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天善
语言研究是最古老的系统化科学研究之一,其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印度和古希腊时期,研究成果也相当丰富。半个世纪前,Chomsky开创的生成语法扭转了一些传统语言研究的方向,开辟了一条有生命力的探索之路。生成语法对人类的语言本质、儿童语言习得、语言形式与功能以及古代传统的“名实之辨”与“言意之辨”都有新颖系统的阐述,引发了乔姆斯基哥白尼式的语言学革命。
在古印度,Pānini就以准数学符号的表征形式对梵语语法进行过系统的分析,其代表作《八章书》被Bloomfield称为“人类智慧最伟大的丰碑之一。”[1]用现代的术语来描述,该书堪称关于梵语的生成形态学。纵观现代生成语法的源起、发展与走向,我们不难看出,乔姆斯基继承与开创的语言研究在西方能够追寻到悠久的认识论传统:古希腊柏拉图的唯理论回忆说、笛卡尔的天赋论、Humboldt的语言生成观、Arnauld和Lancelot的普遍唯理语法等。有学者认为,如果要选择某一个年份,把它作为现代语言科学开端的标志,那就当属 1786年。因为那一年,Sir William Jones提出了梵语、拉丁语、希腊语有着相同的历史起源这一惊人发现。Jones的洞见奠定了以后100多年语言研究的发展方向,也就是历史比较语言学和研究语言共性的生成语法。随着现代生物科学、认知科学、形式科学、人工智能等的发展,生成语法作为一门经验科学被不断注入了新的活力。回望历史,鲜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的语法思想也同样蕴含了丰富的普遍唯理语法思想,两者无不具有内在的亲和力。本文认为,与古希腊的柏拉图和古印度的Pānini几乎同一时代,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庄子对语言的系列问题也进行过精辟的论述,其涉及范围涵盖了生成语法的多个重要方面。可以无需夸张地说,Chomsky现代生成语法的研究与发展是对庄子语言哲学的一种现代阐释。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2]庄子认为,说话不能被看作是或者描述为自然界的风吹之声。人的语言和风吹之声之所以不同,是因为语言发自人心,出于人为;而风声是纯粹的自然之声,没有人为因素。庄子进行这样的比较,是因为从“声音”属性上看,“言”与“吹”之间的确有相似性。不过,庄子认为,正因为语言不单是人的发音器官发出的一种声音,而是一种心智表达,也就是说,语言不是出自于口,而是发自于心,所以才不能把语言等同于自然之声。不可否认,语言是声音的一种,同样具有因物体或发音器官的振动而发出声波的物理属性,尽管人的语言有一部分也包含对自然声音的模仿,即“拟声理据”,语言的本质并不蕴含在语言的物理属性上,故“夫言非吹也”。Chomsky在批判Skinner的言语行为(Skinner’s Verbal Behavior)时也同样指出,“Skinner旨在通过观察与操控说话者的物理环境以期获得一种预测与控制言语行为的方法。”[3]Chomsky认为,把说话者的语言行为简单地看作物理反应或类似动物的刺激反应是极度荒唐的。他坚决反对行为主义心理学,认为对人类语言能力和句法理论作行为主义的理解和说明是错误的。庄子进一步指出“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语言必须被认为是充满了人类心智习得和先天抽象的内涵,说话者的言语行为对其所说的内容并没有一个定准,体现了人的心智、语言和自由意志的辩证关系。在论述语言的创造性使用时,Chomsky也强调,“简而言之,人拥有一种物种特有的能力,这种能力不能简单归因于边缘器官或关乎人的一般智力,它是一种智力结构的独特类型,这种能力表现为我们称之为日常语言使用的‘创造性方面’——其属性既不受领域的限定,也不受刺激的制约。因此,笛卡尔认为语言是一种思维的自由表达,或是一种在任何新的语境下的恰当反应;语言不受固定的话语联系、外在刺激或心理状态的决定。”[4]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Chomsky亦指出,“语言的创造性重新成为语言学关注的焦点,十七八世纪勾画出的普遍语法理论再一次在转换生成语法的理论中得以复兴和详细的阐述。”[4]由此可见,与庄子一样,乔氏在面对语言的诸多方面突出了语言的心智本质和创造使用。
