这种相加不应是简单地堆积,而是根据可然律与必然律,将这一人物“应有”性格与行为加以集中。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虽然不是生活中实有,却符合生活与艺术的真实,比生活中的的原型更加完整,更加突出,更有普遍意义。其次,是虚构必须符合生活的真实。在《闲情偶寄》与其他文章中,李渔反复强调叙事作品的内容、情节要自然,要符合情理。他认为,“传奇妙在入情。”[3]109强调“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3]104这里所谓“人情”“合人情”指的都是符合生活的常识和规律,符合人们对于事物的看法。区别故事、情节是否真实,不应看其是否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真的发生过,而应看它是否符合生活与人们情感的可然律与必然律。“如五娘之剪发,乃作者自为之,当日必无其事。……然不剪发,不足以见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发》一折必不能少。”[3]20李渔认为,《琵琶记》中赵五娘剪发换钱安葬公婆从现实生活的角度来看是不可信的,这不仅是因为有急公好义的张大公的帮助,也因为仅靠她的头发换来的钱根本无法安葬她的公婆。然而这一细节彰显了五娘的“孝”,符合“人情”,因而又是可取的。这就像雨果《悲惨世界》中芬汀为了抚养自己的女儿,先后卖掉了自己的头发和牙齿一样,虽不一定是事实,但却符合人的情感逻辑,符合可然律,因而是值得肯定的。再次,是所谓“实则实到底”“虚则虚到底”的主张。所谓实则实到底,是指在采用古代题材时,严格按照典籍所载,所写人事,必须“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所谓虚则虚到底,是指写当代题材时可以随意虚构,“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3]28李渔在这里提出了处理古代与当代题材时不同的虚构方式。这里的“实则实到底”似乎与李渔“传奇大半皆寓言”的观点相矛盾,因为既然是寓言,就应该可以虚构,又怎能要求“实到底”呢?李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接着加以解释道:
予既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难。古人填古事,犹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虑人考,无可考也。传至于今,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3]28他又以自己的经历加以说明:
向在都门,魏贞庵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示予,命予作《北西厢》翻本,以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悉宜听之,不当奋其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贵远贱今,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谁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彼文足以传世,业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见也。[3]48-49
可见,李渔所说的古事指的不是古人的实际生活,而是已经流传多年且已定型了的文献与文学材料。比如《西厢记》,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已经流传多年,观众已经烂熟于心,即使有新的材料说明两人的故事不是戏曲中所传说的样子,也不能随意更改。很明显,李渔“实则实到底”主张实际上不是从艺术虚构的角度,而是从如何处理已有材料的角度提出的,因而与虚构并不冲突。因为这种“古事”实际上已经经过了古人的虚构。这样,李渔在创作中处理古代题材时,并没完全遵循“实则实到底”的原则,而是有所改动有所创造,就不难理解的。他的“实则实到底”考虑的实际上是传统的继承和观众的欣赏习惯的问题,着眼点在作品的效果和观众的认可。他在这方面的观点虽然倾向于保守,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文学作品是文学家的创造,作家的主观因素对作品的创作有着重要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对于创作主体,李渔有些值得重视的观点。
首先,李渔认为,创作主体本身的修养,是决定文学创作成败的关键之一。“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传世之心,而后鬼神效灵,予以生花之笔,撰为倒峡之词,使人人赞美,百世流芬。传非文之传,一念之正气使传也。”作者应该“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3]11所谓“传世之心”,也就是一颗正气、良善、忠厚的心。文学作品能否传世,主要不是由于其文字、形式的优美,而是其思想、内容的端正。只有作者本人的思想、性格、感情、人品端正了,才能写出好的作品。
其次,李渔提出了文学创作中创作主体“设身处地”的问题。
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地,斯称此道中之绝技。[3]75
这段话的内涵十分丰富。其一,它讨论了作家与其所塑造的人物之间的关系,认为人物有自身的性格与情感逻辑,要写好人物,就必须把握人物的性格与情感逻辑,代其立心。这里的“代其立心”与金圣叹的“亲动心”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指创作主体在创作时要设身处地,化身为自己所描写的人物,体察他们可能具有的思想、性格、习惯、言行,并加以适当的想象,这样,才能写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其二,这段论述涉及到了作家创作时的两种状态。一种是“梦往神游”,处于一种不清醒的无意识的状态;一种是“设身处地”,又处于一种有意识地理智状态。实际上,在创作中,作者的理智与无意识是互相交织互相作用的,只有较好地把握两者之间的分寸,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有学者将这两种状态称为“醒”和“醉”,认为李渔既看到了作家创作时“醉”的一面:“梦往神游”;又看到了其“醒”的一面:对这种“梦往神游”的有意识的控制。这种观点是正确的。其三,这段论述还讨论了人物语言个性化的问题,要求“说一人,肖一人”。
再次,李渔讨论了创作中作家“心”“笔”之间的关系。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神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也。[3]98
这里所说的“心”,即作者的意图,所说的“笔”,即实际的表达。李渔认为,这两者之间并不是完全一致的,有些表达,是作者意识到了的,而有些表达,则不一定是作者意识到了的。李渔对“心”“笔”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认为有三种:一种是作者所表达的都是他意识到了的;一种是作者所表达的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另一种是作者所表达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因此,他对金圣叹通过字句逆溯作者命意的做法持保留意见,认为不一定准确。这种思想是值得肯定的,且有一定的超前性,实际上暗合现代文艺理论中“形象大于思想”的命题。自然,心笔关系还可能有第四种,即心至而笔不能至。也即《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说的,“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1]248作者意识到了,但却无法表达出来。不过,李渔对“心、笔”关系的论述是在对金圣叹评《西厢》的“密”与“拘”的评论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因此,没有把“心、笔”关系的第四种类型包括在内是可以理解的。
复次,李渔探讨了作家创作中无意识的问题。在前面那段引文中,李渔提出了“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的情况。创作过程脱离了作家意识的控制。其实,作家的创作不光在“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的情况下有脱离其意识控制的现象,在“心至笔亦至”等情况下,也有脱离其意识控制的现象,李渔对此也有一定的认识,前面所说的“梦往神游”实际上也就包括了创作过程与作家意识的脱离。其实,作者的“心”与“笔”并不是直接联系的,在两者之间,有一个广阔的中间地带,这个中间地带,是无意识活跃的地方。无意识常常渗入创作过程,影响甚至主宰创作结果,从而造成“心不欲然而是笔使之然”的现象。这在一些著名作家如普希金、托尔斯泰等人的创作中经常出现。虽然李渔由于缺乏现代心理学知识,将其不恰当地归之于“鬼神”的作用,但他正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现象并以比较精练的命题将其表达出来,是值得肯定的。
[1]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 1988.
[2] 李渔.李渔随笔全集[M].成都.巴蜀书社, 2003.
[3] 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中华书局,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