庄子有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意思是说,竹笼是为了捕鱼,捕到鱼后就忘记了竹笼;蹄网是为了逮兔,逮到兔子后就忘了蹄网;语言是为了表达意思,领会了意思后就忘记了语言。在此,庄子首先肯定了语言作为一种人类使用的交际工具,与竹笼、网子一样,行使人际之间的交际功能。但另一方面,庄子十分清晰地认识到语言的局限性和人们认识的局限性。庄子强调的是,每个人所说的话都是一种个人心理语言,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很难达成共识,仅仅依靠语言容易产生分歧与争辩。语言作为一种沟通的方式,有时需要超越语言、忘掉语言,因为“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由人说出的时候,就表达了人的思想。人的思想必定有所判断,有所肯定与否定;而个人的观点总是有限的,既然有限,这些观点就必然是片面的。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他们自己的观点都是有限的,总是以他们自己的观点为是,以别人的观点为非。关于言与意以及语言的交际功能,庄子的态度是怀疑的。
同样,Chomsky在论述语言作为“人类使用的交际系统”时,也表达了与庄子一致的观点。他认为,语言对交际需求而言不是一个好的设计。Chomsky说:“把语言看着是一个交际系统的观点是不合适的。语言是一个表达思想的系统,它跟交际系统相比大相径庭。语言当然可用于交际,但人的许多行为都可用于交际,如走路方式,着装的风尚、发型风格和手势表情等。但从任何有意义的方面讲,交际不是语言的首要功能,交际对于理解语言的功能和本质并没有特别意义。”[5]另外,“从许多方面看,语言系统似乎显得‘机能不良’(dysfunctional),它所具有的属性并不适应它所期待履行的功能。关于语言系统的一些有趣和出乎意料的特征,我们发现这在自然世界的其他生物系统中是不同寻常的。”[6]Descartes、Humboldt、Leibniz和Chomsky不关心语言的使用,即语用学,而是沿着Kant开创的认识论道路,追问各种语言使用背后的共同结构。
任何一个思考过语言问题的人都会注意到语言在人类生活中具有的巨大的交际能力。人可以利用语言传达任何他要表达的信息:从流言蜚语、菜单食谱、狩猎技巧和相互承诺到宇宙起源和灵魂不死等。但从本质上看,Chomsky拒绝承认“语言可以合理地被看着是一个交际系统。”Chomsky对语言交际观所持的正面论点是“语言使用大部分的内容是针对自己的:成人的内在言语,小孩的内心独白等”。对乔氏而言,语言只是我们窥见心智的窗口。对于个人心智的丰富内涵,语言似乎显得“力所不及”。掠过个人心理零碎的内部言语、自言自语、只言片语、欲言又止、词不达意等现象指的就是语言的个体性、主观性与心理性。Chomsky从语言的创造性使用出发,提出语言本质上是一种心理现象。正如自然界存在光的、电的、化学的、有机的事物一样,世界也存在心理方面的事物。生成语法站在个体心理学的立场,研究对象是个人的内在语言(I-Language),而非外在语言(E-Language)。内在语言即个人的(individual)、内化的(internalized)和内涵的(intensional)。内在语言和外在语言分别来源于生成语法早期阶段的语言能力和语言行为。外在语言指语言行为的产物,与人脑的属性无关,是传统语法的研究对象。内在语言则指语言行为中的知识体系,是生成语法的研究对象。
在不同的时期,学者们凸现了不同语言属性或特征的重要性。研究诸如人类语言这样复杂的系统,存在各种不同的独立方法和独特视角是很常见的。在看待语言的个体性、主观性、心理性方面,Chomsky与庄子几乎是用一个声音在说话。另外,Chomsky与庄子共同反对语言交际观有何理据?因为语言的先天生成能力(a priori generative capacity)为所有语言的可能使用提供了逻辑先在的必要条件,即不追问某一语言的使用如何可能,而要追问,所有语言的使用如何可能。这是对语言起源、本质的另一回应,是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在语言领域的折射。
关于儿童语言获得的刺激贫乏问题,庄子也同样观察到:“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2](《外物》)庄子认为,“婴儿生而能言”、“无需石师”,但有一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与能言者处也”。另外,庄子还对“鱼不畏网”与“鱼畏鹈鹕”作了区分,庄子认为“鱼畏鹈鹕”的知识不同于“鱼不畏网”的知识;前者属于物种独具的本能,后者是后天经验的累积。庄子继而把“鱼畏鹈鹕”的本能与“婴儿生而能言”的现象进行了类比,这跟Pinker、Lightfoot、Jackendoff和Wexler等的语言本能观如出一辙。我们可以从下面四个维度考量庄子的语言天赋论。
首先,“婴儿生而能言”。正常的人类个体都能熟练地学会和使用语言,这与他们的智力高低、社会地位、出身地所使用的语言或受教育的程度都没有关系。三岁左右的儿童无须经过正规的专业语言指导,就能熟练地讲出语法复杂的语句。他们遵循微妙复杂的语法原则,对理解和说出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新颖语句表现得轻松自如。Chomsky指出,儿童所能接触到的环境(语言)输入不能充分解释这些语法规则的获得。这一现象就是众所周知的“刺激贫乏论”或语言的柏拉图问题。Chomsky的普遍语法认识论也被人称为语言天赋论,即婴儿生而能言。语言是遗传天赋的一部分,尽管只有在特定的成熟阶段和适当的外部环境条件下才显现出来。殊不知,从基因的遗传中,人类已经获得了某种天赋的语言能力。研究我们心理本性的其他方面也极有可能得出类似的结论。
其次,“无需石师”。儿童学会母语是在进入幼儿园之前就几近完成,无需专业的语言教师专门教授指导。值得指出的是,儿童习得母语的这一过程不能任意延后,具有较严格的生理关键期限制。[7]儿童习得母语的这一惊人壮举究竟是如何得以完成的?语言学家和其他认知科学家无不惊叹至极,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儿童的大脑必定具有一个强大的初始开端。出于儿童的天性,他们似乎对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学习进行过特殊装备。迄今为止,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个特殊装备里面具体包含什么内容。极有可能的是一些关于人类语言的诸多知识:如人类的语言本质是什么?人类语言具有何种语音和结构?识别这些语音和结构的策略是什么?生成语言学家把这个先天的初始开端称之为“普遍语法”。
再次,“婴儿生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庄子认为,儿童习得母语是有必要条件的,那就是“与能言者处也”。正如视觉发育需要光的刺激、听觉发育需要声音刺激一样,儿童语言的成熟也需要外在环境的触发与输入。此外,这个观点对于语言的多样性具有明显的暗示和启示,因为不管普遍语法是什么,它一定使得儿童能够学会任何一种可能的人类语言。儿童具有关于英语的特殊属性的先天知识,有可能帮到一个在纽约成长的孩子,但对于北京学习汉语的孩子而言,它只能起到妨碍的作用。另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儿童出生的时候所具备的不只是一种人类语言的先天知识,而是成千上万种不同语言的先天知识。那么,他们所面临的任务就不是去学习身边那种语言的种种复杂性,而只是去识别这是哪一种语言,而忘记其它的语言。相比而言,这一工程要轻松的多。但是,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不大。提出“婴儿生而能言”的观点本来就令人难以置信,儿童同时具备众多先天语法系统的想法更加不切实际,而且从理论角度也极度繁冗。没有人会相信我们大家都具有关于古梵语的先天知识。儿童在语言习得过程中所动用的“装备”一定足够的具体,以使儿童相对轻松地掌握语言的复杂性,而与此同时,这个“装备”又必须具有足够的普遍性,能够适用于儿童所接触的任何一门人类语言。这就意味着所有的人类语言一定比它们表面看来具有更多的相似性。因为一个健康的儿童通过日常非正规的语言接触就能掌握所有人类语言中的任何一门,并不存在孰难孰易的情况,所以,尽管所有语言各自都有细微的区别,但它们之间在最基本的层面一定是可以互相通约的。生成语言学家相信从某一层面而言所有人类语言一定是相同的。[6][8]儿童“与能言者处也”,用生成语法的术语而言,就是设置具体语言的参数。
最后,“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庄子观察到“鱼不畏网”和“鱼畏鹈鹕”的自然现象,并把“婴儿生而能言”与之类比,阐明了他的语言本能观。在庄子看来,“能言者”的言语行为体现的是一种无意识的、自然的、本能的知识。这一类知识才是真正最重要的知识,大体相当于Chomsky所说的内隐知识(tacit knowledge)、语言能力(competence)、内化语言(I-language)。Chomsky援引皮尔士的话,对可能提出的假说的先天限制是成功进行理论建构的前提条件,那种提出假设的“猜测本能”只对修正行为动用归纳程序。[9]面对儿童语言习得的情形,他认为,一种语言的知识——语法,似乎只有那些对语法形式已经预设严格限制的机体才能够获得。从康德先验哲学提供的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一视角观之,这种先天限制是获得语言经验的前提条件;而且,也是决定语言学习的过程和结果的关键因素。儿童出生时,不可能知道他将要学习哪一种语言,但他必须知道他所要学习的语言的语法必须具有预先确定的形式,这种形式排除了其它许多可能构想的语言。儿童选定了准允的假说后,他就动用归纳证据来修正行为,证实或证伪其选择。一旦假说得到确证,儿童就掌握了此假说限定的语言。结果,他的知识就远远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事实上,他所获得的知识还引导他对大量的经验素材进行取舍,有些是有问题的,有些是有偏差的。现代生成语法正是从语言天赋的角度把人类的认知活动推向了学科的前沿,打开了原本属于本能、天赋、倾向、禀赋等未知领域的缺口。Chomsky看待儿童语言习得的角度与庄子无异,可以说,西方的语言柏拉图问题也可被称为语言的庄子问题。
事实上,古代汉语的语法转换大量存在于汉魏六朝的注释书中,同样以“移位”、“插入”、“替换”等句法手段得以实现。[10]清代戴震对汉语语法进行了形式化分析,对“谓之”与“之谓”两种主谓句形式所表达的意义差别进行了精辟的分析,开创了古代汉语语法形式化分析的先河。[11]中国古代丰富的语法学思想发展至清末,终于迎来了古代汉语的普遍唯理语法——《马氏文通》的大成。“而亘古今,塞宇宙,其种之或黄、或白、或紫、或黑之钧是人也,天皆赋之以此心之所以能意,此意之所以能达之理。则常探讨画革旁行诸国语言之源流,若希腊、若辣丁之文词而属比之,见其字别种而句司字,所以声其心而形其意者,皆有一定不易之律,而因以律吾经籍子史诸书,其大纲盖无不同。”马建忠认为诸国语言“皆有一定不易之律;……其大纲盖无不同”。[12]这一观点与Chomsky关于人类语言的具体语法和普遍语法的假说是一致的。
纵观现代生成语法的源起、发展与走向,本文认为Chomsky继承与开创的语言研究传统不仅在西方寻到如 Plato、Descartes、Humboldt 等理论的先驱,在中国古代,庄子的语言哲学也同样蕴含了丰富的普遍唯理语法的萌芽。无论是关于语言本质、语言天赋论、语言交际观与言意观,还是关于儿童语言习得与语言本能,我们都能从Chomsky的生成语法认识论中找到庄子语言哲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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